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從階前站起身來,推開兩道門,撥開簾子,並沒有想象中東倒西歪的樣子,但落塵和腐朽確實已把這座寢宮侵蝕得斑斑駁駁了。


    他落下簾子後立定停下來,至此一共八步,立在這裏向西偏頭,正看見那扇掛了簾的大窗,很結實的錦布,這麽多年了也沒有蛀蝕掉落。


    裴液向它走過去,一共十九步,這是足足四丈的距離。


    從這裏回視寢床,則有兩丈過半。


    這時才能真切地感知到卷中“半息”二字的重量,乍現、一劍得手、掠出窗外……這就是在他還沒有認知到真氣的時候,話本裏讀到的那些行跡如鬼魅的人物,來無影去無蹤,會令你在談笑中的一個回頭間發現同伴咽上多了一道裂口。


    是的,在這樣的地方,就得找這樣的人。


    裴液想著,掀開窗簾,往外望去,沒有什麽特殊的地方,雪林瓊枝,一片挺漂亮的林景,這是明月宮的西側,如果刺者從這裏縱入林中,應宿羽本應有很大概率和他交上手。


    薑銀兒、顏非卿這種就不行,祝高陽說不定也不大行,因為他們太天才、立得也太高了,從小修為進境就快,很輕易就握到了強大的力量,在尋常修者還在耽於脈境的時候,他們已熟練了意劍和心神術這樣的東西。


    隻以一柄劍和一具肉體凡胎的決勝,是他們不大熟悉的領域,隻有長久以來真的隻擁有這兩樣東西的人,才知曉其中那些廣闊的空間與隱幽的角落,知曉怎麽在失去真氣的情況下依然保持敏銳的五感,知曉怎麽用兵刃本身、用自己的骨骼、乃至牙齒去搏殺。


    八水之主賀烏劍與鶴字甲一越沐舟,就是這樣的人。


    你得相信他們的強大,相信那個被名派與世家壓在下麵的江湖淬煉出的人物。


    裴液一遍遍地還原著當時的場景,他把自己想象成賀烏劍,在一個間不容發的時間窗口中完成現身、刺殺、離去,繼而又一回回地抱劍坐在階前,想象著要如何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掠入殿中……漸漸地,他覺得自己如一個稚童在回看兩個成人的廝殺。


    這是兩段很簡單明了的動作,但以封禁真氣之身做到卷中所言的速度,是兩份熔煉出來的奇跡。


    “如果他們可以隨心意突兀出現在任何地方,就不必擇取這樣極限的時機。”黑貓立在桌上道,凝思的少年在安靜望著殿頂踱步。


    “所以幻樓不是什麽集體的心神秘境……而是一方真正的靈境,那些銀燭花樹、露桃清月……”裴液擇了會兒句子,“就算是虛,也是實中之虛,而非心中之虛。”


    “楊家渡水底,我所進入的境界也是一樣。”黑貓道。


    裴液緩緩抬起手來觸向空中,空空如也,他們已真切地親曆過那個傳說的世界,但依然尋不到它的半點痕跡。


    “寢殿本應是最難行刺的地方。”裴液思忖道,“這是皇後的居所,夜晚危險的劍客坐在階前,而殿外還有更多重的守衛……皇後在離開這裏的其他許多時候,身邊的防衛理應更薄弱……也更能引起眾目睽睽。”


    如果越爺爺的劍再快一毫,那刺者就離不開這座寢殿,也就永遠不會有人見到那在雨中燃燒的血。


    黑貓安靜了一會兒:“也許他們唯一確定魏輕裾會在的地方,就是這裏。”


    裴液倚在柱上想著,正在這時候,他忽然耳朵一動,按住了劍柄,小貓眸光也微微一動。


    林疏雪寂之中,殿外響起一道怪異的踩雪之聲,那應當是人的腳步,卻又斷裂開來,夾雜著木擊石板的聲音,那輕重像是踉蹌的樣子,卻又有一種奇特的規律和循環。它來的方向與裴液相異,不是從正路,倒是從側後靠近過來。


    裴液和黑貓對視一眼,黑貓一躍上了殿梁,裴液則出門迎那聲響而去,來到殿外院中,方見後方院牆上還有一道小小的側門。那聲響正靠近此門而來,越來越近,擰擦雪地的怪異聲響也越發清晰了,而且伴上了人細微的喘息。


