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範朝暉的聲音,顧升嚇得一哆嗦,趕忙把手從湖衣衣裳裏掏出來,又整了整身上的袍子,便掀開車簾看了看,原來顧家的車已經到了王府大門前。


    自己的妻子範朝敏正由丫鬟扶著,帶著她親生的兩個孩子,往王府門裏行去。


    上陽王範朝暉站在離自己剛剛跳下來的大車不遠的地方,對著這邊怒目而視。


    顧升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他一向對這個大舅哥敬畏有加。平時有他在的時候,顧升都對範朝敏格外體貼,沒想到今兒居然被抓個正著。就些微紅了臉。


    範朝暉先前剛興衝衝地接了妹子下車,又和從後麵車上下來的外甥和外甥女見過了,卻未看見妹夫,便問了一句。範朝敏便紅了眼睛,隻道,顧升新納的姨娘有些不舒坦,顧升過去安撫她去了。


    在自家王府的大門前,拋掉結發妻子,去和小妾溫存。——看來範家真是對顧升太大度了。大度到讓自家的嫡長女,去生受不知哪裏來的野女人的氣!


    範朝暉想到此,忍不住怒喝了一聲。


    顧升本也是氣宇軒昂的七尺男兒,可見到大舅子範朝暉,不知怎地,生生地矮了一截。這會子見王爺生氣,顧升不由也對湖衣生了幾分埋怨:真是上不得台麵的青樓婊子,就知道勾搭男人,連個輕重緩急都不知道。如今這麽緊要關頭,也要勾搭老爺我在大舅子麵前沒了臉。


    湖衣在後麵車上聽見有人大呼自家老爺的名姓,不由有些好奇,就讓侍女掀開車上的窗簾,往外偷偷看了一眼,卻是看見一個魁梧高壯、膚色蜜棕的男子站在自家老爺麵前。自家老爺個子也不矮,那男子卻生生高了老爺一個頭。湖衣又仔細往他臉上瞧去,不由大吃一驚,這人跟範家的四爺生得好生相象!除了下頜處更為方正些以外,眉眼都和範四爺酷似。——可那範四爺不是幾月前便殉國了嗎?難道這就是範家的大爺,範四爺的嫡親哥哥,如今的上陽王範朝暉?


    湖衣正暗自琢磨,範朝暉在一邊已經忍了怒氣,上下打量一下顧升,心裏微微鄙夷,便對顧升道:“既是來了,先進去吧。”說完,再不看顧升一眼,轉身就往王府的大門行去。


    顧升有些訕訕地,就趕緊去了自家娘親的車前,恭恭敬敬地請了顧老娘下車。


    顧升早年家境貧寒,全靠了寡母做小生意將他養大。顧母青年守寡,為人也頗為潑辣,不然難以獨自一人將顧升拉扯大。所幸顧升自小聰慧,念書比世人都強。後來機緣巧合,既中了狀元,又娶了世家嫡女為妻。顧母倒是頗有老來福,便在兒子身邊養尊處優十幾年,如今也是養出了一些老太太脾氣。


    此時見兒子過來攙扶自己,顧老娘就皺了眉頭問道:“你媳婦呢?哪有婆婆還在外頭,媳婦自己先進了門的?”


    顧升一聽,便知道老娘有些忘形了。——這幾年在江南,老娘在顧府裏說一不二,拿捏大家嫡女十分暢快,將當年在京師依附嶽家時生的氣,出得有過之而無不及。顧升為了孝順,也為了在範朝敏麵前正正夫綱,便對他老娘折騰範朝敏睜隻眼閉隻眼。隻可惜,範朝敏當年從侯府帶來的陪嫁丫鬟和陪房媽媽們個個都非常給力,顧老娘拿出婆婆的款兒,也是吃憋的時候居多。顧升那會兒在江南顧府裏,當然是站在老娘這邊,如今到了上陽,要指著範朝敏的娘家吃飯掙錢,可不能再任由老娘胡鬧了。


    想到此,顧升便捏了捏娘親的手,低聲道:“娘,我們現在有求於範家,不能對朝敏太過分。”


    顧母一股氣被生生得噎了回去,便對後麵幾輛車上罵道:“媳婦貴重,不得伺候婆婆。你們這些上不得台麵的小老婆,也不來伺候婆婆?”


