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時間淩晨三點,皎潔的月光透過樹杈兒的縫隙照入靜謐的胡同口,無意間將那一雙注視的機動車道的大眼睛,襯托得更為明亮。


    初冬的夜晚涼意習習,一陣冷風吹過女孩單薄的身板。她打個冷顫,裹了裹外衣,換了個站姿後,豎起耳朵仿佛在聆聽著什麽。月光投射在她凍得發白的嘴唇以及汙濁斑斑的小臉上,證明著她的無家可歸。


    今晚,不知道會不會又是無功而返。


    整整一個月,她每晚都守候在這條通往幹部宿舍樓的必經之路上,就像一隻警惕性極高的小野貓,窺視八方,目光熠爍。


    這時,伴隨轟鳴的引擎聲穿透寂靜的夜,女孩立刻提起精神,一撐矮牆翻了上去,望向正開進胡同,逐漸減速的黑色路虎,她喃喃地念著車牌號,幹澀的唇角終於展露一絲笑容。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讓她等到了!


    另一邊,駕駛路虎的宗海晨,揉了揉太陽穴,燃起一支煙,渾然不知在下一個路口等待他的,是一場突發災難。


    “紜鋇匾簧


    當他在劇烈的衝撞聲中反應過味兒來時,徒然衝出胡同口的女孩已被巨大的車頭撞飛,頃刻間,昏倒在五米開外的樹下。


    宗海晨怔怔地眨著眼,倏地跳下車,同時撥通120急救中心電話。


    ……


    嘈雜繁忙的急診室是令人焦躁不安的地方,但沒人願意離開,尤其是病患家屬,唯恐錯過好或不好的消息。


    “剛出車禍那女孩的家屬來了嗎?”護士問。


    宗海晨揚手示意,與做筆錄的交警一同走上前。


    “頭部受到一定撞擊,有可能造成輕微腦震蕩,麵部有幾處挫傷,內髒沒有出血跡象,左前臂骨折,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先留院觀察三天。”急診大夫簡言意駭匯報。


    聽到這消息,宗海晨吐了口氣,即刻恢複一派吊兒郎當的調調,沒鬧出人命就好。


    “既然受害者生命無礙,你們可以選擇私了或公了。總之一句話,無論受害人是眼神兒不濟還是心裏裝著事沒走腦子,都要由機動車一方負起部分責任。”交警先是公事公辦陳述交規,隨後捶了宗海晨胸口一拳,調侃道:“你丫肯定是疲勞駕駛來著。”


    “滾邊去。真是那丫頭突然從胡同口竄出來。”宗海晨將一根煙丟給好哥們兒兼交警的孫巍,兩人剛準備出去透口氣,大夫又告訴宗海晨,患者醒了。


    “公了吧,該怎麽賠怎麽賠。我沒空兒隔三差五給她送雞湯、發慰問短信。”這樁意外車禍事件裏,最搓火、最受冤枉氣的是宗海晨,眼瞅著不到一千米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洗澡睡覺了,卻攤上這檔子血腥事兒。


    “你瞧著吧,等那女孩的家屬來了還指不定怎麽鬧呢,要不你先走?”孫巍當交警也有幾年了,一旦鬧出交通事故,再出了血,好說好了的還真不多。


    宗海晨琢磨琢磨也對,不過他人都在這兒了,怎麽也得采訪一下那姑娘半夜三更不回家睡覺躲在胡同口等車撞,圖什麽吧?


    然而,當他見到姑娘補丁落補丁的衣服以及髒到看不清五官的臉蛋時,他腦海中立馬蹦出一個詞――碰瓷兒。


    碰瓷兒原本是古玩業的一句行話。意指個別不法之徒在攤位上擺賣古董時,常常別有用心地把易碎裂的瓷器往路中央擺放,專等路人不小心碰壞,以便借機訛詐。


    話說國粹沒見發揚得有多光大,倒是這坑蒙拐騙偷的勾當總在“推陳出新”。見好車就往上撲,不管撞沒撞著,躺地上就不起來,一開口準是上有高堂、下有妻兒,家裏唯一的勞動力讓您給撞殘了,您看著給吧。


    ……


    女孩抿了抿毫無血色的嘴唇,托起剛打上石膏的手臂,直勾勾地望著宗海晨。


    宗海晨見她想要說點什麽,立馬先發製人:“我把醜話說在前頭,是你撞我還是我撞你、你心裏跟明鏡兒似的,千萬別獅子大開口。”


    女孩則迷惘地眨眨眼:“是你……撞的我麽?……”


    “是你撞的我!”