    大約片刻,那聲響停在門外,試著輕輕推了推門扇,隻獲得一聲鎖鏈的輕響。


    外麵之人似乎並不意外,隻一聲輕輕的歎氣,過了兩息傳來幾聲木頭擊打石頭的聲音,然後那喘息聲就升高了些,剛好是一塊尺半石頭的高度。


    然後這道聲響似乎歇了幾息,繼而奮力輕輕一“嘿!”,一隻纖細的手就攀住了牆簷,指節扣緊得發白,然後腳下撲騰蹬了兩下,撞得牆篤篤有聲,終於踩住了一塊凸起或凹陷,一顆長發簪起的頭並半邊肩膀就升了上來。


    這次攀爬於她似乎實在艱難,臉上已憋得通紅,她低頭在地上尋找著合適的落點,然後發現離院內牆下的那塊青石有些遠,不禁蹙眉有些苦惱。


    但下一刻她重新抿起了嘴,全身用力向上一探,以上半身壓住了牆,把下半個身子撐了上來,然後她盯著半丈外的那塊石頭,雙臂緩緩地支起身來,想要就這樣在牆簷上蹭過去。


    裴液在這時忍不住開口:“要幫忙嗎?”


    “啊啊啊啊!!!”牆上少女猛地一抖,本就不穩的身體大大失衡,一頭栽了下來,“噗通”一聲落入了積雪之中。


    裴液一動不動地看著她,黑貓從簷上跳下來落在他肩上,也一般沉默。


    唯獨這墜落的少女臉色是真驚恐得慘白,她抬起頭來,麵前眉頭微蹙的高大少年正按劍垂視著她,腰間鐵器帶來的寒意似乎比冬日更重,肩上蹲一隻黑身碧瞳的狸奴,也是一般幽冷,簡直像傳說中的……


    但下一刻她忽然辨出了這張熟悉的臉——是剛剛才見過的……


    “你的腿快掉了。”這少年開口道。


    “啊?……哦!”她攀坐起來,低頭用力將木肢固定好,再抬起頭來時張著眸子愣愣地看著裴液,頗為緊張地咬著下唇。


    裴液確實也認得這張臉。


    入宮以後他沒見得幾個麵孔,這確為是其中之一。乃是剛剛在梅林所見,六公主李幽朧身後的那位侍女。


    大約與裴液相仿或大一兩歲的清秀樣貌,兩隻瞳子令裴液莫名想起山間的麻雀,神情這時有些惶然。她依然穿著早晨那件衣裳,手在剛剛的攀爬中被風雪吹得彤紅,那拐杖不見了,換了一條看起來還算合身的木肢。


    “你來這兒幹什麽?”裴液問道。


    “我,我……迷路了。”少女磕絆道。


    裴液不說話了,隻看著她。


    幾息之後,少女有些惶色上湧,小心翼翼道:“那個,那個……你是這裏的看守嗎?我,我不是故意進來的……”


    “不是故意踩著石頭翻進來的?”


    “……”


    裴液看了眼雪跡淩亂的牆,又看了看她氣喘籲籲的臉,道:“你來這裏,六殿下知道嗎?”


    “不!不知道!”少女連忙道,“是我自己瞞著六殿下來的……大人你,隨便怎麽處置我吧,殿下她不知情的!”


    她說到“處置”二字時語氣明顯有些顫抖,手攥著衣角有些發白。


    裴液沉默了一下,他本以為這樣帝子的親侍在宮中合該是個大人物,正如“宰相門房七品官”一般,但這龐大靜肅的大明宮似乎並不與他想象一樣,他垂眸看了這少女一眼,道:“我有什麽好處置你的,我在這裏查案,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你別擾我就是。”


    說罷轉身往殿中走去。


    少女怔住了,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就這樣翻篇,裴液走回殿中,過了兩息那有些忙亂的怪異“腳步”才跟進來,微喘道:“你,你……放過我了嗎?”


    裴液有些好笑,回頭道:“你既然怕我,不趕緊跑,還要追著問——我若改了主意呢?”


    而見他一笑,少女立刻不怕了,也露出個明朗的笑來:“你不改的,我瞧你不像個壞人。”


    她一輕一重地走過來,有些猶豫道:“你……你在這裏查什麽?”


