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寧和初年,楚霍天肅整朝堂,一些官員貶的貶,遷的遷,因他軍中力量堅固,雖然底下不少流言,但是整個朝堂局勢還算穩定,並無人敢再反。大皇子被派出使秦國,更讓一些人議論不已。二皇子被封為灃王整日在自己王府裏飲酒作樂,倒是有醉生夢死的意味。後宮裏徐氏的巫蠱案也被楚霍天冷處理了,徐氏的老爹,升到兵部尚書的徐正琳上了一道痛悔不已的請罪奏折,又親自跑到楚霍天的禦書房外跪了一個時辰,這才被楚霍天叫人扶了他蹣跚回去了。皇後與柳國夫人也都上了請罪表。徐氏被除了釵環,隻有一位嬤嬤跟著,便被趕著去永巷思過了。


    歐陽箬這些日子倒過得平靜,每日依舊去向皇後娘娘請安,從不間斷,在柳國夫人處也走動,各個宮的禮數都做得足了。柳國夫人雖沒了執掌後宮的大權,麵上倒看不出什麽失落來。倒是王美人卻疏遠了她,三位新人也不見得多受寵。一切都似這下了雪的宮庭,寂靜沉悶。


    歐陽箬擇了一日黃昏,叫宛蕙封了要拿的事物,便要出去。


    宛蕙收拾著要帶的東西,猶豫地問道:“娘娘真要過去?”


    歐陽箬點點頭,對鏡看了看,頭上珠釵甚少,衣著也不華貴豔麗,遠遠看去,倒似宮女一般。


    “今日皇上歇在李貴人處了,我剛好可以去看看。再說就一會便走,也不打緊。叫你熬的東西你熬了沒有?”歐陽箬問道。


    宛蕙點點頭。這時,德軒也進來了,躬身道:“娘娘,那邊都安排好了。可以走了。”


    歐陽箬深吸了口氣,任德軒給她披了一件雪衣,便悄悄出了花延宮。


    因是晚膳時分,路上的宮女內侍都行色匆匆,誰也不會去注意她們一行人,以為是哪個宮裏得臉的宮女下人正拿了點心前去伺候。腳下的雪咯吱地響,清脆而爽利。最近幾日又下了一場雪,天越發冷了。歐陽箬攏了攏懷裏的暖爐,抬眸看著前路。依然是朱紅色的宮牆,翡翠色的琉璃瓦,未融的積雪還在上麵留著隻星半點,越發顯得翠色深重,紅色耀目。宛蕙手中的七巧玲瓏宮燈昏黃而黯淡,隻照得到前路一小方的雪地,夜裏的風漸漸大了,漫天的灰暗,似乎又有一場大雪即要紛紛揚揚而下。


    一步一步,四周寂靜無聲,來往的宮人都神色匆匆,淩亂的腳步漸漸遠去。腳下的路越來越偏僻,漸漸的,身邊隻有宛蕙與德軒緊張而粗重的呼吸聲。歐陽箬清麗絕美的麵上含了淡淡的笑,有什麽可怕的呢,這世上既沒有鬼神,也沒有妖怪。隻有潛藏在暗處的人心。眼前的路越發荒蕪了,斷木殘葉堆成了一堆一堆,破舊的什麽事物也亂丟,一地的狼狽。一看便知是經年未掃。


    歐陽箬小心地避讓著腳下的雜物,一邊小心地向前走去。走了許久,才到了一處破落的巷口,一道破敗的牌匾正掛在頭上,搖搖欲墜,兩個鬥大而森森的字卻經年未見殘缺。


    “永巷。”歐陽箬眯了眯眼,仔細地看了看這牌匾,理了理身上的衣袖。從從容容地進去了。那一身的氣度,竟似隻是簡單地赴一場宴席,而不是在這暗魅橫生的陋巷裏行走。德軒緊走幾步,走到一處門邊,拍了幾下門,那守門的老太監緩緩開了門,抬眼看了看三人,又似看不見什麽人一般,隻默默開了門,便轉身走了。德軒心下了然,扶了歐陽箬便進去。


    歐陽箬看著麵前破敗的屋子,麵上一絲表情也無,轉到了左邊的第三間,忽然有人在低聲喝罵,聲音已然是啞了:“…賤人,都是一群賤人…”


    歐陽箬微微笑了,沒錯,這刻骨仇恨的聲音便是徐氏的聲音。她輕輕扣了門,不顧門上簌簌而下的積雪汙了她比雪還白的素手。


    “誰啊,又是哪個不長眼的要進來惹老娘。告訴你們!老娘什麽都不怕!…”裏麵雖然這樣喝罵著,歐陽箬卻也不惱,依舊耐心地扣著門。


    門忽然開了。現出一張蓬亂而髒汙的臉,臉上帶著猙獰的憤怒。一身單薄的棉衣裹在她身上,已然看不清楚原本的顏色。才一共二十天而已。歐陽箬心裏一歎。她仔細地打量著麵前如這永巷一般破敗的徐氏,緩緩開口道:“風雪夜訪客,徐姐姐可容妹妹進去?”