    “海晨,海晨!你先出去,我跟這姑娘談談。”孫巍知道宗海晨心裏很不是滋味兒,更為推進手術室的女孩提心吊膽,萬一這人沒醒過來,不論占不占理,背負的可是一條人命。


    不一會兒,孫巍頂著一張苦瓜臉走出病房。他摘下警帽撓了撓頭皮,欲哭無淚地對宗海晨道出事實――不知這女孩是受驚過度還是腦袋瓜撞壞了,總之,一問三不知。並且,隨身並沒攜帶證明其身份的證件。


    宗海晨嗤之以鼻:“失憶那是電視劇裏的情節,好歹做個開顱手術再說自己失憶也像那麽回事,你叫她趕緊開價。”


    “我剛才問過主治大夫,車禍造成失憶的狀況雖然少,但是不能說沒有,何況我看那姑娘不像是裝的,她一直問我你的車撞壞沒,要賠多少錢。”孫巍長籲一口氣:“實在不行讓她先在醫院住著,沒準過幾天就想起來了。”


    宗海晨壓了壓額頭,隻能說這人要是倒黴起來喝涼水都塞牙縫兒。


    可是,就在他付了住院費,準備離開的時候,女孩不知什麽時候走下病床,伸出一隻小手拉住宗海晨的衣角,怯懦地詢問:“對不起,你的車沒事吧?”


    宗海晨望向女孩一雙無辜的大眼睛,當然,他也隻能看見那雙眼睛,因為她的小臉掛血沾泥,髒得跟泥猴似的。


    “車啊?……刮花了。”一般人或許會萌生惻隱之心,宗海晨當然也想裝裝大度的樣子,但是真沒那份兒同情心。


    這一點可能與他的職業有關――北京故宮博物院文物鑒定師。去偽存真,去粗取精,眼裏不揉沙子的職業。


    女孩默默地垂下眼皮,掏了掏幹癟的口袋,摩挲半天,終於摸出一個一元硬幣。


    “你要打電話?”


    “賠給你,我身上隻有這麽多。”說著,女孩將一元錢緩緩地遞給宗海晨,神情中似乎還帶著那麽點不舍。


    當今社會,這一元錢丟給要飯的,要飯的都得暗地裏罵你一句摳門嗦手指頭。


    她還想拿來賠車款?


    噗嗤一聲,孫巍在邊上撿了樂兒,自從他認識宗海晨那天起,他就沒見宗海晨吃過癟,而今天卻這閃亮亮的一元大鋼g給噎住了。


    “別別別,別掏了!”宗海晨見她又開始摸兜,氣得直結巴。


    緊接著,他從皮夾裏抽出一疊人民幣以及一張名片塞進女孩手中,不耐煩地說:“聯係上你的家人之後再給我打電話,沒事兒別找我。”


    女孩則完全沒在聽他說什麽,先是將一摞錢又退還給宗海晨,才提出要求:“剛才那位孫同誌告訴我,你的車有保險,我的傷不算嚴重,醫藥費由保險公司承擔足夠了。現在的主要問題是,我不記得自己是誰,一個人住醫院有點怕,你能不能暫時把我帶回家住幾天?”


    宗海晨不屑一笑,歪頭看向孫巍:“她這要求合理嗎?”


    孫巍明白宗海晨的意思,但是他隻能很不幸地告訴宗海晨,如果始終聯係不上傷者家屬,那從人性上講,應該負起照顧傷者的義務。


    “原來是這樣,剛巧我沒人性。”宗海晨一臉正經地說。


    “……”孫巍幹咳兩聲,轉看女孩:“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嗎?”


    女孩沉默不語,死命攥著宗海晨的衣角。


    “我跑不了,名片也給了你,你踏踏實實在醫院養傷行不?”宗海晨蹙起眉。


    女孩搖搖頭,小聲嘀咕道:“名片不就是在白紙上印幾個字……”


    宗海晨算是看出來了,這丫頭嘴上說得好聽,其實就是怕他賴賬,嗯,還是碰瓷兒的。


    這時,電話響起,宗海晨接起來還沒說話,對方就開始吼了:“你不是說昨晚回家住嗎?!你媽做了一桌子菜等你回來吃飯,這都轉一圈該吃中午飯了可你人呢?!”


