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慶醒得很早,窗外還沒亮天,他雙手托著頭,怎麽也睡不著,想起床去陽台抽支煙,又怕自己一起身就把封悅吵醒。自從封悅搬回來,不管他裝得多麽雲淡風輕,康慶明白他心裏其實是很不好受的,他和封雷的談判,不會是什麽愉快的經驗,而這些天,封雷連個電話都沒打過來,這幾乎是從來沒有過的。


    封悅翻了個身,湊到他跟前,沒睜眼,卻長長地歎了口氣,呢喃地說:“怎這麽早?”


    “你睡你的,”康慶的手插在封悅蓬亂的頭發裏,親昵撫摸,“我呆會兒要出門,你多睡會兒。”


    封悅突然就清醒了似的:“康慶,如果錢擺得平,別和他們硬來。”


    “知道,這事兒不用你瞎操心,眼睛睜這麽大,醒了啊?”


    康慶故意放鬆語氣,他其實也是因為這件事的善後,而無法安睡。加上桂叔那個老家夥突然中風,也不知道演的是哪出兒,整個波蘭街都不消停,讓他憂心忡忡,但康慶一點都不後悔,因為封悅就在他身邊。不管外頭如何兵荒馬亂,回到家,抱著封悅躺在床上,就覺得特別踏實,有時候失去,讓人學會珍惜。


    “我跟你去吧!”封悅抬臉看著他,“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不用,你在家幫我看著小發,別讓他往外跑。”康慶想了想說,“你別怪我管著他,你知道……你大哥和他,不可能的。”


    封悅明白他所指,沉默地點了點頭。


    康慶肯定是約了誰,早早就走了。封悅在床上又躺了會兒,卻怎麽也睡不著,他起身,習慣地從枕頭下麵摸出手機,沒有未接來電。封悅不想欺騙自己,他有點後悔那天和大哥的決裂了。有些事,明知做了會遺憾,當時就是忍不住,結果為了一時的痛快和解脫,要背負很久很久沉重的包袱。封悅其實並不恨封雷,他明白封雷性格的形成,是有原因的,他那麽迫切地想要成功,想要擺脫別人鄙視的眼光,他們剛剛住進柏林道的日子,沒人瞧得起他們,在那些有錢有勢的上層社會的眼裏,他們就是妓女的兒子。大哥太想成功,並且,他生下來,就屬於注定要成功的那類人。


    封悅握著電話想了好久,始終是沒有撥通的勇氣,於是,他起床洗澡,換上衣服,下了樓。時間還早,樓下阿戰還在,見他起床,恭敬地和他問好,並且吩咐廚子準備早飯。


    “不用麻煩。我喝杯咖啡就行。”封悅進了廚房。咖啡機裏是剛煮好地咖啡。香氣濃鬱。“小發人呢?”


    “剛剛在啊!”阿戰說。“就是小發哥煮地咖啡。他現在可講究呢。非要用現磨地豆。幸虧二少你那天從外頭買了些回來。不然一大早。我還得出門買咖啡豆呢!”


    和阿昆地機敏聰明比起來。阿戰性格稍微粗一些。特別愛說話。封悅挺喜歡他這有一點。沒什麽深重地心機。


    “誰用你買啊?你個大老粗。買回來地能用嗎?”


    小發說著。從樓上走下來。剛剛洗過澡。頭發還是**地。他依舊留著長發。平時紮著。有點頹廢。有點痞。很特別地造型。而且襯他地臉型和氣質。但是現在這麽披著就挺奇怪。怎麽看都覺得有點女氣。


    “我知道一家店。賣地咖啡豆是世界各地地。很有風格。等過了這段時間。帶你過去。”


    小發既沒有說想去不想去,也沒有道謝,卻問他:“我做法式吐司,你要不要吃?”


    “好啊,不放肉桂和糖粉就行。”


    “我知道,你對粉末過敏麽,封雷跟我說過好幾……”這名字有一滑出口,小發就連忙打住,這是讓他窘迫的話題,於是衝阿戰說,“我和封悅在說話,你們不能回避一下啊?”


    “啊,成!”阿戰連忙答應,“我們這就出去,那,有事叫我好了。”


    屋子裏隻剩他們倆,封悅不擅廚藝,端著咖啡,看小發在冰箱,水池和火爐三點間忙碌。大概是在烘焙班養成的好習慣,他一開始工作,就把頭發紮起來,雖然手上一直在幹活,嘴卻不閑著,和封悅不痛不癢地聊著天。這是以前沒有過的待遇,小發向來不待見封悅,別說聊天,哪怕在一屋裏呆著,也不能讓封悅痛快了。


    “你為什麽救我?”小發突然問出這麽一句,讓封悅措手不及。


    “啊?”封悅楞楞地,不知如何回答,“幹嘛忽然問起這個?”