    徐氏憤怒的臉忽然從驚訝轉為不信再轉為羞怒,再轉為心灰意冷。種種表情一一落到歐陽箬那一眨不眨的美眸之中。


    “你來做什麽?該不隻是看本宮的笑話吧。”徐氏仰著頭,一如從前一般高傲凜然。


    “不是。”歐陽箬忽然開口接道,“隻是告訴姐姐一個事情便走。”


    她的聲音清冷如雪,聽在人的耳朵裏恰似灌入了清泉一般,十分舒坦。徐氏狐疑地開了門,歐陽箬便泰然地走了進去。一股濃重的黴味衝鼻而來,她卻並不掩口,而是喚道:“姑姑,點盞燈,順便叫德軒守在外邊。”


    燈火亮起,宛蕙點了燭火,一室的明明滅滅,更襯得二人的臉色格外恍惚。


    “你到底來做什麽?別告訴本宮你隻是來敘舊,或者隻是來看看本宮的下落有多慘。”徐氏冷冷的笑,雖然笑容被汙垢所掩蓋了光華,可是還依稀可以看見那美豔的輪廓。那一聲本宮還是說得十分中氣十足。


    “姐姐這幾日過得不好,不過妹妹今日來卻隻是問徐姐姐一句話。”歐陽箬並不理會她的尖聲責問。隻淡淡看著她,昏黃的燭火映在她的似水明眸上,恰恰流光瀲灩,美得不可直視。


    “什麽話?”徐氏看著她一張傾國媚顏,恨不得上前撲上去抓個稀巴爛才好。


    “妹妹隻問姐姐一句話:徐姐姐是否真的想明白了?看清楚了?”歐陽箬緩緩地問,流光的眸隻緊盯著她的麵。她是不是值得自己相救,隻看這一句了。


    “想明白?看清楚?”徐氏一愣,忽然冷冷地笑道:“我早就想明白了,早就看清楚了,自從在侯府,我就知道這皇上的情是要不了的,他也給不起的,這姐妹情深的戲碼也不必在我眼前擺弄。我看了就惡心。”


    歐陽箬微微一笑,衝宛蕙擺了擺手:“既然徐姐姐想明白便好。妹妹在這裏倒是要恭喜姐姐得了悟。”


    宛蕙默默拿來一個食盒,一打開,一碗還帶餘溫的濃黑的藥端正放在中間。


    徐氏一驚,退了幾步,顫抖地指著歐陽箬的臉:“你今日來是來毒死我的?你竟然狠毒如此。”


    歐陽箬不緊不慢地端起藥,一步一步地走到她麵前,柔聲道:“姐姐再好好看一看,這碗裏可是什麽藥會不會死人。”她說得極慢,那笑在徐氏看來卻份外可怖。


    “你…你別過來…再過來我便喊人了。你…你這個惡毒的女人。”徐氏漸漸驚慌起來。一步一步地往後退,再退便是靠上了剝落的土牆。


    歐陽箬含了淡笑看著她,帶著惋惜又似帶了無盡的失望:“姐姐既然這般不相信妹妹,那便無法了。本來姐姐說看清楚了看明白了,原來還是心有癡念,舍不得這錦繡繁華,舍不得這花樣年華…”


    徐氏被她一諷,臉漲得通紅,怒道:“誰說的,我徐凝霜說一不二,不就是想見我死麽,死在你手中,總比死在那群妖婦手中來得幹淨。”


    她說完劈手奪下那碗藥,仰頭就喝了下去。骨碌幾聲,幹淨利落。歐陽箬含了笑看著她的動作,複又端端正正地坐回那破舊的椅子上。


    “你…”那徐氏喝完,滿臉的不信與狐疑,看著她:“你給我喝的是什麽?”


    歐陽箬笑了,那笑越發傾國傾城,隻是其中透著徹骨的寒冷:“怎麽姐姐這麽快就忘了,這是侯府開的產後調理的藥呀。一共十二味,妹妹可是花了好久才找到那方子。你再品品這味道可對?”


    徐氏終於冷靜下來,冷冷哼了一聲,坐了下來:“你到底想說什麽,裝神弄鬼的。”


    歐陽箬不語,隻又叫宛蕙捧了一包封好的藥,就著燭光一點點地撥給她看:“姐姐看看,這些可是你當日服過的?”


    徐氏緊緊地盯著她細嫩的手,仔細地看著那些藥,是的,她想起來了,這些藥她同樣服過,那時候小產…那時候她小產後,每日服的便是這種藥…


    難道?有什麽不對嗎?


