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府衙的某個簽押房裏,劉晏正在研究新稅法。


    滎陽前方的戰爭,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開封縣這邊已經加班加點的往滎陽那邊運糧,運石炭,運木材。


    運河結冰是稍微麻煩了點,不過汴州原本就是物流集散地,完全不缺駑馬、騾子和運貨的平板車。


    再加上滎陽前線到汴州的距離也不算遠,運糧那是輕輕鬆鬆的事情,壓根就不需要劉晏在前方盯著。


    “李寶臣都要敗了,節帥居然還下令加緊運糧,節帥打仗真是夠謹慎啊。”


    坐在桌案前寫政令的劉晏嘖嘖感慨說道。


    他現在編撰的,是新的稅法,舊有的租庸調製度,上元節後,便會正式廢除。


    而新稅法的原則,就是取消“人頭稅”,不再以丁口為計稅方式,但每人每年依舊要承擔一定徭役。


    從原來的按人收稅,變成新的按“產出”收稅。地是誰家的,就收誰的稅。一半折現成貨幣送到汴州來,一半收實物,留在當地。


    如果誰家今年沒產出,那也就不必交稅了。


    因此這種主要稅種,不再將本地土地劃分為“主戶”和“客戶”,田是誰的,那就誰交稅。


    佃戶給地主耕種不交稅,隻給地主交租;隻有地主才交稅。


    總的來說,就是以資產多寡定稅率,以產出多少為收取對象。


    劉晏隻是確定總的收稅原則,至於其他細則,是交給他手下的人去辦。比如說何大富那種钜商,會有專門為他量身定做的稅務條款。


    這套稅法的缺陷,是沒有向前溯源土地來源的合法性問題。即:現在土地在誰手裏就是誰的,不管以前是你買的也好,殺人放火搶的也罷,都不追究了。


    自稅法製訂頒布之日起,今後收稅就按規矩來,不服的殺全家。此前的既往不咎,不予追究,不予受理糾紛。


    在“回收”大量官田後,就不對過去的破爛事進行清算了。


    而商稅是單獨收取的,分為過稅、住稅和免稅三種。


    過稅是商品流通稅,專向轉販貨物的商旅即行商征收,商旅沿途經過稅務,征收點設在渡口。


    住稅是買賣交易稅,凡本地開設店鋪的商人(坐賈)在汴州本地出售貨物,或行商到汴州,把外地運來的貨物賣出都要收稅。


    免稅是指細碎商品,比如說汴州某地一個農夫,去城裏趕集,順路帶幾件家中產出的土特產小貨到開封城來賣。


    價值不高,數量不多,那麽無論是過稅還是住稅都是不收的。


    也就是鼓勵民間將家鄉土特產拿來交易。


    新法的規定住稅照常,按售價的百分之三來收。


    過稅有“退稅”規則,第一次收百分之二。當第二次來的時候,就可以根據上次稅金的多少,退掉上次過稅的一部分。


    上次稅金越高,這次退稅比例越低,但最高不超過三分之一。也就是說,越是到汴州這邊賣貨,就越是少收稅。


    這是一種激勵貿易的政策。


    劉晏相信,此法一出,汴州商貿一定會大興。汴州的優勢,就是四通八達。利用優勢辦事,就能事半功倍。


    政權還沒建立起來,就先把各種稅法都規劃好。劉晏也是感覺,方重勇確實比常人看得遠,也想得明白。


    有了完善的稅法,明確的製度,無論是生活在這裏的百姓,還是大小商賈,世家大戶。大家都知道什麽事情可以做,什麽事情不能做,彼此間都能安下心來。


    這無疑對安定人心,穩定政局是很有好處的。天下開始亂了,就會有人尋找“安定”的地方。這也是一種人之常情。


    “喲,下大雪了呢。”


    劉晏抬起頭,看到外麵鵝毛一般的大雪飄飄落下。


    都說瑞雪兆豐年,可明年真的會是一個豐年嗎?如今有些州縣的土地都無人耕種,又怎麽會是豐年呢?


    他心中籠罩上了一層陰霾。


    正在這時,一個披著紅色大氅,穿著白色襦裙的妙齡女子悄然而至,對著劉晏行了一禮。


    “你是……”


    劉晏知道此人是方重勇的新妾室,已經住進府衙後院了。


    但此女很是麵善,他應該很早以前就見過對方,那大概還是在長安的時候吧。


    “啊,我想起來了,你是李亨嫡女,李怡。


    原來是你!”


    劉晏恍然大悟,他終於想起這女人是誰了。當年劉晏在皇宮裏呆過一段時間,還參加過宴會,李怡這小娘子就曾經出現在宴會上。


    當然,現在相貌變了一些,那時候臉型是有些微胖的,現在則是下巴都變尖了。


    “劉先生,能不能帶我去阿郎的軍營?”


