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希靈使徒打交道,大部分時候是一件很省心的事:他們沒有權利欲,不喜歡拐彎抹角,絕對忠誠又絕對團結;他們以種族利益為出發點,在這個基礎上總會做出最正確的選擇,而把個人訴求放在永恒的第二位;他們樂於接受“有執行價值”的安排,不會被任何個人感情所影響。如果某件事對群體有益處,而且具備足夠的執行價值,那麽一個希靈皇帝甚至會心甘情願地孤身跑到敵占區,像個超級兵一樣執行九死一生的任務——我和珊多拉都幹過這樣的事,不過後者是因為希靈使徒的天性使然,我是因為……因為反正別的也幹不了……


    總之,隻要不是發生不可抗力——比如被深淵感染——一個希靈使徒的可靠度是百分之百的,他們如機器一樣作出判斷,也如機器一樣精準可信。


    哈蘭很高興地接受了我的安排,從這點上看他比貝拉維拉強多了。


    “你們——談完了?”一個慢悠悠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我和哈蘭抬起頭,看到希爾維亞正帶著暖洋洋的笑容,與希靈並肩站在桌子前,“還要果汁麽?”


    “好吧,再來點,”哈蘭仍然有些別扭地看著這個長著貝拉維拉的臉,卻跟傻丫頭一樣的銀毛鼴鼠,“另外這個再給我來兩塊,味道不錯。”


    我看向哈蘭手上,他正捏著小半塊金黃色的蛋糕,那正是希爾維亞最得意的點心:無水小圓蛋糕。曉雪說的話得以印證,哈蘭遇上了他命運中繞不開的那一塊蛋糕……


    希爾維亞站那反應了一會,才轉身去準備果汁和點心,希靈則笑嘻嘻地在我旁邊坐下開始專心對付手裏的糕點:理論上這個特殊生命完全不需要吃東西,但她已經把“進食”加到自己的程式裏,對希靈而言,這大概相當於一種娛樂活動吧。


    哈蘭沉默了一下,有感而發:“你這邊的生活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城市的氣氛也是,都與我印象中的帝國差太多了。”


    一個剛從墮落者的噩夢中蘇醒的使徒,記憶還停留在帝國輝煌的歲月,多半是不適應影子城這種輕鬆又安逸的氛圍的,更適應不了一大群“低級文明”和帝國軍混雜在一塊的狀態。哈蘭的感歎也是當初卡洛兄弟的感歎,不過他們很快就會喜歡上這裏:對此我甚有信心。


    但有的人就不是那麽容易把這句感歎放到一旁了,哈蘭話音剛落,我就聽到身旁一陣香風襲來,一個爆豆子般急吼吼的聲音在自己斜上方嚷嚷著:“有本事你別吃啊!吃好的喝好的還在這兒歇著,最後來一句‘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矯情。”


    我一抬頭,看到一個長著希爾維亞臉的銀發生物正帶著促狹的笑容看著哈蘭:這是貝拉維拉換班上來了。我正說她怎麽還不出現呢:這個性格有點惡劣的渡鴉之王,每次有新的墮落使徒被抓到影子城,她都要撿自己認識的上去損兩句,原因不明。


    哈蘭被這一連串爆豆子般的拆台弄的一愣,跟看怪物一樣看著希爾維亞:第一次和後者接觸的人都這樣,你剛適應了一秒鍾一拍的說話節奏,對方就突然跟郭德綱似的嘚嘚起來,換個神經脆弱的都容易被憋出末梢壞死來——貝拉維拉也以此為樂,她性格惡劣到對任何惡作劇都為樂。


    我捅捅哈蘭的胳膊肘,小聲提醒:“這是貝拉維拉睡醒了,她不定時醒過來嚇人。”


    “別把我說的跟詐屍一樣,”貝拉維拉順手把點心放在桌上,又跟照顧孩子似的教希靈怎麽用吸管而不是用舌頭舔杯子裏的飲料(後者常識匱乏竟然達到這種程度),最後轉向哈蘭,“老夥計好久不見啊,上次被奧卡姆推到虛空風暴裏,我還以為自己要死你前頭了,前不久聽說你領著全家來入侵,我又以為你要死我前頭了,沒想到咱們兩個運氣都不錯,竟然一個都沒死成……”


