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剛剛入夜,坐鎮太原西城的王忠嗣,麵色凝重的回到府衙。


    他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書房內,鋪開大紙。提筆想寫些什麽,忽然又將筆放到一旁,忍不住長歎一聲。


    眉頭都要皺成了川字。


    王忠嗣心中其實很明白,強大而繁榮的大唐,大概是要漸行漸遠了。


    但距離天下太平還遙遙無期。大唐建國百年有餘,積壓了太多的矛盾。亂世開啟,無數妖魔鬼怪就會出來興風作浪。


    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首當其衝的是:基哥和太子李琩之間的權柄問題就沒搞定。


    國家連名正言順號令四方的天子都沒立起來,天下太平談何容易啊!


    王忠嗣想了想,提筆在紙上飛速的書寫,一氣嗬成。


    他猶豫再三,終於在最後加了幾個字:


    王忠嗣絕筆。


    他預感自己已經時日無多了。


    基哥失敗的那一天,便是他殉葬的那一天。


    很小的時候,王忠嗣便是被基哥養在宮中,跟皇子們一樣接受頂級教育。


    他雖然不是皇子,卻也形同皇子。


    基哥對他的恩情,一生一世還不完。若是事不可為,王忠嗣隻能以死謝天下,成全忠孝之道。


    確保皇位正常更替,是為臣子之忠;


    不忘基哥養育之恩,是為義子之孝。


    河東諸軍諸將,誰都可以替李琩賣命,唯獨他王忠嗣不可以。


    將信裝好,封好火漆後,他找來王氏隨軍的一個家奴,將信交給對方。


    “你走一趟汴州,將信送給秀娘。”


    王忠嗣沉吟片刻,又從袖口裏掏出一袋金葉子,塞到對方手上繼續說道:“某信中有交代,把信送到,你便不再是王氏的家奴了,帶著這些錢找個沒有戰亂的地方過平安日子吧。”


    “阿郎!您這是何意啊!”


    這位家奴直接跪下驚呼道,雙手接過信,卻是不肯接那一袋金葉子。


    “這些不是你該問的,去吧,莫要遲疑。”


    王忠嗣不耐煩的擺了擺手。


    家奴隻好自去,至始至終沒有去碰那個錢袋子。


    王忠嗣無奈將錢袋收了起來,雙手托著下巴,眼睛無神的看著油燈,心思卻飛到了很遠的地方。


    如今軍中將校對基哥怨氣極大,想撈錢的沒看到錢,想從龍的沒找到龍。


    自出發至今,幾乎一無所獲。這樣的軍隊能打勝仗麽?


    王忠嗣不敢細想下去,越想越是感覺遍體生寒。


    正在這時,府衙外的大鼓被人猛敲,鼓聲極為急促,像是在耳邊敲響一樣,令人頭皮發麻!


    出事了!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王忠嗣麵色微變,隨即從牆上拿起佩劍,然後端坐於書案前。


    看起來很鎮定,沒有任何慌亂的舉動。


    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很快,書房門被推開,滿頭大汗的白孝德帶著幾個親兵衝了進來,對王忠嗣高呼道:“大帥,河西赤水軍和大鬥軍聯手兵變了!叛軍已經在城內接管各處城門,就要殺到府衙了!”