    李怡一見麵就懇求道,她自然也認出了劉晏,畢竟當年就見過,有些印象。


    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劉晏是個實誠人。


    “軍營重地,女眷出沒似乎有些……不太妥當。”


    劉晏擺了擺手,婉言謝絕道。


    他聽到過一些傳聞,據說李怡現在懷孕了,懷的正是方重勇的孩子。


    李隆基的孫女,竟然成了節帥的妾室。形同於玩物,頂多是個值得收藏的玩物。


    宗室公主當年向來跋扈,當駙馬的都是苦不堪言。沒想到今日竟然成了滿足男人肉欲的物件。


    這有點讓人不甚唏噓啊。


    皇權雖然名義上還在,但它早已不複當初的威嚴了。公主沒了皇權的庇護,也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女人而已。


    劉晏是個聰明人,隱約從中感受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


    “妾身知道一些洛陽的事情,或許對節帥打仗有幫助。”


    李怡說了個不算謊話的謊話。


    她確實對洛陽城內的很多事情都了解,但這次強求去軍營,卻不是為了這件事。


    而是李怡夢見方重勇身上插了幾十支箭,還有不少刀傷,就這樣直挺挺的倒在自己麵前。


    夢中對方似乎是想點說什麽,又因為傷勢過重說不出來的樣子。


    那慘狀讓李怡從夢中驚醒,嚇得捂著臉痛哭不止。


    “也罷,正好有一批糧秣要送去大營,你就陪我一路,隨著運糧的車隊一起出發吧。”


    劉晏輕歎一聲,沒法拒絕這樣的要求。


    美女的枕邊風,有時候厲害到難以想象,劉晏還真的有點擔心李怡記恨自己,將來在方重勇身邊說壞話。


    這種事情總是令人防不勝防的。


    如今對方這般哀求,又是故人,拒絕了確實不太好。


    聯想起目前的戰局,劉晏感覺應該不會有什麽大礙。


    “謝過劉先生了。”


    李怡感激的對劉晏拜了又拜,長出了一口氣。


    ……


    一連好幾天過去,派去很多斥候偵查的李歸仁,也嗅到了許多不祥的味道。


    李寶臣龜縮在洛陽不出來,而宣武軍則是在滎陽深溝壁壘,停留不去。


    如果不知道內情的話,很容易就能察覺:現在交戰雙方這種軍事部署,是極為不正常的!


    因為該發飆的寶臣大帥縮了,力量偏弱的宣武軍,反而是一副挑釁的姿態,前出到外線修建營壘。


    李歸仁也是沙場宿將,自然看出了門道。


    正因為有一方是揣著“蓄勢待發”的暗牌,所以才會造成如今該進攻的一方,卻躲進巢穴不敢出來的情況。


    有外力在蓄勢待發,那現在這種情況就不是不正常,而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李將軍,果然如岑參所說,現在我們隻當無事發生好了。”鄴城府衙書房裏,劉龍仙一邊給李歸仁倒酒,一邊慢悠悠的勸說道。


    李歸仁總是擔心有人要假道伐虢,順手把鄴城也平了。但劉龍仙卻很穩,覺得方重勇絕對是不可能多此一舉的。


    “我總是感覺不安。關中的兵馬一天不出,頭上懸著的劍就一天不能挪開。”


    李歸仁歎了口氣說道。


    他的不安,來自於被四麵包圍的孤獨感,永遠是沒有援兵的狀態。就算是李寶臣,也不是李歸仁可以效忠與依靠的對象。


    或許,可以嚐試往河北東部發展一下?


    李歸仁腦子裏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隨後開始認真考慮起來。


    鄴城這地方很好,但需要花大力氣去建設。而且位於交通要衝之地。


    現在的鄴城,早已不是曹魏時期的鄴城了。


    待在這裏,被人毆打的可能性比較高。


    “李將軍,且看看再說,我們永遠都不可能成為君臨天下的那種人,又何必與自己為難呢?


    總會有人出來收拾局麵的,我們的路很寬呀。”


    看到李歸仁沉默不語,劉龍仙繼續勸說道。


    路寬不寬李歸仁不知道,但是他覺得劉龍仙有句話說對了:他們這樣的,永遠沒可能當皇帝。


    這就意味著,不是投靠這個人,就是投靠那個人,最終總是要投靠一個人的。


    既然如此,如果沒有合適的人選,繼續等一等不好麽?


    李歸仁也承認,劉龍仙確實看得比他更開。之前聽皇甫惟明軍令的時候也是這樣,劉龍仙在蒲州見勢不妙,便拉著自己逃走了。如若不然,隻怕當時小命就交代在涑水河畔了。


    正在這時,一個親兵走了進來,對李歸仁和劉龍仙抱拳稟告道:“二位將軍,李史魚長史求見。”


    嗯?


    李歸仁與劉龍仙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李史魚是李寶臣身邊的軍師,深得後者信任。他來鄴城……隻怕是來者不善啊!


    “去府衙大堂吧。”


    李歸仁不動聲色說道。


    二人一起來到府衙大堂,就看到李史魚麵色沉靜,已經等了一會了。


    “不知道李長史來此所為何事呢?”


