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清嘉昏迷都昏得很不安穩。


    他時常發抖, 明明體溫和平時一樣炙熱,卻好像很冷的樣子。


    姬玉用手背貼了貼他的額頭,他敏感地躲開,幹燥的唇微微開合, 模模糊糊地說了一句“別碰我”。


    姬玉動作一頓, 順從地不再碰他, 可他依然沒有變得安穩。


    他還會時不時顫抖,抱著雙臂的力道越來越大,他身上應該有傷, 衣服從裏到外都燒壞了, 裏麵怎麽可能沒傷?這樣使勁勒著, 傷勢會更嚴重吧。


    姬玉看了許久,實在沒忍住, 使勁拽開了他的手臂。


    陸清嘉喘息了一下,仰躺到床上, 雙眸緊閉, 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應該是很難受,胸膛起伏有點急促,姬玉站起身,終於還是有些著急了。


    “你身上有藥嗎?”姬玉彎腰靠近他耳畔,“陸清嘉, 你醒醒, 最起碼告訴我該怎麽幫你療傷?”


    陸清嘉給出的唯一反應就是別開頭, 繼續無意識地說著“別碰我”。


    姬玉直起腰閉上眼長長地吐了口氣, 也顧不上禁忌了,將他扶起來,手心對著他的背, 試著用靈力緩解他的痛苦。


    陸清嘉坐不住,總會朝一側歪倒,姬玉沒辦法,隻好將讓他靠在她懷裏,再繼續傳靈力。


    有了相近的靈力,他好像好了一些,不再顫抖了,靠在她懷裏清淺呼吸,像隻是睡著了一樣。


    姬玉感覺有點撐不住了就收回手,她擦去額頭的汗,推了推陸清嘉:“你好些了嗎?有些效果嗎?”


    陸清嘉這次倒是說話了,隻是他答非所問。


    “我不會給你們的。”他喃喃道,“……不會給你們的。即便我死,也不會給的。”


    姬玉:“……好,不給,我不要。”


    陸清嘉不再說話了,閉著眼靠在那,依然昏昏沉沉。


    姬玉緩緩將他放到床上,他躺在那,眉心鳳翎因為她的靈力稍微有了點血色,但一點都不像平時那樣鮮紅。她用手摸了摸,鳳翎顏色毫無變化。


    姬玉微微擰眉,起身想走,卻沒走成。


    她回頭看去,發現裙擺被他的腿壓住了。


    她將裙擺扯出來,本來想走的心熄了一些,因為她又看見了他破了的白衣。


    他那樣一隻注重形象的鳳凰,穿著這種衣服肯定很難受。


    她又想起他說,她第一次精血發作的時候,他就在她昏迷後給她療傷了。


    若是如此,也很難說他有多壞。


    他當時反問的語氣那樣認真,是真的以為她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是裝的吧。


    他怎麽能那樣想?


    那種情況下,那麽疼,誰還有心思演戲?


    就像他現在這樣,重傷在身,昏迷不醒,哪有可能是在演戲?