    顧升聽了,更是滿頭大汗。——老娘又糊塗了。小妾哪有資格叫自己的娘親為婆婆?又後悔在江南的時候,沒有找人教自己的老娘大家子行事的規矩。卻是要教範家人恥笑了。


    果然範家的幾個管事,已經眼含蔑視,往這邊微微掃了幾眼。


    顧升滿臉通紅,連忙扶了老娘跟著範朝敏一行人後麵進去。


    那幾個小妾本都在各自的車裏貓著,現在見老爺、夫人和老夫人都到王府裏麵去了,便也都忙忙得讓丫鬟扶著下來了。卻是一溜豔瘦環肥,迎風招展六個小妾,浩浩蕩蕩地帶著自己生的庶子庶女和貼身丫鬟,也往王府這麵過來了。


    誰知在門口就被王府的管事攔著不讓進去。


    那湖衣仗著自己和範家頗有淵源,便挺著肚子過來,對管事含笑行了禮,又道:“我們乃是顧升顧老爺的家眷,還望管事通融一下,讓我們進去。”


    那管事又是鄙夷,又是不屑,“顧老爺是我們的大姑爺,你們算哪門子家眷?趁早回車上去。我們可不招待閑雜人等。”


    顧升的六個妾裏,有兩個是顧母當日發達之後在鄉間買的丫鬟,跟著顧升這許多年,也沒有多少長進,便各自拉緊了自家生的一兒一女,回車上等著去了。又有三個妾乃是顧升的同僚和上司所送,更懂一些大戶人家的規矩,知道這是夫人的娘家要給自己的女兒撐腰,故意打壓她們這些小妾,到也不放在心上,反正等老爺想起她們來了,吃虧的還是夫人。便也不多爭辯,笑著見了禮,也帶了自家生的兩個庶子,一個庶女回了車上。


    王府門前的地上,便隻有湖衣一人挺著肚子,扶著丫鬟翠紅站在那裏,隻含笑繼續和管事寒暄:“這位小哥,請問你們四房的人可在這府裏?”


    這話好象很內行似的。


    那管事不由立直了身子,謹慎地問道:“這位姨娘認識我們四房的人?”


    湖衣含笑道:“和你們範四爺有過一麵之緣。”


    那管事不由臉色紫漲:大姑爺的小妾,在大姑奶奶娘家人麵前,口口聲聲說和姑爺的小舅子有一麵之緣!——這不是打大姑奶奶和四房的臉嗎?想到範四爺為國捐軀,聲名赫赫,卻被這看上去就不象正經女人的小妾拿來套近乎,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旁邊的管事聽了,也對這女人恨的牙癢癢,便互相看了一眼,也不說話,俱都轉身進了門,將王府大門嘩地一聲關上了。


    湖衣本以為有戲,正要得意地跟著進去,卻被突然關上的大門嚇了一跳,生生地往後倒去。


    丫鬟翠紅趕忙扶住了她,又關切的問道:“姨娘沒事吧?”


    湖衣臉上紅了又青,青了又紅,一排編貝小齒狠狠地咬著下唇,從喉嚨裏發出聲音:“咱們走著瞧!”便帶著丫鬟氣乎乎地回到車上。


    而王府的內院正廳裏,範朝暉正和顧家人分了賓主坐了,寒暄起來。範朝敏又讓自己的一兒一女過來行禮。


    大兒子是顧家的嫡長子,年方十歲,二女兒乃是嫡長女,年方八歲。當日他們去江南的時候,二女兒還是乳娘抱在手上的小嬰兒,如今也是亭亭玉立的長大了。


    範朝暉見了妹妹的孩子,覺得格外親切,便伸手拉了過來,一個個細細看了,又讓人拿了新奇物事過來給兩人做見麵禮。兩個孩子都是範朝敏親自帶大的,甚是守禮,都乖巧地謝了,便讓管事媽媽帶著去風存閣見過四夫人。


