裴液童年時,每逢佳節,會跟在大人們後麵湊在廟會戲場邊上,看幾眼彩妝豔衣的飄舞,聽幾嗓子咿咿呀呀,那就是他對“戲”的有限感知。


    奉懷是小城,沒有多氣派的戲樓戲院,也沒有什麽名角,空曠地界搭個台子,背景垂塊兒布幔,就能唱上一天。


    個兒還不及人們胸膛高的裴液對這種稀罕的活動反而沒什麽興趣,認識的長輩們雖然都樂嗬嗬招呼著“聽戲去!”,但裴液從人群的縫隙裏踮腳望去,既看不全招搖的動作,也辨不清拉長的嗓子,瞧著那些怪模怪樣的花臉隻覺莫名其妙。


    此期間往往是他轉身跑回家裏的時候,步伐很是輕鬆,蓋因大人們都湊在這裏聽戲了,往往一直到日落之後。那麽許多地方就是孩童的樂園,他便可以施行自己的那些樂滋滋的計劃。


    而後來典當了宅子,生活落魄下去,他就更少往戲台去湊了。中秋重陽除夕這樣的佳節,他往往和越爺爺一同坐在一支油燈暈開的暗淡小屋裏,透過窗子看著天上幹淨的星星,也聽著城中的炮仗或笑聲,一個說一個聽,度過一個安靜無聊的晚上。


    所以他真正第一次聽戲,就是和李縹青坐在相州七九城的戲樓裏了。


    那次聽得倒是很認真,彼時少女喜愛這一活動,仙君畫卷也正懸而未解,裴液算是一點兒沒走神,連扮相帶唱詞現在還清晰地記在在腦子裏。


    而如今坐在這神京的戲樓裏,體驗又攀上去一截——何止是頭上加了蓋兒,簡直有些雕梁畫棟;那戲台又何止是大,簡直堪能跑馬。


    也不必再兩人坐一條逼仄的板凳,而能一人一條椅子,四把椅子圍著張桌子,裴液和薑銀兒坐下,很快就有熱茶點心擺了上來,不愧是天子城裏的生意,即便已很老舊冷清了,各處心思依然很到位。


    “下一場是什麽曲目,有沒有趙子龍單騎救主的故事?”台上搭著布景,裴液四顧著,“我常聽人說這個好看。”


    薑銀兒搖了搖頭。


    “那高祖斬蛇呢?”


    “好像也沒有。”


    “那三英戰呂布、空城計、當陽橋張飛退曹軍……”


    “都沒有,世兄心裏怎麽全是打打殺殺的本子。”薑銀兒笑道,抬手指去,“戲樓側邊一般都高掛今日曲目的,你自己看嘛。”


    裴液打眼一瞧,心緒頓時涼耷耷的,一整天全是什麽《銀井緣》《風箏誤》一類的東西。薑銀兒自是不挑,第一次在神京這樣的大城裏聽戲,少女的期待溢於言表,眼眸亮晶晶的,雙手端正地放在膝蓋上。


    裴液向旁桌戲客傾身搭話:“老先生,我與舍妹第一次來,這家院子唱得如何?”


    老戲客年近七十,鬢發灰白,裹著件暖襖,在這樣的雪日裏出來聽戲,顯然也是經年的戲迷了,此時微醺般眯著眼,“嘿”了一聲:“走運!最好不過了!”


    “最好不過?”


    “最好不過!”老戲客道,“我與你說啊,自從這江湖排名的那個什麽鶴鴨本子出來,時興的戲目全是些江湖打殺,我聽了幾回——唉呀,那些個破詞濫調。”


    裴液蹙眉。


    老戲客擺了擺手:“這戲啊,還得是聽;詞啊,還得是有的嚼。這百戲園子近年瞧著冷清,全因為少了武生,不愛演那些江湖戲,但角全是名角兒,本子全是老本子,幾十年前啊,這一個位子,你得花三五兩銀從別人手裏買呢!”