    她的瞳孔猛地縮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著歐陽箬:“…不會的…我看了每味藥,都是沒錯的…怎麽會怎麽會…”她有些慌亂地搖著頭。


    歐陽箬手一揮,將那浮在表麵的藥揮到地上,隻剩下那些不起眼的藥沫:“你看看,這是什麽…這是虛腥草,被人碾成粉末摻到藥裏,隻要長期服用,便不能再生孩子了。”


    她最後一句說完,徐氏再也忍不可忍尖叫起來。叫聲之尖利,讓歐陽箬也忍不住皺了眉頭。徐氏一巴掌把那藥掃到地上,臉似被人扭曲了一般猙獰起來。她要衝過來,宛蕙連忙擋在歐陽箬身前。歐陽箬麵上還是帶著笑,這笑更深深地刺激著徐氏敏感而脆弱的神經。


    “說!是誰幹的!是哪個惡毒的賤人幹的!快說!我要將她殺了為我的孩子報仇!”徐氏狀似瘋魔一般,不停地尖叫。


    歐陽箬忽然冷笑道:“就你?你不是在這裏好好關著,你憑什麽能出去?那個害你孩子流掉,害你不能再生的女人還高高在上的坐在宮裏。”


    徐氏忽然被戳到了痛處,整個人嗚咽一聲,跪在了地上。


    她憑什麽能出去?她怎麽才能出去?


    她呆傻地在嘴裏念念有詞,她從沒有像此刻這般想要出這個門。


    她要報仇!


    往事一點一滴的匯聚成河,淩遲著她的神經難怪有人告訴她,楚霍天開始專寵另一個女人,難怪那麽多人要勸著她多多喝藥,身子才可以補好。她越想心裏越恨,陰暗的恨已經把她的腦袋逼得生疼生疼。


    歐陽箬見她的模樣,知道她心裏恨已紮根,便雲淡風輕地道:“這虛腥草我也不瞞你,就生長在廣郡的高山上。徐姐姐天資聰慧,自然知道府裏哪個夫人能拿得到。今日我來此地便是告訴徐姐姐這事,免得姐妹一場到頭來看到徐姐姐不明不白地為了這事丟了性命。”


    她說完,徐氏忽然冷冷地笑:“你今日來,不單單是為了告訴我這事,想是令有所圖罷。我果然沒看錯,我們一堆人中就你心思最縝密。說罷,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歐陽箬聞言又笑了,不枉她冒險來這一趟,果然還是有慧根之人。


    “我不想做什麽,隻是想讓姐姐明白這宮裏,誰是害你的人,誰又是對你無害的人。還有姐姐那滿身的刺,若沒有好好拔一拔,以後該也合是這般下場。”她慢慢地道。


    徐氏凝神想了想,忽然清冷地笑了:“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你歐陽氏便是對我徐凝霜無害之人嗎?”


    她的臉雖然贓汙卻尤帶鄙夷,歐陽箬不惱也不恨,隻淡淡一笑:“你如今再無生育之力,而我卻是從華地而來。姐姐自己好好想一想罷,妹妹言盡於此,希望姐姐在此間的日子多多保重,姐姐容顏絕代,可別辜負了去。”


    她說完,便起身要走。


    “你告訴我何時才能出去?!”徐氏忽然低聲問道。


    歐陽箬的腳步一頓:“寒冬過去便是春日了。春暖花開之時。”她話未說完,人已若翩鴻一般掠了出去。


    徐氏呆呆看著屋外漆黑的夜色,苦澀地道:“寒冬過去便是春日了…”


    歐陽箬出了永巷隻覺得背心一片薄薄的冷汗,寒風一吹,遍體生涼。門在他們身後默默地關上,似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操控著。


    歐陽箬轉過頭去,死寂的永巷帶著巨大的陰影屹立在黑暗之中。


    徐氏的慘相還尤在眼前。宛蕙上前扶了她,低聲道:“娘娘走好了。以後也別來了,怪嚇人的。”


    歐陽箬點點頭問道:“給她的東西都放下了麽?”宛蕙點點頭,德軒亦是沉默地跟上。天越發暗了,風也一陣緊似一陣,歐陽箬攏了攏身上的雪衣,抬頭望天,真的是一絲星子也無。


    整個天地一片肅殺。


    她不由加快了腳步。隻是忽然,在簌簌的風聲中,她聽到似還夾雜著一絲一縷飄渺的歌聲,斷斷續續,似嗚咽又似歎息。歐陽箬不由地一愣,停下了腳步。


    宛蕙與德軒也是一呆,忙問道:“娘娘怎麽了呢?”滿麵的疑惑與驚悸。歐陽箬不答,隻側耳傾聽。


    “姑姑,你聽到什麽沒有?”歐陽箬忽然問道。風呼呼地刮過臉龐,似刀在割著,可是她渾然不覺,忽然摘下風帽靜靜地聽著。


    “回娘娘,奴婢沒有聽到什麽聲音。”宛蕙與德軒相視一眼,才答道。


    “是歌聲…”歐陽箬神色恍惚,忽然道:“是歌聲…是歌聲…”她似魔怔了一般,向前走去。宛蕙與德軒均是嚇了一跳,歐陽箬走的那條,分明不是回花延宮的路。


    “娘娘!”他們急急地輕呼,歐陽箬恍若未聞,腳下加快,最後竟似奔一般向著黑暗撲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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