    姬玉掃開視線,轉身離開,她漸行漸遠,床榻上的人似有所覺,又慢慢用雙臂抱住了自己,將臉側埋在枕頭裏。


    姬玉再次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凡界的傍晚了。


    她也沒去看屏風後的人,隻在桌前坐下,先喝了口水,才將儲物戒裏的東西一一拿出來。


    她買了一大堆衣服。


    想到陸清嘉挑剔,便宜的肯定接受無能,所以跑遍了整座城買了布料最好的成衣。


    挑了一件柔軟溫涼的白衣,姬玉抱著走到屏風後,看見的不是人。


    是一隻白尾的金鳳。


    鳳凰很小一隻,窩在被子裏,隻露出紅色的冠羽,無意識地發出幼獸的低鳴。


    姬玉抱著衣服走過去,稍稍拉開被子,看到了它遍體鱗傷。


    姬玉立刻放下衣服仔細查看他的傷勢,穿著衣服化人形時真沒想過會這麽嚴重,他的尾羽本來是雪白的,隻在鳳翎處有些微的紅,可現在都灰突突的,好像燒焦了一樣。


    姬玉又去看他臉頰上的羽毛,最外層的羽毛也燒到了,她小心翼翼地翻開看裏麵,看到了淡淡的血跡。


    姬玉手顫了一下,忙放下來去看他緊閉的鳳眼。


    他沒什麽反應,應該沒弄疼他吧。


    他的火可真厲害,對他自己傷害也這樣大,如果當時真的燒在她或者姬無弦身上,現在他倆估計連灰燼都不剩下什麽了。


    他那麽生氣,看起來那麽恨她,可最後卻又自己承受了一切。


    他那種經曆複雜,對人族憎惡至極的鳳凰,若真的恨誰,想要殺了對方,肯定不會手軟,不過是眨眼的事,就像之前在影月仙宗那兩個人類修士。


    但在合歡宗,他並沒那麽做。


    他給她一種感覺——是因為和她有關,所以他克製收斂。


    即便他很生氣,真的朝他們下了殺手,也不是真的想要她死。


    似乎隻是因為那個時候不那麽做的話,他就輸得太難看了。


    姬玉幫陸清嘉蓋好被子,將準備好的衣裳疊整齊放到床尾,起身去了屏風後,坐在桌子邊靜靜守著。


    半夜的時候,她單手撐頭閉目養神,好像聽到了什麽動靜。


    慢慢睜開眼,大腦還有些恍惚的時候,她看見了背影修長的陸清嘉。


    “你醒了?”


    她緩緩開口,正朝外走的陸清嘉停下了腳步。


    他換了衣服,但不是她買的那一套,應該是他自己的吧。


    姬玉站起來,問他:“你好些了嗎?”


    陸清嘉背影僵直,也不回頭看她,冷聲道:“怎麽,我沒死,你很失望是不是?”


    姬玉慢慢走近他,夜色深了,房間裏也沒燃起燭火,但修士的視力不受黑暗影響,姬玉可以將陸清嘉看得很清楚,陸清嘉也一樣。


    他對背著她,應該看不見她的,但他不自覺外放神識,去關注那個靠他越來越近的姑娘。


    她穿著紫色的廣袖訶子裙,合歡花的刺繡極襯她的氣質,令她越發妖嬈動人,於月色之下,恍若魔魅。


    幾萬年前,陸清嘉被囚禁的時候,也不是沒被人族拿魔魅勾引過。


    可他從未有任何感覺。


    那時他心如止水,腦子裏隻有恨,現在他也應該如此的。


    但不行。


    他情難自禁地隨著她越發靠近而屏住呼吸,在她快要碰到他的背時,他閃躲地往前一步。


    姬玉看見他躲就停了下來,站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問他:“為什麽會受傷?”


    她其實什麽都知道,但她想要問問,想看看他的反應。


    陸清嘉的回答讓她覺得果然如此。


    ——他不想讓她知道是因為她受傷。


    畢竟是他自己動的手,最後又反悔,把傷害加注在自己身上,他肯定覺得這很愚蠢。


    “我為何受傷與你何幹?”


    他轉過來,墨發飄動,擦著她的麵頰而過,她有些疼,稍稍轉開了臉。


    他見她如此,以為她不想看見他,或者嫌棄看到他這副傷重的模樣,他覺得她大概隻看得上強大的男子,所以他又後退了一步。


    “問我這些做什麽?我受傷對你來說一定是件喜事吧?”陸清嘉冷硬道,“我若是死了,你定然十分快活,因為無人可以再威脅到你和你心悅之人的性命。”


    姬玉笑了一下,她紅唇微啟道:“我知道你為何受傷。”她直白得讓陸清嘉無顏麵對,“師尊告訴我,鳳凰精血煉化之後,鳳凰會與此人感官相通,若你願意,可以代我受任何傷害。”她抬眼凝視他,“你明明要殺我,卻又為我承受傷害,陸清嘉,你真矛盾。”


    陸清嘉睜大了眼睛,眼尾泛紅,緊緊盯著她。


    “你還敢提姬無弦?”他情不自禁上前,使勁抓住她的手腕,“你還敢提他?”