    我跟哈蘭都是一腦袋冷汗:貝拉維拉這張嘴啊,果然就說不出好話來,我這時候多懷念希爾維亞那一秒鍾一個字兒的調調……


    幾秒鍾後哈蘭卻仿佛舒了口氣般微笑起來:“嗯,這下我還覺得熟悉點,你剛才那樣子幾乎讓我以為是被打傻了……”


    “過幾天你就知道了,其實除了說話正常點,我和希爾維亞已經沒什麽區別,她本就是我為了追尋自己向往的生活而創造出來的保護性人格,你可以看做是一個希靈使徒放棄所有理性束縛之後最真實的一麵,”貝拉維拉一邊說著,一邊毫不客氣地劃拉走我眼前的東西往嘴裏塞:當店長到她這份上那也是古今一奇葩,“嗯,希爾維亞的手藝見長……怎麽樣,哈蘭,是不是很失望?”


    哈蘭無言以對,隻能苦笑著搖搖頭:“你變化挺大,不過看上去過得挺好。”


    “嗯,這家夥缺點不少,但這個帝國被他折騰的很有意思,”貝拉維拉仿佛市場上挑那啥似的捏了捏我的胳膊,“一開始剛醒來的時候我也不習慣,但現在我喜歡上這種平淡生活了。我剛才從希爾維亞那邊共享到一些東西,你要繼續幹老本行嘍?你怎麽不學學我呢?半退休的生活多輕鬆啊……”


    我對貝拉維拉怒目而視,她要是敢把哈蘭忽悠著跟她一樣退了休,我就是綁也要把她綁到帝國軍部去!


    幸好哈蘭意誌很堅定,他對貝拉維拉這種“頹廢”生活沒什麽好感,反而開始起勁地勸後者重新拿出鬥誌,重返戰場:得知昔日強大冷酷的渡鴉之王如今竟然甘願給人烤蛋糕,平時唯一盡到的的使徒義務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訓練幾個士兵,或者替城建部門出出主意,哈蘭表現的非常遺憾,盡管他才剛回到希靈使徒行列,現在卻開始給貝拉維拉做思想工作了,不過後者一句話就打發了一切事情:“我現在這樣,活動量稍大一點就隨時隨地要睡過去,然後換個迎麵被烏龜撞上都要思考三分鍾到底躲不躲的傻妞,你讓我上戰場?你是真心覺得我沒死你前頭是件憾事吧?”


    然後哈蘭就一句廢話都不說了。


    “呐,呐……”希靈突然捅捅我的胳膊,我看到她臉上沾著奶油,順手幫忙擦掉:“啥事?”


    “珊多拉陛下和塔維爾在叫你,”希靈說著,身上如同水波紋一樣泛起了光芒的漣漪,然後眨眼間竟然變成了珊多拉的形象,用和珊多拉一模一樣的聲音說道,“阿俊,來研究中心一趟,要務。”


    我被希靈這突然的一手給弄得一愣:雖然知道她能變成任何人的模樣,但真沒想到她給人傳信竟然是這麽幹的,這得是多高端的視頻留言功能啊——全3d高保真環繞立體聲加實體感知係統的視頻留言,希靈你功能還敢更豐富點麽?


    “就是這樣,”變成珊多拉模樣的希靈帶著呆呆的表情撓著頭發,明明是冷傲高貴的女王陛下的模樣,卻做出和這個形象完全不符的動作,我看著真是咋看咋奇怪,希靈後麵一句話更讓我閉不上嘴了,“誒,我剛才長什麽樣來著?”


    我:“……所以以後替人傳話就不用變成那人的模樣了。”


    希靈還在努力變回原來的樣子,努力了半天之後終於放棄,然後就頂著珊多拉的外形和貝拉維拉聊起天來,我撇撇嘴,起身和哈蘭告辭,順便交代剩下的事:“珊多拉找我有事,先走一步——公共資料庫隨便用,正好你也規劃規劃深淵係使徒的發展計劃。另外紮多姆比你早兩天恢複,他現在在司令部住著,我也把他編到深淵獨立團裏,這樣你手下的兵就湊齊了。”


    哈蘭霸氣地一揮手:“忙你的吧,我又不是新兵蛋子!”