    “查故皇後遇刺的案子,你有什麽知曉的嗎?”


    “……”少女怔,“我十八歲,那時候我還沒出生呢。”


    “哦。”


    “而且宮裏都不讓提,沒人知道的。這不是大懸案嗎?都過去這麽久了,你要怎麽查?……我瞧你年紀也不大。”


    “做下案子的人知道,他們還在世上,我就能查出來。”


    裴液看了她喘氣不勻的臉一眼,自己先在地上坐下:“且坐下歇歇吧——你叫什麽?”


    少女以手撐住牆麵,慢慢降下身體坐在了地上:“我叫朦兒,你,嗯……我聽殿下說,你叫裴液,好像在朱雀門前打贏了四殿下?”


    她好奇又有些小心地看著少年,有些新奇的樣子。


    裴液點點頭,時近正午,他從褡包中取出個涼包子吃著:“是,就年前的事。”


    “你們是,怎麽打的?”朦兒有些好奇又莫名地比劃了兩下,“聽說你是用劍……不怕傷了人嗎?”


    “沒怎麽打,就用了一劍,我就切過他咽喉了。”裴液道,“打擂台當然難免傷的,要不是皇帝救得及時,我就不小心把他殺了。”


    朦兒一時瞪大了眼,很震驚的樣子,半晌沒有說話。


    但過了一會兒,她又盯著裴液滾動的喉結,偏頭道:“你……是外麵來的對嗎?”


    “宮外麽?是。”裴液嚼著包子。


    “那,你不是太監麽?”少女微有些臉紅地好奇看他。


    “……”裴液看著她,嚼了口包子,“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啊,”少女微微蹙眉地看著他,“我覺得好像也沒什麽不同——嗯,如果不是太監的話,皮膚就會更黑些嗎?”


    “也有白的。”裴液不大想討論這個話題,咽下這個包子,反問道,“你還沒說,你到底是進來做什麽?”


    “……”


    “嗯?”


    “那我說給你,你不要在宮中說。”朦兒蹙眉認真道。


    “我不和人說。”


    “嗯,我進來是想找……有沒有能出城的地方。”


    裴液一時沒反應過來:“城?什麽城?皇宮?”


    “神京城。”


    “……”


    “因為,我有一次聽一位老宮女說起過一個傳言。她說她們年輕的時候,有人偷偷猜皇後娘娘的明月宮是直通深湖城的,因為那個皇後娘娘不僅像洛神一樣美麗,行跡也像洛神一樣縹緲。”朦兒壓低氣聲道,“所以,我就想來找找有沒有出城的路。”


    深湖城是神京之北的一座巨大輔城,建成在荒人南下的歲月裏,為求緩衝敵人進入京畿的攻勢,因在龍湖之畔而得名。雖然最終荒人的馬蹄沒有踏到城下,但深湖城之清肅雄偉卻一如當年,那是座空蕩淒涼的老城,縱然二十多年來百姓遷入,依然頗有荒涼之名。


    它距離神京,有足足四百餘裏。


    所以裴液這時難免有些怔然的好笑,看著她:“什麽叫‘直通’?你要找個怎樣的路?你覺得這宮殿下麵挖了條地道連到四百裏外嗎?——皇宮之中禁絕靈玄,又不能運行咫尺天涯一類的陣術。”


    少女卻有些茫然,一雙靈動的褐眸望著他:“我……我不知道……”


    “……”


    於是裴液也怔然了,他是在這一刻忽然真切地意識到麵前的少女是從小生長在宮中,外界的一切常識於她而言都十分陌生。


    裴液由來自認是出身偏僻山間,而在這裏,雖然是大唐神京中心中的中心,卻未嚐不是另一種與世隔絕的偏僻。


    裴液於是也沒再往下說了,這個傳言於他也算一條線索,於是偏頭道:“那你有找到什麽嗎?”


    朦兒沉默一下,搖了搖頭。


    她似乎有些低落,半晌低聲道:“你說得對,我什麽都不懂,自然就不知道要找什麽……抱歉,招你笑話了。”


    “倒還好,沒有你剛摔下來的樣子好笑。”


    “啊?!”少女很容易就破悶為笑,但沒有尋常少女嬌嗔的樣子,隻氣道,“你怎麽這樣說話?”


    裴液瞧她笑起來,便提劍起身:“既然你說到了,那我且找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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