    姬玉忍著手腕的疼說:“你本來是要殺我的,雖然你最後自己承受了傷害,但你原意總是要殺我的,我不會因為這件事愧疚。同樣的,我也不會記恨。”


    陸清嘉力道一鬆,握著她手腕的手緩緩鬆開。


    她收回手腕,揉了一下道:“我之前傳音告訴你,我不是寫了那些信箋的姬玉,你不信,對不對?”


    陸清嘉開口,好像想說話,可沒說出來。


    他吐了血,身子搖搖欲墜,姬玉趕忙扶住他,擰眉問:“怎麽了?剛才不是好些了嗎?”


    其實他根本沒好,他一點都沒好。


    隻是醒來發現自己到了這裏,發現姬玉竟然也在,心底奇異的滿足之後,滿是難堪。


    所以他想走,走的時候明明可以直接化形離開,卻選擇一步步離開房間。


    他也不知自己當時在想什麽,隻知道她發現他的時候,他心弦波動了一下。


    她這般惡劣,這般可恨,他竟還因她心弦波動,他現在也恨不得她了,隻恨自己。


    他恨自己是隻鳳凰,恨自己的忠貞,恨自己對她不自覺的關注和手軟,恨死了為她不安躁動的所有。


    他本就身受重傷,現在心中鬱鬱,因為她的話更是氣急攻心,所以傷勢非但沒好,還加重了。


    他不想靠著她,可他沒力氣,隻能靠著她。


    是啊,是因為沒力氣,是因為反抗不得才靠著她的。


    坐到椅子上,陸清嘉低著頭,長發掠過肩膀,擋住了他的側臉。


    他掩去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緒,閉上眼睛不斷在心裏說著,他真的沒有力氣。


    可他真的沒有嗎?


    他是如今仙帝加上魔尊都難以抵擋的強敵,哪怕受了自己的鳳凰火,就真的一點反抗的力氣都沒了嗎?


    “我幫你看看。”


    姬玉不知他在想些什麽又在糾結什麽,一手按著他的肩膀,一手放在他背後將剛剛恢複一些的靈力再次送入他體內。


    陸清嘉悶哼一聲,身子顫了顫,猛地抬眸看她。


    她皺著眉問他:“怎麽了?”


    陸清嘉沒說話。


    他想到昏迷中那股溫熱的靈力,那股相似親近的靈力。


    它的確讓他感覺好了一些,雖然效果有限,但也不是完全無用。


    原來是她。


    她為他療傷了,這是真的,昏昏沉沉的時候看到的影子,感覺到的觸碰,聽到的聲音,都不是做噩夢,都不是幻覺,是真的。


    陸清嘉抿唇不語,轉開頭不再看她。


    姬玉也不多話,靜靜地將靈力全都給了他,直到她覺得眼前發黑,隻得停手。


    “隻能如此了。”她臉色蒼白道,“我全部的靈力都給你了。”


    陸清嘉依然不說話,他單手撐著桌麵,等她下一句話。


    等待的時候又是期許又是唾棄。


    她下一句話是:“去床上休息吧,你現在這樣哪兒都不能去,萬一遇見令儀君的人怎麽辦?雖不知道你們有什麽仇怨,但看你對他的態度,肯定不簡單。”


    陸清嘉沒跟姬玉說過他的過去,所以在他看來,姬玉隻知道他不喜令儀君,十分防備。


    猜測他們有仇怨這很正常,但她要是再多說一點,他那樣多疑,恐怕會立刻戒備起來。


    不涉及他宿仇的時候,她說什麽做什麽他容忍度大概會高一些,若涉及了宿仇……


    她也不知道。


    但從他見了晏停雲就有忘了她那件事看,恐怕結果不會太好。


    “放開我。”


    陸清嘉聲線低沉沙啞地說了一句,姬玉立刻鬆開搭在他身上的手。


    他站起來,轉身朝屏風後走。


    姬玉看著他,心想,他個子可真高。


    那頎長瘦削的身姿,褪去了複雜的衣裳之後肌理起伏的線條,過去了很久,仍舊記憶猶新。


    她忽然想起詩經裏的一句——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轉開目光,感覺他應該差不多躺下了,姬玉才開口問:“療傷的話,你都需要什麽?”