    “沒什麽,就是想問問,如果是我,我可不會搭上自己的性命給你。”聽不出小發的語氣是真是假,“說啊,你為什麽要救我呢?”


    “因為……”封悅想了想,“如果你被抓了,康慶會很難過。”


    “屁咧,你被綁架,康哥更難受,你沒看見他那晚上的熊樣兒,簡直恨不得把我們都殺了。”


    “好吧,”封悅知道小發其實是非常敏感的人,尤其在別人對他的關注上,他自卑而悲觀,於是不想在這話題上留戀,聰明地轉了開,說道:“好吧,實話和你說,我以為他們不敢綁我呢!”


    小發笑了,輕快的神態,讓他整張麵容都顯得特別俊俏,他低著頭,有點兒害羞地說:“謝謝你,封悅。”


    兩人份的法式吐司並沒有花費小發太多的時間,很快就弄好,他們坐在飯廳裏吃早飯,喝咖啡,氣氛愉快。封悅對小發的手藝讚不絕口,更覺得他真應該把快點把那個點心店張羅起來,小發有天分,有興趣,肯定能做得不錯。


    正說著話兒,封悅的手機響了,一看號碼,竟然是張文卓。他走去一邊,放在耳邊接聽,張文卓的聲音立刻傳過來,似乎還帶著那麽點兒興奮和激動:“二少,方便出來喝個茶嗎?”


    封悅一口答應自己的邀請,是出乎張文卓意料的,他本來以為封悅是連他電話都不會接,畢竟他綁架勒索,讓康慶現在陷入糾纏不清的麻煩裏,這麽深的嫌隙,一時半會兒,難以消除,不想封悅竟會這麽慷慨地給他機會,心裏便知道不是這麽簡單的事情。


    若是以往,他可以放任封悅和康慶神仙眷侶,逍遙自在,而如今這樣的袖手旁觀,是越來越難了。當他收到消息,說封家兄弟決裂,封悅和康慶公然同居同床的時候,簡直說不出心裏有多麽鬱悶。不知不覺地,張文卓是真見不得他倆好了。


    就象他之前揣摩的,封悅果然是有事找他。


    他們依舊約在山頂的茶社,本來風和日麗的天,他們坐下來不久,卻陰沉下來,讓張文卓心裏很不痛快。封悅穿了件墨綠的短袖polo衫,趁得他的臉看起來更加白淨。他沒有仔細打量,顯得自己沒禮貌,而是低頭親自泡茶,送到封悅跟前,說:“我以茶代酒,先給二少賠個不是,上回的事,我也是情非得已,被逼無奈,還請二少大人有大量,別跟我一般見識。”


    封悅不見絲毫惱色,淡淡說道:“七哥太多慮了,我不記仇。”說著揚手叫了服務生,“我不喝鐵觀音,給我上壺碧螺春。”


    不記仇還故意不喝這茶?張文卓暗自琢磨,這二少果然不是塊好啃的骨頭。他假裝沒留意,繼續找話說:“阿慶最近怕是很忙吧?有什麽我能幫他的地方?”


    “那還不都是拜七哥所賜?”封悅說話的時候雖然是笑意盈盈,眼裏卻帶著冷咧的殺氣。康慶這事確實牽涉了很多人,麻煩惹得夠大,但若不是因為張文卓因劫持軍火的事心中有恨,暗中攛掇,康慶也不至於如今腹背受敵,連著串兒地得罪人。,“這會茶餘飯後地說著風涼話,可就不地道了。”


    這事兒明明就是康慶不對在先,可是封悅心裏就是偏向他,反倒落得張文卓的不是,他不禁別扭,更嫉恨封悅對康慶幾乎沒有原則的維護:“阿慶也不是小孩子,該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如果隨便一筆生意都這麽容易,天下都是大富翁了。”


    封悅聽出張文卓口氣裏的氣惱,於是收斂了自己的氣焰,畢竟他今天來,是來談買賣的,沒必要把他惹得如此不痛快,但他也不屑與張文卓周旋,直截了當地說:“貨還在七哥手裏吧?”


    這是早派人打聽過的,隻所以問出來,無非是刺探他虛實,看他是否和自己說真話。


    “怎麽,阿慶還沒死心?要再劫一次?”