    裴液明白了,原來是家快沒人聽的老戲園,打眼一掃,場中稀稀拉拉隻坐了一小半人,果然多是四五十年紀,他這時有些後悔,心想本意是帶銀兒來聽些新戲目,別這三錢銀子花出去,全是些老掉牙的本子。


    戲幕按時拉開,台下燈燭暗弱,台上明光亮堂,鼓琴激靈靈一響,裴液乍時就微微瞪大了眼。


    冷清昏暗中,堂中響起極老練幹淨的調子,那合該是年月淘洗後的舊琴老笛,它們的主人撥奏它們就如吃飯喝水一樣自然,果然在這樣四麵環圍的環境中才能清晰地捕捉到每一處精細的轉音……裴液得承認,這戲啊,確實還得是聽。


    他偏頭瞧了一眼薑銀兒,少女已目不轉睛地望著戲台上,見她滿意,裴液也滿意地笑了笑,倚在椅背上安靜下來,外麵遙遙隱約著爆竹的聲響,這裏卻是年節中一方少有的安寧之地。


    一幕又一幕戲劇過去,多是幽咽婉轉的曲目,裴液半聽半憩著,眯著眼如同睡去。薑銀兒倒是始終聚精會神,不時漏出一兩聲輕笑,或者淡蹙起清秀的雙眉。


    時間一點點流去,直到大概是最後一道曲目了,前奏幽泠泠地響了起來。這時身後傳來腳步,裴液睜開眼回頭看去,是來了個新客人,坐在了旁邊的空桌上。


    三十餘歲的男子,披著件氅衣,暗沉綢料上用銀線勾了幾朵淺梅,他坐下來斟了一杯熱茶,另一邊老戲客探頭招呼:“李老弟啊,有些天沒見了。”


    男子“嗯”了一聲:“今日說有陳素的麟兒戲,抽空來聽一聽。”


    裴液朝他看去,這個男子給裴液最突出的印象就是幹淨,幹淨的衣著,幹淨的臉,幹淨的神情,幹淨的聲音……一身單衣披氅,沒有任何配飾飄帶,頭發也隻用一枚小環束起。


    給他的第二印象是清淡平靜,若顏非卿像雪中的白梅,那這位男子就更像飄落的雪本身,並沒有什麽出塵的仙氣,一視同仁地覆蓋向這個世界,無論玉樹瓊枝還是髒汙泥濘。


    他左手取暖般緩緩揉著一方圓潤的淡藍玉石,然而那卻不是暖玉,裴液敏銳地察覺到其上散發出的寒涼——分明是塊寒玉。


    裴液正朝他投去目光,忽然渾身激靈靈一悚,仿佛整幅筋骨都為之一顫,那是一道幽咽清越的嗓音從鼓琴之中升了起來,男子口中的“麟兒戲”第一次開腔,猝不及防地鑽入了少年的耳廓。


    “春秋亭外風雨暴……”


    裴液怔怔轉頭看向戲台,一襲身段窈窕的紅衣戲服獨立其上,那熟悉的調子正從她喉間流淌出來。


    很多時候人是意識不到自己曾聽過什麽曲子的,即便把那名字擺在眼前,也隻有初見的陌生——除非你再一次清晰地聽到它。


    一瞬間裴液就被拉回了那些個燈燭暗淡的夜晚,舊院老樹,很多時候他手上忙著東西,而一旁的老人無人言語,便自語般從嗓子裏粗礪地擠出些難聽的調子……他從未仔細去聽,但記憶已把它烙印下來。


    “何處悲聲破寂寥……”


    “啊,是這首。”薑銀兒晃了晃小腿,輕輕一撫掌。


    “銀兒你也聽過?”


    “聽過啊,我還會唱呢。”薑銀兒笑,“不過師父總說我唱的不好,我要她唱個好的,她又唱不來。”


    “這是什麽曲子?”裴液問道。


    “是《鎖麟囊》,也愛稱‘麟兒戲’。”


    旁邊老戲客微醺笑道:“真是後生小輩,四五十年前這戲風靡神京,百戲園子裏一座難求,唉,現今竟沒多少人聽過了……那時候東邊還是大將軍府,戲班都常常入府去唱呢……李老弟,你年紀雖然也輕,但該比他們記得些?”


    “隔簾隻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渡鵲橋……”


    旁邊男子點了點頭,淡聲道:“那時候神京演一百場戲,七十場都是這出,記得呢。”


    老人卻又笑:“你瞧著不過三十五六,見過什麽‘那時候’,多半也是聽長輩言說。”


    男子沒什麽表情,他安靜看著戲台,眼神卻又仿佛落在空處,裴液看著他,莫名怔了一會兒。


    男子似有所感,回眸看向他,淡聲道:“越沐舟沒教過你這出戲嗎?”