    我匆匆趕往研究中心,心裏頗有點焦急,因為剛才聽珊多拉的語氣很是緊急——好吧,是聽希靈複製過來的聲音很是緊急,我擔心這裏出了什麽要人命的實驗事故:塔維爾不是沒幹過把小半個研究所都炸上天的事兒,雖然這兩年少了,但瘋狂科學家的下限豈是一般人能揣測的?


    結果等我到研究所的時候發現這裏一切正常,不但建築完好而且也沒看到搶救小組,成群結隊的塔維爾和成群結隊的其他技師井然有序地忙碌著,甚至很多人還帶著愉快而興奮的情緒。我循著精神連接中的指向來到中央區域,最大的實驗室裏,看到一個塔維爾和一個塔維爾正與三個塔維爾一起分析另外兩個塔維爾的實驗數據,還有幾個塔維爾正在幫另外幾個塔維爾將一個棺材樣的設備升到多功能分析平台上,好幾個塔維爾過來跟我打招呼……我暈頭轉向地看了一圈,發現這個足球場一般巨大的實驗室裏有將近三分之二的工作人員都是塔維爾的質量投影!助理技師竟然隻占一少部分,而且都在外圍設備上忙碌——這一定是個超級重要的項目,所以那個眼鏡禦姐將她的大量線程都調集到這地方了,但我的第一反應仍然是仿佛到了韓國,正在看克隆人選美比賽……嗯,塔維爾是挺漂亮的,扔韓國克隆人選美大賽上蟬聯冠亞季一輩子不是問題。


    我這是被一群眼鏡娘給衝擊的有點思維錯亂了。


    我很快就從這堆塔維爾裏麵找到了珊多拉,感謝她那一頭醒目的金色卷發,要不還真不容易找到她。珊多拉正和塔維爾不知道第幾號站在實驗室中央的一個平台前商量事情,我湊過去拍拍她的肩膀:“好家夥,這裏陣仗真大——到底在幹什麽?”


    “我們在嚐試複活先祖。”回答自己的是塔維爾,我發現這個塔維爾和周圍的質量投影有些不一樣:她的身體邊緣沒有那些抖動的幹擾紋,而且看上去更加真實一些。


    “啊,塔維爾,好久不見你的本體了,”我忙跟這個實心眼鏡娘打招呼,然後才反應過來對方剛才說了什麽,“等等!你們在複活先祖?!”


    “隻是嚐試,而且已經失敗了許多次。”珊多拉輕聲說道,讓開身體,指向旁邊的合金平台,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這才看到平台中鑲嵌著一個水晶容器,容器看上去有點類似埃及式的棺槨,我回憶了一下,才想起這是從遠疆世界找到的先祖休眠艙的內膽部分。


    而在這個水晶棺槨裏麵,靜靜地躺著一個須發花白的中年人,神態安詳,如若沉睡。


    “屬下製造了新的通用接口,以兼容古老的休眠設備,就是這個實驗平台。我們另外還製造了一係列設施,以破解故鄉物質上的‘凝滯狀態’到底是怎麽回事,”塔維爾的聲音有些輕快,看樣子她對整個計劃已經十拿九穩,“陛下,您知道來自故鄉世界的東西都處於一種詭異的‘凝滯’狀態,這種凝滯狀態保存了先祖的遺體,但也導致複活困難重重:在凝滯態生效的情況下重新激活肉體似乎是不可能的,肌體組織總是迅速回到死亡狀態——不過現在我們已經取得了突破性進展。”


    “通過重新激活信息流動,我們現在能打破凝滯態,”珊多拉抬手指著上方,“隻要激活這個設備,實驗室範圍內所有處於凝滯態的故鄉物質就會被永久重啟,複活流程就可以正常進行了。”