    “您別急,我這就趕回去。”宗海晨不想惹老爺子生氣,也不想解釋返家途中發生的變故。


    他掛斷電話,剛要邁步,身後卻傳來小小的阻力。


    “明天再談這事兒行不?要麽我把身份證押給你?”他耐著性子說。


    女孩則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還是那句話,帶她走。


    “我說孫警員,你能不能稍微幫忙維護一下人民群眾的基本權益?”宗海晨都不知道孫巍幹嘛來了,他除了跟電線杆子似的戳在一旁看熱鬧,一件正經事都沒辦。


    “你別怪孫同誌,他替你說了很多好話。”女孩並不知道他倆十分要好。


    而孫巍與宗海晨之間最大的區別就是心軟,這一聽女孩替自己講話,他立馬“重色輕友”了。


    “失去記憶是一件多可怕的事兒啊,無依無靠也怪可憐的,反正你是一個人住,又是大三居,話說我一直想問你,你每天守著從古人墳裏挖出來的陪葬品你就不肝顫兒嗎?你先把她帶回家怎麽了?能吃你幾口糧食?”


    宗海晨對孫巍真是無語了,他的住所之所以位於戒備森嚴的封閉式小區,正是為了保障那些上百年乃至千年古物的安全。


    別看宗海晨一副紈絝子弟的神態,但是對於他所熱愛的文物鑒定工作,向來一絲不苟。


    他怎麽可以隨隨便便把一個來曆不明的女人帶回家?


    可是這丫頭,拖著一隻骨折的胳膊,軟硬不吃,就是打定主意跟他一起住。


    “男女共處一室,你就不怕我對你耍流氓?”


    女孩聽到這話確實鬆了一下手,但很快又抓住他的衣角:“孫同誌說他會定期去看我。”


    孫巍看出宗海晨即將發火,不敢再亂搭腔兒,謊稱尿急,開溜。


    “這就是你信任仰仗的孫同誌……”


    說著,他也打算溜之大吉,卻不慎與女孩腳絆腳,見女孩向前方摔去,他一把扶住。


    就是這一個不經意的攙扶,讓他無意間注意到橫在女孩腰部的,一副紋身作品。


    “河姆渡鳳凰?”


    河姆渡文化距今七千多年曆史,從新石器時代開始,鳳凰就和太陽、火焰、吉祥聯係在一起。雖然之後又在洪江高廟文化遺址中,出土的一件白色陶罐裏,發現距今七千四百年沅水鳳凰。但宗海晨個人更鍾愛這幅命名為“雙鳥朝陽”的雕刻作品。該作品充分體現出,我國古代人民的聰明才智與藝術造詣,造型栩栩如生,絕對的美輪美奐。


    宗海晨眼前一亮,一時間忘了對方是女性,自顧自撩高襯衫欣賞一番。


    更難能可貴的是,此紋身尊重原圖,沒有進行畫蛇添足的“美化”。


    女孩則盡量壓住掀起的襯衫,搞不清他在興奮什麽勁兒。


    “這圖誰幫你紋的?”


    “你在說什麽?……”女孩順著他的目光扭轉視線,卻什麽都不看到。


    宗海晨笑容微斂,對了,她貌似失了憶。


    想到這,他又是一怔,扳正女孩的雙肩。這丫頭衣衫襤褸、蓬頭垢麵,兜裏揣著一塊錢,看上去最多也隻有十七、八歲,就說在當今社會,紋身成為非主流追求時髦的象征,也未必有多人忍得了紋身機刺入皮肉時的痛楚,何況是覆蓋整個腰部的大紋身圖,以及現代人品不出滋味的“鳳凰圖騰”……不奇怪嗎?


    女孩趁他愣神兒的功夫,趕緊整理好襯衫。


    “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幫你做飯,等我想起我是誰的時候,我絕對不會再糾纏你。求你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醫院好不好?”她再次拉起宗海晨的衣角,說話都帶著顫音兒。


    宗海晨回過神,對上女孩一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再看她一身如出土文物般的裝扮……也不知道是哪根筋兒短路了,真就不自覺地點了下頭。


    不過,出了醫院門他就後悔了,因為這丫頭不止是忘記過去,就連人民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共用設施她也會混淆,譬如――


    “好短的火車!”


    “那是公共汽車……”


    “好大的彩電啊!”


    宗海晨瞄了一眼懸掛在商廈前方的巨型電子廣告牌,繼續開車。


    “要不,你留在這先看會兒電視?……”


    女孩立刻斂起驚喜的笑容,將腦瓜縮回車窗,老老實實地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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