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螭取舍之冷靜果斷展露無遺。


    它不是要將裴液帶到天上,從而徹底占據這場戰局的主動。


    而是要直接帶著他離開此地。


    這對他們而言本就不是必要的戰鬥,他們隻要拖夠時間等待援手。


    何況幾回合交手之下,黑螭雖然看似占據著主動,但實際上並未能成功斬殺任何一位敵人,而它自己的身軀上的創傷卻在實實在在地不斷增多。


    黑螭仗著身軀堅韌一衝而過,裴液極默契地伸手抓住長鬃,翻身而上。


    螭火湧向身後攔住紫袍人,黑螭前爪按上一根粗壯的樹幹,昂首就要衝上雲霄。


    然後,它感覺自己的身體僵硬住了。


    刺骨的冰寒從頸部爆發,一直蔓延到小半個身軀,利爪和肌肉頓時失去了知覺,騰起到一半的身體墜落了下去。


    黑螭回頸扭頭,碩大清透的碧眸望向裴液,騎在身上的少年平靜地和它對視,一雙眼睛赤金如火。


    碧眸金睛相對,黑螭眼中生出痛意,那是後麵的紫袍人穿過了螭火,刀鋒將它的身體剖開。


    ……


    外界局勢已定,但在裴液腹中,那條小螭忽然開始上遊,一躍而入裴液的心神境之中。


    裴液一下驚醒了過來。


    然後他驚恐地“看”到自己立在在螭首之上,寒霜從腳下蔓延開來,攀上了長鬃,攀上了額頭,攀上了雙眼。


    而黑螭奄奄一息地垂首於地,無力抵抗,紫袍人從尾部開始,將這具瑰美的身軀割出白骨。


    他抬手就想拔劍斬向紫袍人,但身體仿佛斷線,完全沒有任何還回應。


    “睜眼。”耳邊傳來黑螭冷靜的聲音。


    裴液睜開了眼。


    他茫然地環顧四周,這是一片更加難以理解的所在,周圍是一片明澈的湖泊,樹影密密,鳥聲啾啾。


    “這裏是你的心神之境,有東西在影響你。”


    裴液直起身來,那些未曾被他認知,卻記錄於心境深處的記憶驟然湧了上來。


    祝高陽蠢笨的提議,自己扼住祝高陽的那隻手,剛剛和邢梔聊天時對身後追兵的忽略……


    這些記憶令他驚出一身冷汗。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裴液回溯著自己的記憶,忽然,那小芽破種的畫麵浮現了出來。


    就是這裏。


    它確實擁有靈智,而且能在不知不覺間影響,甚至取代自己!


    “作用於心神的影響都會投射於心神境之中。”黑螭道,它的語聲低了些。


    就是說它就藏在這片境界之中?


    四下查看,湖水澄澈,深處似有龍影;樹林高密,幽暗中如有虎踞,裴液皺起眉,正待走過去一一檢看,卻聽黑螭道:“都不是。”


    “什麽?”裴液愣了一下。


    “它在……上麵。”


    裴液抬起頭,廣袤的景象震撼了他。


    雲天染霜,極目都望不到邊際的陰影正在緩緩傾落,遮蔽了全部的天空——或者說,它就是新的天空。


    在它麵前,裴液和黑螭宛如塵埃。


    它不是潛藏在裴液心境的某處蠅營狗苟,而是以無可對抗的姿態,將裴液米粒般的整個心境世界遮蔽。


    “這是……什麽?”裴液喃喃道。


    那些異變之人的心智遭受的都是這種壓覆嗎?


    “不。”在這個地方,黑螭可以清晰地感知到他內心的想法,“霜鬼是消化掉人類原本的大腦,再生成一個簡單有效的中樞,從而徹底覆滅掉神智。而你的大腦沒有受到任何侵染。”


    “那,這是什麽?”


    “一個意識。”


    “什麽?”


    黑螭看著他,沉默不語。


    不安在空氣中彌漫,裴液忽地想到一個悚然的可能,他猛然甩頭,目光直勾勾地看著黑螭。


    這枚種子不是燭世教賴以翻身的最終兵器,而是他們所供奉的神靈本尊?!


    整件事情的性質變了。


    黑螭沒有否認,隻道:“我以鶉首為核心,為你建構一處防護吧。”


    這話一落地,裴液心中一動,回頭一看,一棟小木屋已出現在身後。裴液走進去,黑螭修長的身軀從外麵將這屋子盤住。


    天空投下的陰影被阻隔在外麵。


    裴液從窗中怔怔望著天空中的巨影,閉上眼,便能重新通過自己身軀的感官感知到外界——隻是仍然不受自己控製。


    一切於此時得到解答。


    紫袍人不再急著將自己抓回去,因為自己已成他們尊神爪下的一隻小蟲子。


    他們一擁而上地擊殺黑螭,因為這是尊神看中的食物。


    彼時剛剛蘇醒的祂力量還沒有積蓄起來,並無把握單獨擊殺黑螭,未避免將其驚走,便暫時潛伏下去。


    可是,祂為什麽沒有享用祝高陽呢?當時祝高陽明明已全無反抗之力。


    “吃掉我之後,祂就不必再專門‘覓食’了。”黑螭打斷裴液的思索,它的聲音越發縹緲,仿佛要隨時消失,“一旦蘇醒過來,祂的力量就會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增長——從一到二、從二到四……吃掉我之後,祂便從四跳到了一百,再往後……”


    黑螭不必說裴液也明白。


    從蘇醒開始,祂絲毫不露形跡,靠當時的屍體完成了從一到二,然後靠對天地玄氣的吸收完成了二到四,再然後就直接把目標對準了黑螭。


    不過一個多時辰,祂就攫獲了如此龐然的力量,將要從一枚寄生之物成長為難以直視的敵人。


    “你現在,是什麽情況?”裴液看著黑螭淡化的身軀,擔憂道。


    “記得嗎,我說過,我‘全’都看到了。”黑螭望著他。


    裴液回憶起來,那是在夜空中飛行時,談及祝高陽之時。


    祝高陽被坑殺的時候,自己意識蒙昧,但黑螭並未受到影響?


    從那一刻,它就知道了這個意識的存在?


    它們是一同降世,正如黑螭不知道那窮奇的腹中孕育著沉睡的仙君,仙君無從知悉黑螭體內存在著一個能和祂有所對抗的靈魂。


    如今祂已從容完成了自己的目的,但黑螭仍有後手?


    “我無法保證。”黑螭肅聲道。


    “那,我要做什麽?”


    “活下去。如今祂用著你的身體,反而是伱存活的保障,若萬一能擺脫他,就回家找那隻貓解除契約。”黑螭的身軀漸漸消弭。


    裴液急切地去抓:“別,你什麽時候……”


    “這是我真正矢誌要殺死的東西,裴液。”黑螭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沉凝,“這完全不是你現在能對付的敵人,也不是你該承擔的事情。你已經足夠優秀了,但世無常數,事情已在眼前,我隻能期望,你還能更優秀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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