    李歸仁上前詢問道,並未行禮。劉龍仙則是待在一旁不說話。


    擺明了一副生人莫近的姿態。


    “斥候探知關中兵馬,很可能要出潼關襲擊洛陽。


    李大帥希望李將軍到時候,可以趁著汴州兵力空虛,奇襲開封縣。


    戰後,所得之地皆歸李將軍管轄。”


    李史魚臉不紅心不跳的說道,暗暗佩服自己臉皮厚如城牆。


    聽到這話,李歸仁差點沒笑出聲來。


    李寶臣這是在把他當傻子看待呢!還說什麽占的地都是他李歸仁的。


    本來就是老子打下來的地盤,不是我的難道還要拿出來孝敬你這個龜孫子?


    李歸仁一聽就知道,這絕對是李寶臣能說出來的話。寶臣大帥隻要是不打仗,他那低人一等的智商就會完全暴露。


    “知道了,我部到時候會視戰場情況來選擇何時出兵的。


    鄴城十分要緊,萬萬不可有失,哪怕要用兵,也要三思而後行才是。


    李大帥的想法是好的,隻是他不知道鄴城這邊的情況。


    還請李長史回去以後,為我們多多美言幾句。”


    劉龍仙打著官腔,為李歸仁解了圍。


    比起李寶臣和李歸仁互相利用的關係,他跟李歸仁算是共過患難的戰友了。


    自然是更願意幫李歸仁,斷然沒有跳出來跪舔李寶臣的道理。


    “二位將軍,現在是生死存亡之秋。


    多的不廢話,李某隻想說唇亡齒寒四個字。


    請你們多多思量吧,告辭。”


    李史魚對二人叉手行了一禮,隨即轉身便走。


    “李長史,某也有句話想說。”


    李歸仁連忙叫住了李史魚。


    “李將軍還有何事?”


    李史魚轉過身來,輕歎一聲詢問道。


    “李大帥的唇長在他身上,某的齒長在我自己身上。


    你莫要搞錯了,以為李某不通情理。”


    李歸仁意味深長的說道。


    這話說得……還真是夠矯情的。


    李史魚無言以對,留下一聲歎息就走了,沒有絲毫停留。


    話不投機半句多,何必鬼扯呢。


    等他離開後,劉龍仙這才對李歸仁勸說道:“李將軍,剛才直接虛與委蛇糊弄一下得了,你又何必把話說得那麽明白呢?萬一,某是說萬一李寶臣這貨發威了,打贏了怎麽辦?”


    “李寶臣還能贏?你告訴我他要怎麽贏?我們不去幫忙接應的話,他大概連洛陽城都出不去,他靠什麽贏?”


    李歸仁有些不耐煩的質問劉龍仙道。


    不得不說,李歸仁是有水平的。


    他的看法跟方重勇、顏真卿、高仙芝、李光弼,甚至包括李寶臣本人,都完全一致。


    沒錯,就是寶臣大帥自己都覺得這次輸定了。就看是輸多少而已。


    李寶臣派人來求援,更是讓李歸仁確認寶臣大帥這次已經徹底要完蛋了。


    所以他就直接說了狠話。


    你的唇亡了,關我的牙齒什麽事呢?


    唇亡齒寒是這個道理,可那也得是長在一張嘴上的吧?


    李歸仁思慮再三,就是想跟李寶臣劃清界限。


    李史魚自然是沒什麽好說的,他總不能強辯說寶臣大帥還有機會,你以後會腸子悔青雲雲。說這種色厲內荏的話沒有意思,隻會讓他人看不起自己。


    “李將軍,豈不聞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之說。剩下的那一個便是天機啊。


    天機是不可窺測,不可揣度的。


    李寶臣隻是絕了這四十九的生路,他尚且還有一線生機。


    怎麽能說他死定了呢?”


    劉龍仙是讀過《易經》的人,頓時就覺得李歸仁太過武斷了。


    “大道四九,就足夠玩死他了。


    某就不相信李寶臣真有什麽天命加身!


    哼!”


    李歸仁冷哼一聲繼續說道:“某現在就給那方清寫封信,以表善意,將來若是永王登基,投靠過去混個一官半職,亦是美哉美哉。”


    他竟然這麽快就準備轉換門庭了?


    劉龍仙簡直無語,他不知道為什麽李歸仁會如此武斷,就認為李寶臣必敗無疑。


    呃,話說回來,這次寶臣大帥,確實是連一項取勝的優勢都沒有。


    外無援兵,內部不和,又無人望,還是強敵壓境,兩頭夾擊。


    他確實是有點慘。


    看到李歸仁已經提筆準備寫信,劉龍仙連忙伸出一隻手,按在紙上不讓他寫。


    “李將軍,等關中兵馬出潼關以後,情況必然明朗。


    那時候你再寫也不遲。”


    他是真的在為李歸仁好。


    “如此……也好吧。”


    李歸仁長歎一聲,無奈搖頭。他現在是怕跳船跳太晚,到時候跟著船一起沉下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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