    裴液一驚,手下意識放上腰間劍柄,麵上微怔:“……不曾。”


    薑銀兒也微訝看向他,到底是名門正派,雙手一抱拳:“閣下是越前輩故人嗎?敢問名諱?”


    “神京城就這麽大個地方,誰不是故人呢。”男子未答,偏頭看向她,“你是應宿羽的弟子,她自己雖不大會唱,倒確實聽過好的。”


    “……是越爺爺唱的嗎?”裴液微怔。


    男子聞言淡笑一下:“你確是越沐舟的擁躉。”


    “……”


    他輕輕揉著那方藍玉,回憶道:“應宿羽從越沐舟口中聽到這出戲,大概是在二十五六年前的神京了,她或許認為越沐舟唱得也很好,但這畢竟是出旦本,而早在從西南長大成人的那個二十年裏,她就聽過很多次這出戲了。”


    “這戲在神京最風靡的時候是五十年前,整個將軍府都很喜歡,我也常聽。第一個把它帶到西南去的人叫祝憐我,那時候越沐舟才五六歲吧。”男子淡聲道,“後來應宿羽聽過、林漾聽過、越沐舟聽過,再後來,才是傳進你們兩個的耳朵裏。”


    “吉日良辰當歡笑,為何鮫珠化淚拋?此時卻又明白了……”


    裴液聞言隻有愣怔,男子說的很多話他聽不大懂,但男子似乎也不在意他聽不聽懂,言罷便依然安靜望著台上。


    一處快板流水過去,那熟悉的調子果然在裴液的腦子裏全然激活了,他是第一次聽得這曲詞真正的樣子,冷咽婉轉真如深碧中的山雨。


    “耳聽得悲聲慘心中如搗,途遇人為什麽這樣嚎啕.”


    ……


    一場戲甚是悠長,但也總有結束的時候,聽眾各自散場,男子披著氅衣出了戲園,裴液兩人和他都是往東而行。


    很奇怪的,走在這男人身邊,隻要他沉默著,裴液二人就感覺自己不便說話。


    “年夜初一,你們兩個倒出來聽戲,許綽沒有招待好你們麽?”默然走了半條街,男人偏頭道。


    薑銀兒道:“沒有,是我想聽戲,才拉世兄來陪的。”


    男子安靜地看著他們兩個,不知心中想些什麽,隻點了點頭,片刻後淡聲道:“越沐舟和應宿羽既已離了神京,你們兩個卻又回來……一代一代,真像一場宿命啊。”


    裴液再次怔然不知如何去答,但男人也沒等待什麽回答,長街走到盡頭,他轉身往北而去,便和他們分道揚鑣了。


    薑銀兒心緒沒有裴液那樣紛亂湧起,她隻好奇目送了一段男人的背影,轉過身時就已笑道:“謝謝世兄,今天的戲真好聽!”


    裴液於是也回過神來,露出個笑:“下次閑了還帶你去。”


    薑銀兒滿意點點頭,輕聲哼著剛剛的那些調子,一腳一腳地踩著雪往回而去,兩人回到舊宅時,十多人正圍在圓桌旁吃著晚飯,連許綽也在席。


    “一去一整天,你們兩個自己把年過了得了。”許綽托腮含笑道。


    “有什麽不行,我可願意和銀兒一起過年了。”裴液擠了擠張飄絮在桌前坐下。


    薑銀兒臉頰微紅:“抱歉,許先生,戲太好看,忘記時間了。”


    許綽自不怪她,持續了一個年關的雪終於在入夜後停下了,應著先前的承諾,裴液帶著薑銀兒到院子裏堆雪人,新雪十分幹淨鬆軟,西南來的少女兩隻手十根指頭都被雪烘得紅通通的,臉上還是掛滿開心的笑。


    裴液盤腿坐在雪地裏,看著身前少女滿意地將兩顆黑石放進眼窩,獨立完成了第一件作品,他托腮笑道:“銀兒。”


    “嗯?”


    “其實雪裏最好玩兒的不是堆雪人。”裴液道,“還有個更刺激的玩法,你還沒試過呢。”


    薑銀兒好奇:“是什麽啊?”


    “你過來。”裴液手沒在雪地裏,笑道,“來我這兒蹲下。”


    少女沒有任何防備,眸子裏正滿是愉悅,含笑來到少年麵前,乖乖蹲下:“做什麽,世兄?”


    裴液抓起一捧雪按在了她的後頸裏,在少女的尖叫聲中轉身爬起來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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