    白孝德說話的聲音中帶著顫抖,其實他也不想死守,但這些軍隊嘩變,卻沒人來收買自己,就已經能說明一切了。這也是他來這裏通知王忠嗣的最重要原因。


    人生中可悲的事情,便是連被人收買的價值都沒有,想背叛都找不到門路。


    其實出現這一幕,並不是什麽稀奇事。


    來河東以前,王忠嗣直接節製的是安西、北庭的兵馬,再加上他的義子李光弼是河西節度使,因此兵力占優,在大軍之中有著絕對話語權。


    但不幸的是,現在這些兵馬都被基哥調走了。


    至於基哥為什麽要調走這些軍隊,其實也很好理解,多少有點防著王忠嗣自立的意思。


    赤水軍三萬人,大鬥軍來河東的有五千人,其他各軍都是零零散散的一些部隊,比如隴右節度使麾下的軍隊。


    河東道守軍還被派往別處駐守了。


    現在河西二軍聯手兵變,太原城內就算有神仙也擋不住他們了。


    因為按照太原城內輪值的排班表,軍隊序列雖然被打散,但守城和巡視的官兵無論在哪一天,都有這兩支軍隊的人,而且是成建製的。


    此刻王忠嗣根本懶得動,他閉著眼睛就能知道是誰在興風作浪。


    以涼州安氏為首,還有一眾河西本土派,他們不想跟著基哥的沉船沉下去,成為“叛軍”。


    長安那邊隻要派個說客來,許以高官厚祿,便能很輕鬆的收買他們。這些人要的其實也不多,他們隻是想“上進”而已。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王忠嗣在心中默默的說了一句。


    盔甲摩擦的聲音,很雜亂,也很響亮。


    還有腳步聲,聽上去人很多。


    腰間橫刀的刀鞘,在運動中撞擊著大腿附近的甲片,發出那種獨有的刺耳之音。


    府衙大門好像也被人打開了,平日裏是隻開中門的,所以大門的樞軸一直不太好。令人牙酸的聲音,那是腐朽的門軸與大門摩擦時產生的噪音。


    王忠嗣雖然閉著眼睛,卻好像看到披堅執銳,穿著黑色軍服的赤水軍如潮水般湧入。


    沒有刀劍入肉的聲音,沒有哭喊聲,沒有喊殺聲,甚至沒有辱罵聲。


    一切都是那樣平和。


    大概是沒人反抗吧。


    王忠嗣忍不住歎了口氣,他並沒有什麽好後悔的,人心所向,無論他準備多少後招,都無法改變什麽。


    隻是外麵踏步的聲音大得嚇人。


    好多人,應該是來了好多人。


    王忠嗣突然睜開眼睛,便看到此刻書房大門敞開著,白孝德和身邊幾個親兵,已經拔出橫刀,護衛在自己身旁。


    門外空空蕩蕩。


    嘩變的軍士還沒走到書房,但腳步聲已經越來越近,似乎是近在咫尺了。


    “把刀都放下吧,不要枉送了性命。”


    王忠嗣麵色平靜的吩咐白孝德,和他身邊的一眾親兵說道。


    後者聽到這句話,明顯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他的心思被王忠嗣一眼看破,再辯解什麽,都是枉然。


    白孝德將佩刀仍在地上,隻是長歎一聲,不敢看向王忠嗣。


    一眾親兵們看到白孝德都繳械了,也都將佩刀扔在地上。


    他們不是怕死,隻怕死得卑微,死得毫無意義。


    書房內彌漫著悲傷的情緒。


    不一會,安重璋走在最前麵,帶著全副武裝,隻不過沒有攜帶弓弩的赤水軍精兵,來到府衙書房門外。


    沒有一個人踏過門檻。


    王忠嗣端坐於書案前,就好像山嶽一般,讓這些人不敢上前。


    “既然來了,為何不敢進來?”


    王忠嗣看著安重璋的眼睛反問道,不怒自威。


    見此情形,安重璋身邊的親兵都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嗬嗬,名震天下,獨霸涼州的赤水軍,如今也成了這副模樣麽?”


    王忠嗣忍不住嗤笑了一聲,然後對著安重璋暴喝一聲道:“你們都給本帥滾進來!”


    他聲若洪鍾,一聲大吼將安重璋和身邊的偏將、親兵們震得兩耳嗡嗡,幾乎是站立不穩。


    不過安重璋還是一咬牙,大踏步的走進書房,與王忠嗣對視。


    場麵一時間分外凝重。


    王忠嗣對著身邊的白孝德等人輕輕擺手,後者隻好帶著親兵魚貫而出,如同逃兵一般。


    他們守在門口,不能進來又不肯離去。


    “安將軍帶這麽多人來府衙,是想跟本帥說什麽呢?”