    陸清嘉還沒躺下,他坐在床邊,側目看著床尾的衣裳,忽然說:“你為何在此?”


    姬玉沒有立刻回答,陸清嘉似乎忍無可忍道:“你跟蹤我?還是你在我身上留了什麽查探蹤跡的法器?”


    他長發淩亂,抓緊了手下的被褥一字一頓道:“我已離開了合歡宗,你不留在宗門裏與你的好師尊談情說愛,還要追過來,還要這般假惺惺,是還有什麽想從我身上索取的吧?”


    他站起來,咬牙道:“鳳凰翎羽?想要?給你。”


    他一抬手,一支翎羽扣在他手中,他甩出來,姬玉在桌邊,看見那翎羽掉在地上。


    “還想要什麽?說,現在就給你,拿了就滾,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麵前。”


    姬玉看著那支翎羽,白色的羽毛上染了幾分淡淡的紅。


    她緩緩蹲下撿起來,捏在手裏輕輕拂去塵埃,站起來道:“真的都給我?這麽大方?”


    陸清嘉沒料到她會這樣回答,還這樣從容,腳步後撤又跌坐回了床邊。


    姬玉握著手裏的翎羽慢慢道:“你問我為什麽來這裏,是不是對你還有什麽要索取的。”她複雜地笑笑,“可你是不是太生氣了,忘了一點——這是我的宅子。”


    陸清嘉身子一僵,更說不出話來了。


    “過不久就是一甲子一屆的登雲決,這次登雲決要在蜀山舉行,上次我修為還低未曾參加,這次定然要去的。我提前離宗,打算在外曆練些許時日再去蜀山。”她聲音低柔,緩緩陳述,“我想起這裏便來看看,也沒想過會在這裏看到你。”


    是啊,這是她的地方,他怎麽就忘了呢。


    這次她說的該是真的了吧,不,她怎麽可能會說真的,這肯定是假話,他不能再上當。


    陸清嘉起身想走,他繞過屏風疾步向前,姬玉看他的麵色,似十分屈辱。


    “站住。”姬玉攔住他,他飛快掙開她的手,她換做抓著他的手腕,他又使勁掙開,她沒辦法,隻能從後麵抱住他的腰,血腥味撲麵而來。


    “你流血了。”她冷靜地說,“你衣服都被血濕透了,你是真的感覺不到疼嗎?”


    陸清嘉被她抱著,一動不動,肌肉緊繃。


    他低下頭,看到血從衣服的各個角落滲出來,他狼狽得哪裏還有半分上古神祇的體麵。


    “不用你管。”


    他扯開姬玉的手,姬玉氣急道:“夠了!”


    她幾步上前,拽住他的胳膊往回拉:“別逼我對你動粗,你好的時候我不是你的對手,不代表現在也拿你沒辦法。”


    她將他甩到床上,氣喘籲籲道:“別再惹我,你以為我想管你?把你的血止了,你愛去哪去哪,有多遠滾多遠,關我屁事。”


    她粗魯的言語讓陸清嘉連帶著臉也紅了起來,忍不住道:“是,本就不關你的事。”他眼眶緋紅,“不想管我就不要勉強自己來管,何必逼迫自己做不想做的事?”他盯著她,“非要勉強自己,隻會更讓人懷疑你有所圖。”


    “那我圖你什麽呢?”姬玉氣笑了,靠近他一些,用手指抬起他的下巴,“你都說了,但凡我要的你都給,讓我拿了快滾,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可我沒說要什麽,也沒滾,你說我這是圖你什麽呢?”


    她若有所思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也想知道,你要是能為我解答的話,感激不盡。”


    “你……”


    陸清嘉一怔,旖麗俊豔的丹鳳眼凝著她,一瞬不瞬。


    “睡你的吧。”她用手合上他的眼睛,“傷成這樣還這麽能撲騰,真不愧是鳥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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