    順著珊多拉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個複雜而巨大的機械被安裝在實驗室的頂上,它看上去仿佛一個由水晶簇和六邊形金屬板交錯形成的圓環,正在不斷發出脈衝一樣的閃光,其實剛才一進來我就看見這玩意兒了,不過那時候還以為這是實驗室裝修,新安了個環形燈管來著……好吧咱自重。


    我從頭到尾都隻能老老實實聽著,畢竟自己對這些高精尖技術方麵的事情沒多大發言權,但此刻我心中已經開始彌漫一種說不上高興還是不安的感覺:複活先祖,這個驚人計劃給人的感覺一直不太真切,過於久遠的時間跨度,讓我覺得這是個近乎夢幻的項目,然而現在塔維爾已經進行到這一步了?


    原本以為天方夜譚一般的項目,現在竟然這麽實實在在地放在自己眼前,我覺得呼吸有些急促,感覺就好像你平常整天做夢能繼承萬貫家財,從沒想過這事兒有實現的一天,結果某天早晨一開門就看見外麵站著個穿阿拉伯服飾的大爺,抱著你的腿“我是你失散多年的爸爸,我有二十多個油田……”


    ……基本上就這個感覺,特不真實,特別夢幻,雖然充滿期待,但又更讓人忐忑——萬一那個阿拉伯大爺是從隔壁青山精神病醫院跑出來的呢?


    我心裏轉著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好把心情平複下來,看樣子珊多拉已經打定主意要讓老祖宗睜開眼睛,而且從技術上,這個項目真有實現的可能。不過這時我突然想到一個邏輯問題:“解除凝滯態的話,老祖宗的身體是不是就開始腐朽了?”


    “理論上是這樣,”塔維爾點點頭,“雖然凝滯態並非時間靜止,但從物理現象上,兩者有類似的地方。凝滯態解除之後,構成先祖身體的物質就不再不朽,它們會從軀體死亡的時刻開始計算,如同正常物質那樣慢慢衰亡,腐爛——他們畢竟是凡人,死後,身體就會衰朽。”


    “我們可以用技術手段,延緩甚至完全阻止這些遺骸在物質層麵上的腐朽過程,”珊多拉接過話,“但關鍵是靈魂……如果先祖的靈魂也被凝滯態保存下來的話,那麽隻要實驗室上方的這個設備啟動,靈魂就會一並開始消散,因為至今沒有捕捉到先祖的靈魂波動,所以我恐怕即便這個靈魂還存在,也已經虛弱到無法保存的地步……”


    “奧拉在今天稍早些的時候已經來過,”塔維爾說道,“她是最強大的首領蜂,對靈魂的敏銳度極高,但即便以她的實力,也沒能感知到先祖靈魂的存在。先祖之魂可能已經消散,也可能過於虛弱,我們先假設是第二種情況,那麽在凝滯態解除之後,留給我們的時間就將相當有限:沒有任何辦法能延緩先祖之魂的消散過程。理論上是這樣。”


    我聽懂了塔維爾的意思:哪怕先祖的靈魂真的還存活著,也已經虛弱到無法用任何技術手段“延命”的地步了。這意味著複活過程將如同賽跑般爭分奪秒:一旦凝滯態解除,我們就必須在先祖的靈魂自然消散之前完成複活。


    當然還有最糟糕的情況,那就是先祖的靈魂早已經在不知道多少億萬年前消失幹淨,珊多拉和塔維爾現在的努力都是一廂情願,哪怕複活成功也隻能得到空白的軀殼——不過我估計現場的每一個人都不願意往這方麵想。


    提到“時間寶貴”四個字,我第一時間想到的當然就是淺淺,她“爭取時間”的本事是不用多說的,但很快我就覺得不靠譜:出於顯而易見的原因,先祖的靈魂在整個複活過程中都要處於“自由”狀態,淺淺不能幹涉這個過程。


    最後一條能取巧的捷徑也被堵死了。


    我看向安靜地躺在水晶棺槨中的先祖遺骸,意識到自己很快就要見證曆史。


    成功,或失敗,都將在很短的時間內揭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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