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難得休業的未央樓,墜入了一片沉靜。


    遠在未央樓成為天虞鎮最大的青樓之前,他還是某位京都鹽商,在這偏遠之地置辦的一座私人府宅,聞說那家的小公子生來患有痢疾,自四五歲啟了蒙就送到了這邊安養。


    小公子心善,開山修路,添置私塾,沒少幫了縣府的忙,隻可惜善無善報,長到二十歲時,京中那頭就出事了,小公子急火攻心,沒半年就撒手去了。


    小公子離世之前,為了幫襯家裏,府宅已經被分割租賣出去不少,等小公子走的時候,三進三出帶花園的大宅,就隻剩下了前後兩廳連上一個院子,被附近的商賈買了,這才改成了青樓。


    小公子名望高,起初改青樓的時候也有很多人都不滿,但時間似乎總有抹煞一切的能力。


    也正因此,未央樓的設計不比那些胭脂俗粉,大半個院子都落在大片的荷花池上,精心安置的假山石層層錯落,從山石之間穿出窄窄的長廊,長廊又連著飛簷的亭落,中間最大的亭子在作青樓時被拆去了,隻留下一片依水的平台用作歌姬舞女表演的場所。


    每到盛夏時節,滿湖的蓮花盛開,飛揚的裙裾襯著花色,清甜的嗓音浸著水光,再冰鎮上一壺酒窖裏剛啟上的好酒,酒色醉人,就像是書卷之中輕歌曼舞的江南。


    再後來,春秋依著封城意思買了未央樓,青樓改酒樓,格局是不用大改的,前廳接待散客,二樓有單獨的隔間和住房,廚房算在院落裏,另有一路側門側廊給夥計進出。後廳分左右兩廂,一廂是貴客包房,一廂是夥計住房。


    每一塊地都算是物盡其用,唯有院子裏的歌舞場冷落了。


    秋末初冬的天虞鎮,還不算冷的厲害,樓裏的夥計大多歇下了,後廳透著幾點星黃的燈光,月色慘淡,也看不清到底是從哪一扇窗戶裏,忽然就有了那麽一星半點的紅暈。


    安靜的院落裏起了陣沒來由的風,繞過水中錦鯉漾起的波紋,繞過被紅漆膠住了木香的房梁。繞過六角亭下串起的長鈴,在假山石塊交疊的陰影裏,居然幻化出了朦朧的身形。


    層雲漸漸散了,清澈的月華勾出清冷的麵容,空氣裏的清寒帶著清新,他仰頭貪婪的吸了一口。


    院裏的風更大了,嗚咽如同呼朋引伴的黑貓,看著暗色窗口裏湧出層層疊疊的虛影,山石後的身形歎了口氣。


    他靈敏的躍上屋簷,在消失前的那一刻,那雕琢著精巧臉譜的肩甲,在月色下綻放出清冽的寒光。


    回到未央樓的第二天,春秋依然沒有醒,他徘徊在虛無的夢境裏,沒有盡頭。


    他看見露水滾下林葉,聽見溪水匯成山泉,感覺到清霜墜在額前,他回過頭,看到焦木橫屍落了漫山遍野。


    誰也不知道這場大火過去了多久,山間的薄霧帶著清晨的泥土氣息,他走在空曠的道路上,耳畔沒有一絲聲響。


    坍塌的屋梁下散落著焦黑色的軀體,他們有的被重物壓迫,蜷曲的身軀已然看不出人形,有的匍匐在地,深埋進泥土的臉頰不知是毀於恐慌還是窒息。


    一種靈魂消逝後的壓抑,春秋卻想不起,這是哪裏。


    焦黃的土堆裏有一小團蠕動的身影,壓迫在那稚嫩身影上的,是麵目全非的母親。


    在死亡降臨時緊緊護他在懷的母親,在狂災之後卻成了禁錮生命的牢籠。


    嬰兒胖乎乎的小手,柔弱到支撐不起生命,他努力的掙紮著,試圖從已經冰冷的懷抱裏,爭取一點稀薄的氧氣。


    他用尚且柔軟的指甲一點點扒開燒焦後堅硬的土塊,他是那麽有耐心,機械的重複在孩童眼裏似乎格外有趣。


    他用力把剛剛挖出的石塊投擲出去,一次不成,再來一次,直到小小的碎石終於啪的一聲打到了斷裂的木頭,又啪的一聲墜落在地。


    他發出模糊不清的歡呼,揮舞著雙臂慶祝,掌間的傷痕就這麽暴露在眼前,他看著暗色的血液順著手肘滴落。


    他湊過去聞了聞,似乎沒什麽特別,於是又伸出舌頭舔了舔,苦澀的鐵鏽味讓他深深皺起了小臉。


    可他到底是太餓了,於是迷茫的眼神猶豫了一會又湊了回去,這次他仿佛習慣了這個味道,溫潤的液體撫慰著幹涸的嘴唇,愜意與舒適讓他咯咯笑出了聲。


    遠遠看著一切的春秋忽然明白過來,這就是他遇見師父的那天。


    果然,素衣長裾,從天而落的身影抱起了幼童,乖巧的嬰孩沒有哭鬧,反是順承的張開雙臂摟緊了來人的脖頸。


    春秋叫著師父的名號追上去,腳下卻被橫生的斷木絆住了。


    似要飄然而去的纖長身形回過頭來,劫後重生般清亮的光影裏,他看見那張本該是師父的臉,變成了眉眼如畫的赤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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