    王忠嗣似笑非笑的看著安重璋,那語氣就像是大理寺的官員在審犯人一樣。不知道具體情況的人,還以為此刻安重璋是犯了軍法的,而他身後的赤水軍將士則是王忠嗣那邊的衙役。


    “王大帥,末將是來兵諫的,如有得罪,還請見諒。”


    安重璋抱拳對王忠嗣說道,目光閃爍,不敢跟對方對視。


    “是本帥沒有放糧,還是推你們到史思明麵前送死,值得讓你們玩這麽一出兵諫?”


    王忠嗣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意味,直接反問了一句。


    安重璋無言以對,他不想撕破臉,可是王忠嗣看樣子是鐵了心要跟基哥走到黑了!


    他別無選擇!


    “王大帥,明人不說暗話,如今這局麵,不是河西將士們希望看到的。


    天子已經在長安登基稱帝,太上皇倒行逆施,棄天下安危於不顧,早就該退位讓賢。


    將士們不想再跟著這個昏君為非作歹了,請大帥見諒!”


    安重璋硬著頭皮抱拳行禮說道。


    王忠嗣沒理他,隻是冷冷的看著書房內眾人,一臉不屑。


    “為臣子的,忠義二字,最是難得。”


    他輕歎一聲,有些失望的搖了搖頭,看著安重璋繼續說道:“聖人對涼州安氏不薄,安氏子弟大量進入朝堂為官,都是聖人提攜的功勞。不說別人,就說你。若不是聖人提拔,你安某人能有今日麽?知恩不圖報,反而背後捅刀,是為不義!”


    這話說得安重璋臉上青筋暴起,卻又無法反駁。他死死的捏著拳頭,恨不得上前一拳打在王忠嗣臉上,讓他閉嘴。


    然而安重璋不敢,他也不能撕破臉。


    王忠嗣才不會管他高興不高興,接著說道:“皇位繼承自有法度,太子在長安宮變,廢天子而自立。擁戴這等新君,便是不忠。今日有太子廢天子,他日必有後人效仿。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爾等唯利是圖,助紂為虐,是為不忠!”


    說完,他指著安重璋大罵道:“伱這個不忠不義之輩,有什麽資格在本帥麵前說兵諫?”


    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齒說道:“你!也!配!麽!”


    “住口!”


    安重璋被罵得破防,直接拔出腰間橫刀指著王忠嗣,但他依舊不敢衝上去把王忠嗣砍死。


    哪怕對方就是坐在那裏不動,手無寸鐵。


    事實上,在安重璋的計劃裏,王忠嗣是絕對不能死的!


    他死了,會動搖軍心,會讓涼州安氏得罪一大批人。


    那些人若是秋後算賬起來,麻煩是無窮無盡的!


    安重璋壓下內心的怒火,還有心思被人看透的恐懼。他胸膛劇烈起伏著,雙目赤紅盯著王忠嗣。


    很久之後,安重璋才壓下內心的怒火,臉上擠出了一絲笑容,隻是這笑容怎麽看怎麽勉強。


    “大帥,您如今已經被天子解職了,也不再是大帥了,現在就不該在府衙,應該找一處僻靜的地方休息。


    待事態平息後,您就可以回老家修養。


    事已至此,末將希望您不要一意孤行。弟兄們隻是為了找一條活路,不想為難您。也希望您不要為難我們。”


    安重璋努力辯解道,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王忠嗣會被軟禁起來,好吃好喝供著。


    大家好聚好散,不必把事情做絕。


    “本帥從不認為,那種背後捅刀的人是什麽兄弟。


    安重璋,本帥問你,現在赤水軍三萬人,大鬥軍五千人。這麽多披堅執銳的丘八,都不夠給你撐場麵麽?


    要砍,便往這裏砍!你婆婆媽媽的像個娘們,是想作甚?


    你是吃魚還怕腥對麽?”