    顧母見了範朝暉,有些發怵。好在範朝暉還是給妹妹臉麵,對顧母行了禮,便讓她上座了,又讓人上茶。就又和妹妹敘起別後寒溫。


    範朝敏就傷感道:“上次我走的時候,四弟還好端端的。如今卻陰陽兩隔。”說著,便流下淚來。


    範朝暉也甚是傷感,隻聽著範朝敏講些範朝風小時候的事情。範朝風和範朝敏年紀比較接近,小時候和這個嫡親姐姐非常親熱。


    說起範朝風,範朝敏便記起範朝風的妻室,不由問道:“四弟妹可在這府裏?則哥兒出世的時候,我這個做姑姑的還在江南,還未見過他呢。”


    範朝暉就想著讓安解語帶著則哥兒過來見見客,誰知顧母卻在一邊皺眉道:“寡婦不吉利,不見也罷。”


    此言一出,顧升的臉皮再厚,也有些受不住了,趕緊過來給範朝暉賠禮,又拉著範朝敏,讓她替自己婆母給王爺道歉。


    範朝敏端坐在一邊,理也不理顧升,對顧母的無禮之言置若罔聞。


    顧母臉上有些下不去,便大聲道:“親家母可在這裏?親家來了,親家母不出來見客,躲著作甚?”


    範朝暉忍了怒氣道:“家母在祖籍養病,暫時不在這府裏。”


    顧母的腰杆便挺直了許多,覺得自己是這府裏輩份最大的,忙熟絡地問道:“親家母的病可嚴重?我兒子認識江南的名醫,要不要幫你們引薦引薦?——你們也真是,自己在這王府裏享福,卻將老人家扔到老家去活受罪。還是我兒子孝順,不管到哪裏,自家老娘都是要帶著的。就算是忘了老婆,也不能忘了老娘啊!”言罷,得意地看著範朝敏笑。


    顧升隻著急地拉著顧老娘:“娘,你少說幾句吧。”


    顧母轉身將顧升的手拍落,不悅道:“你拉老娘做什麽?——怎麽,他們做得,我卻說不得?這些不孝……”


    話音未落,範朝暉已經端了茶杯裏的水向地上潑去。顧老娘隻覺得一陣勁風襲來,喉嚨象被什麽掐住似的,再也發不出聲音。


    顧升見了,更是滿頭大汗,給自己的老娘又拍後背,又喂茶水,忙亂了半天,顧老娘才一口氣緩了過來,卻仍然發不出聲音。


    顧老娘驚恐萬分,隻拉著自己兒子,想說話又不能出聲,急得要哭出來了。


    顧升此時才如被一盆冷水淋頭,清醒過來。——在範家人麵前,自己從來就不是那個位高權重的江南總督;在他們眼裏,自己依然還是當初那個費盡心機要攀龍附鳳的窮小子。自己的一切,都是他們所賜。若是他們有一日不滿意了,要拿回來他們所給的一切,自己就得被打回原形,重新回到那個又窮又亂的小漁村裏!他已經爬得那麽高,走得那麽遠,怎麽可能再回去?


    想到此,顧升便恭恭敬敬起身地給範朝暉作了個揖,懇求道:“千錯萬錯,都是妹夫我的錯。還望王爺高抬貴手,放了我母親。”


    範朝暉冷冷道:“老人家火氣大,敗敗火是好事。——你著什麽急?”


    範朝敏這才出聲道:“既如此,大哥先讓我的人下去安置住的地方吧。”又看了婆婆一眼,“娘也累了,得多歇息歇息。明兒就沒事了。”


    顧升趕忙應和。


    範朝敏的兩個媽媽便走過去,一左一右地扶了顧老娘,跟著過來帶路的管事媽媽出去了。


    顧升看了範朝敏一眼,見她凝然端坐,也不看向這邊,隻歎息一聲,跟著自己的母親過去了。


    範朝敏這才含淚對範朝暉道:“讓大哥見笑了。”


    範朝暉痛悔道:“都是大哥的錯。讓你金玉一樣的人,嫁到了這豬窩裏麵。”


    範朝敏搖搖頭,“不怪大哥,這都是我的命。”又苦笑道:“當初他們也沒有這樣過分。隻這些年……”


    兩人正說著話,外麵範忠又大汗淋漓的跑過來,道:“回稟王爺、大姑奶奶:張姨娘帶著三小姐和二少爺到了。”卻是範朝暉的貴妾張氏帶著庶女繪絹和辛姨娘所出的庶子然哥兒,也趕著點兒過來了。


    ※


    正文3871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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