    “想劫的人怕不止他一個,”封悅胸有成竹地說,“上次不過是給他捷足先登而已,怎麽買家遲遲不收貨,可不是好兆頭啊,放手裏一天,就多一天的風險。”


    張文卓終於明白封悅今天出來的目的,他是做了充足的準備來的,隻怕這其中多少底細,都已經詳細打聽過,看來他的效率,比他那個唯利是圖的大哥,還要高。這兄弟倆估計都從他們的交際花母親那裏繼承來的,旁人所不能及的,洞察的本事。


    “看來二少了解得不少,有何高見?”


    “不管是買家還是賣家托你,這生意若成了,七哥還能拿幾成?”封悅見張文卓沉默不語地盯著他,也不等他回答,繼續說:“隻做個中間人,轉手時保存幾天,拿個百分之五就頂天了吧?況且,七哥今年個人賬戶可是洗了一千多萬,就算拿到這筆傭金,隻怕也沒人肯幫你洗這麽大的數目,你知道現在黑市上的錢,可是不保險的,說沒就沒了,那七哥不是白忙活一場?”


    “二少到底什麽意思?”


    “我double傭金給你,你把這批貨讓給康慶。”


    封悅說完,多少有些不妥當,這間茶社竟然成了他倆秘密交易的地方,似乎每次到這裏來,都是在和他談買賣,封悅不想留下這樣的錯覺。但是,張文卓沒有象上回那般迫不及待,閑適地品茶,外麵大雨傾盆而下,他卻好像被山林間迷蒙的景象吸引住,眯縫著眼睛,不知道在尋思什麽。


    封悅的指頭,輕輕地扣著透白的茶杯,耐心等待,暗自尋思,這事兒怕是要不好辦。


    過了好一會兒,張文卓眼光轉到他身上,似笑非笑:“二少也說了,我戶頭今天洗了太多,你就是給我多少都是白搭。”


    “我可以安排香港的會計公司……”


    “我張文卓不缺那三兩千萬,”他斬釘截鐵地打斷封悅,“二少就算真金白銀地把那筆錢擺在我跟前兒,我也未必稀罕。”


    封悅心裏感覺麻煩找上來,他借低頭的姿勢,掩飾自己的揣測,碧綠的茶水,在雪白杯子裏,晶瑩透徹,他琢磨著張文卓的把戲,試探地問:“那七哥……想要什麽?”


    張文卓的雙手搭在桌子上,左手指頭上戴的碩大的翡翠戒指,肯定是新買避邪物,以前沒見他戴過。此刻,他的右手有意無意地撥弄那玩意兒,眼神悠然輾轉地瞅著封悅,不給他半點餘地:“我想要什麽,二少心裏怕是再清楚不過,何苦裝糊塗?”


    盡管先前一次又一次告誡自己,跟張文卓合作無異於玩火**,封悅這回卻尤其強烈地預感到,也許當初自己就該跟他劃清界限,這個人遠比想像中更加危險,他不僅貪婪,而且執拗,甚至不計後果。


    “看來我是找錯人,”封悅伸手拿出錢包,取了張大鈔,壓在茶杯下麵,“就這樣吧,七哥,我們之間,也沒必要再談了。”


    張文卓的手,從本來就不寬大的桌子對麵,突然伸過來,瞬間抓住了封悅,熾熱的溫度好像能把人溶化,趁他愣神的空檔,欺身向前,湊到耳邊認真而深沉地說:“封悅,我從來無心傷你,你沒必要總是拒人千裏,這事無須拿錢引誘我……”張文卓想了又想,始終沒有把話點破,唯說了句:“這點上,我和康慶不一樣。”


    封悅和張文卓盯著彼此,誰也不肯示弱,狹窄的空氣裏,象是星火就能點燃,時間似乎稍縱即逝,又好像一秒萬年。


    最後,封悅說:“你對自己過於自信,也太小看康慶了!”


    這話象釘子一樣釘住張文卓,他向後撤了撤臉,此刻要多隔些距離,才能把封悅看清楚,終於他一字一句,就怕封悅聽不進心裏:“希望是我看錯了他!”


    還不待封悅反應,視線的最角落裏,有影子飛快那麽一閃,張文卓向來警醒,他迅速站直,朝那裏看去,這周圍不應該有人在的。封悅趁機脫身,毫不猶豫地離去。外麵雨正大,見他出來了,張文卓的人連忙撐傘過來接他,封悅擺手拒絕,徑直朝自己的車子走去。冰涼的雨滴打在他頭臉上,卻不能平息他心裏的煩躁和倉皇,他因為自己內心偶爾泄露的軟弱而憤怒。