    王忠嗣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雙目圓睜看著安重璋!


    後者不敢看他,把頭偏到一旁,往後退了一步。


    王忠嗣又環顧眾人,在場所有人都低下頭,不敢與之對視。


    他臉上寫滿了失望,雙手撐在大腿上仰天長歎道:


    “武德二年,高祖在時,便有赤水軍橫掃六合,縱橫八荒。


    坐鎮涼州,北拒突厥,南阻吐蕃,乃是我大唐在西域最大的一根柱石。


    坊間有雲:天下軍之大者,莫如赤水也。虎曰大蟲,大者,王也!


    赤水軍,是王者之師,起碼曾經是。


    西域萬裏如絲帶,赤水軍便是一根鐵釘,死死釘在絲帶的這一頭,撐起了大唐在西域的萬裏江山。


    風吹不能移,雨打不能動,沙掩不能埋,那是何等的大丈夫氣魄。


    如今,身在赤水軍的你們,也變成了蠅營狗苟之輩,為了爭權奪利,不忠不義,欺君罔上。


    本帥曾經也當過赤水軍使,曾經為此感到自豪。


    但現在,本帥恥與爾等為伍!某深感恥辱!


    以後你們一定不要跟別人說,我王某人在赤水軍裏待過!


    安重璋,你不是要帥印嗎,就在桌案上,你自取便是!


    王某去也!”


    說完王忠嗣飛速拔出桌案上的佩劍,在自己脖子上一抹。


    隨即身體軟了下來,趴在桌案上,如同睡著了一般。


    鮮血濺在桌案上,一片殷紅。


    “王大帥!”


    安重璋大喊了一聲,瞠目欲裂!嚇得麵色煞白!


    他膝蓋一軟,不由得癱軟在地上,整個人都傻掉了。


    把王忠嗣逼死,絕不是他想看到的!


    王忠嗣出道很早,在軍中頗有威望,而且愛兵如子。


    剝奪他的軍權,大家是好聚好散,畢竟道不同不相為謀,其實這是大部分人都可以接受的。


    畢竟當年那些香火情,怎麽也比不上一家老小的生計和自己的前途啊。


    隻能在心中說一句“對不起”了。


    可是把王忠嗣逼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當初在軍中受到王忠嗣照拂的人,可不是一個兩個!


    把恩人逼死,報恩就是這樣報的?


    從此以後,涼州安氏就真的成了恩將仇報之人了!人活一張臉,世人會如何看待涼州安氏?


    這是安重璋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撲通!


    書房內立刻跪了一地的人!其中不少人都開始抽泣起來。


    悲痛,緊張,惶恐,後怕。各種情緒充實在每個人心中,不斷變換著。


    誰也沒有料到,王忠嗣居然如此剛烈,寧死也不肯被軟禁!


    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天上的雄鷹落地便死,地上的麻雀又怎麽可能理解雄鷹的氣節呢?


    “將王大帥厚葬吧。”


    安重璋站起身一聲長歎,對身邊的親兵吩咐道。


    無人應答,大家都跪在地上不肯起來,就好像站起身以後,赤水軍的榮譽就被他們玷汙了一般。


    一直在門外沒有進來的白孝德,這時候緩緩走了進來。


    他麵無表情的看著安重璋說道:“安將軍,某要帶著王大帥回他老家華州鄭縣安葬,落葉歸根。”


    說完,白孝德也不管安重璋同意不同意,上前背起王忠嗣的屍體就走出了書房。


    府衙內密密麻麻站立的赤水軍精兵,根本不敢阻攔白孝德和他身後的幾個親兵。安重璋甚至跟在他身後,一路“護送”白孝德出了府衙,這才無力的靠在牆邊,雙目無神說不出一句話來。


    更不敢衝上前阻攔白孝德。


    “軍之大者,莫如赤水。百物百蟲,虎曰大蟲,赤水軍是王者之師……”


    安重璋嘴裏喃喃自語道,好像一個被妖怪抽走魂魄的人,失了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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