    到了家,康慶還沒有回來,封悅心裏不免焦急,後悔自己就應該和他一起去。他正考慮要不要給康慶打個電話,小發全身濕透從外麵走進來,帶進一股徹骨的冷風,封悅沒有留意外頭竟然是這麽涼。小發見到他,沒說話,甚至連停都沒停,徑直上樓。阿戰怕封悅怪他沒看住人,讓小發出去亂跑,連忙說:“我,我上樓看看小發哥。”


    “我去吧,”封悅叫住他,“六點鍾如果康慶沒有回來,你聯係阿昆問問看。”


    “哦,好的。”


    樓上整層都是靜悄悄的,這會傭人都在廚房忙晚飯,地上是小發走過**的腳印。封悅走到他門前,敲了敲房門,沒人回應。他心裏有數,小發很可能在大哥那裏碰了壁。這人雖然大大咧咧,在某些事上其實特別敏感和堅持。


    封悅站在門口沒有走,再敲一敲:“小發,你開門,我有話和你說。”


    “明天的吧,”裏麵遠遠地傳來小發的聲音,還算平靜,“我現在不想說話。”


    “不用你說,我來說。”封悅對小發的拒絕無動於衷,他知道小發會開門,於是一直等。


    過了好一會兒,裏麵傳來腳步聲,門鎖被緩慢地卸開,小發好像要查看他到底還在不在,小心翼翼地將門開了個縫兒……封悅含笑的臉,與他咫尺之隔。


    “不用費勁,你勸不了我。”


    封悅走進門,小發就和他開門見山地說,他的濕衣服還沒有換掉,貼著他瘦得可憐的身體,顯得更加窄小。


    “先把衣服換了,洗個澡,我等你。”


    小發卻不著急,靠牆支細腿站著,審視封悅:“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我就個沒人要的可憐蟲,特憐憫我呀?我告訴你,我一點都不傷心!”


    封悅這會兒腦海裏很多事,爭先恐後地霸占著他的耐心和冷靜,讓他不知從何強迫自己集中精力在小發的身上,竟然產生一種很奇怪的,想要抽煙的**。他不安地挪了兩步,坐在沙發扶手上,不再催促小發去換衣服,這人有點自虐傾向,現在也許隻有身體上的冰冷和難受,才能平衡他心裏不敢承認的傷痛。


    “我哥小時候癡迷過一款昂貴的模型車。我們沒多少錢,那東西對我們來說,是件預算過於龐大的奢侈品。後來他生日,媽媽就送給他,但是,他卻是碰都沒碰過。”封悅努力回憶著,當時他還很小,是後來聽媽媽說給他聽,“我問他,為什麽突然不喜歡?哥沒有解釋,隻說他沒有不喜歡。後來我慢慢發現,他就是那樣的人,內心特別頑固,隻有他想要的,才會覺得珍貴;別人給他的,再真,再難得,他都視如糞土。”


    “也不一定吧?你給他的,他可都寶貝得很。”小發坐在地上,一邊解著鞋帶兒,一邊似真似假地說:“他喜歡你吧?”


    這話象利刃般頂住封悅的胸口,他隻要稍微輕舉妄動,就會破皮穿心而過似的,他沉默許久也無法緩解語言裏的顫抖:“他是我親哥哥!”


    “這年頭變態多了,還有老子喜歡兒子的呢!”小發低頭脫去濕透的襪子,袒露出細薄的腳掌,“再說,我聽芳姐他們說,你大哥是左小姐揀的,你看他長得都不象……”


    小發說著說著,自己停了,突然抬頭,迎見封悅原本憂傷的目光,轉瞬就不見了,他掩飾的本事,比自己高強多了,轉瞬就平靜地說,“你想歪了。”


    “誰想歪了?你服毒的時候在特護病房,他跟個孫子似的伺候你,簡直恨不得舔你的腳丫子。我說,你用得找嗎?他說你腳上紮針,不多揉揉,容易冷,容易麻……媽的,他那個的時候跟禽獸一樣,一點都沒怕傷了我!”小發以為自己不在乎,可是一開了頭,心裏那些委屈,一股腦兒地傾斜而出,想堵都堵不住:“他去美國出差,我明裏暗裏說了好多次,我說我還沒去過美國呢,美國什麽樣兒啊?去美國都要辦什麽手續啊,我在電話上墨跡他好幾天,結果他根本沒聽進去,成天一個勁兒地給醫生打電話,問你的身體能不能坐長途飛機!不把你帶身邊兒,他寢食難安!”這些事實擺在那裏,連小發都無法欺騙自己了:“我他媽的怎那麽不要臉啊,非得拿自己熱臉貼人冷屁股!媽的,老子以後要是再為誰這麽傷心,就讓波蘭街那些小流氓把我千刀萬剮活活紮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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