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祖的複活是有成功率的,而且根據最新出現的數據,這個成功率並不高。


    這無疑是個糟糕的消息,也難怪連珊多拉和塔維爾這樣意誌堅定又一貫冷靜的希靈使徒都會像現在這樣滿臉愁容。


    “目前確切的成功率還不敢肯定,因為數據不足,”塔維爾臉上帶著遺憾低聲說道,“但應該不超過十分之一,屬下對那些還沒有進行過複活實驗的遺體進行了檢測,大致總結出一些規律。”


    “決定複活成功率的是什麽?”我立即好奇地追問道。


    “種族,”珊多拉開口了,她比我先到,對情況已經有所了解,“阿俊,你也聽先祖說過這個情況——希靈人由許多不同的種族組成,每個種族之間區別極大,甚至在生命本質上都有分別,這些物種上的差別導致他們的遺骸有著不同的複活難度。塔維爾發現一部分先祖的肉體羸弱而靈魂強大,還有一部分先祖肉體強大卻靈魂脆弱,先祖安瑟斯的種族是唯一在這兩方麵達到平衡的,因此才在漫長的時間之後還維持著能夠複活的基礎身體條件,其他人……或者靈魂已經完全消散,或者再也無法接受外來的生命力激活,複活的幾率微乎其微。”


    “不是有那什麽凝滯態麽?先祖們的遺骸不是都保存挺完好的麽?”


    “你知道的,凝滯態並不是時間靜止,隻是物質在微觀層麵上停止演化而已,”珊多拉歎了口氣,“所以它對先祖遺骸的保存並不是滴水不漏,靈魂是最容易消散的東西,其次是物質本身的變異,最後還有一些現在還無法解釋的現象出現,導致這些軀體對生命女神的力量都毫無反應。”


    看到珊多拉和塔維爾的臉色,我知道這個問題恐怕是無解的,根本就回天乏術。


    我皺著眉,想到一個有點麻煩的問題:“那該怎麽跟安瑟斯解釋?他恐怕還滿懷著期待呢。”


    “屬下已經通知先祖了,他正在趕過來,”塔維爾回答的很理所當然,“他有充足的理由第一時間知道這邊發生的事情,事實已經如此,並沒有接不接受的選擇餘地。理論上是這樣。”


    我張口結舌,不知道該說啥好,塔維爾這果然是標準的希靈使徒思想:直來直去,有啥說啥,邏輯第一,感情第二,她這絕對不做無用功的性格還真是……好聽點叫直爽,難聽點叫死心眼。


    這時候我聽到實驗室自動閘門發出輕微的嘶嘶聲,隨後向兩邊滑開,真是說什麽來什麽:一身軍裝的安瑟斯大踏步走了進來,實驗室中的工作人員和塔維爾質量投影們紛紛給老祖宗行禮。


    安瑟斯目不斜視徑直走向我和珊多拉,然後很快看到了我們身後的實驗台,水晶容器中靜靜躺著的是他昔日的部下和戰友,我注意到他在看到那個身影的時候臉上劃過一瞬間的懷念,隨後又恢複平靜。塔維爾上前一步,作為整個項目的直接負責人,她此刻有些尷尬:“先祖,很抱歉……”


    安瑟斯不等塔維爾說完就擺了擺手,示意現在什麽都不用多說,隨後他默默地來到實驗台前,長久地凝望著那個躺在水晶容器中的老部下,整整一分鍾沒有開口說話。


    等我都忍不住想打破沉默的時候,老爺子終於動了,他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對水晶容器彎腰,致意,告別,這個頭發花白的老船長在做這一切的時候顯得非常平靜,就好像以前無數次這麽做過一樣,他默默地告別了自己的船員,才抬起頭看著我和珊多拉:“什麽都不用說,我知道你們盡力了。”


    我上前一步,感覺有很多話想說卻不知從何開口,最後隻能很沒營養地憋出一句:“節哀吧,人死不能複生……”


    剛說完我就想抽自己一嘴巴:眼前的老祖宗就是前兩天剛被複活的來著……


    我尷尬地呆在原地,訕訕地不知如何是好,安瑟斯倒是絲毫沒有在意的樣子,他反而釋然一笑:“真的不用在意,作為一群已經死掉億萬年的老鬼魂,本身就不應該太奢望重返人間。這是許多年前就注定的命,塔戎就這樣安息吧,至少我還能盡到船長的本分,給他送送行。”


    塔戎,看來這就是躺在水晶容器中那名先祖的名字了。


    安瑟斯轉頭看向水晶容器,神色平靜:“我已經記不清自己這樣送別過多少船員了,更記不清有多少人連被人送別的機會都沒有就靜靜死去,比起他們,我和塔戎都很幸運,至少他死有所葬,至少我有機會目送這些老部下……所以就這樣吧,不用替我難過。”


    安瑟斯一席話——讓我更不舒服了,他對生離死別的麻木總是讓人想起當年希靈人舉族流亡的黑暗日子,那段曆史絲毫沒有讓人輕鬆的地方。我和珊多拉隻能默默點頭,表示理解,而安瑟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補充了一句:“我隻有唯一一個要求,希望能按照母星上的風俗安葬這些複活失敗的老朋友,把他們安放在石棺中,葬於深海。”


    珊多拉抬起頭看著安瑟斯的眼睛,後者說道:“這是當年我們在一起閑談的時候經常提起的一件事,那時候,每天都可能死人,所以話題最多的也集中在這個話題上。塔戎經常開玩笑地說,他希望自己死的時候可以像在老家一樣,用故鄉的葬禮,沉到母星的海中。但流亡方舟上沒有海,也沒有任何條件舉辦什麽葬禮,所以這就成了我們調侃現實的老段子……現在他應該會滿足了吧,我們終於到了一個有海的地方,雖然不是母星的海,但……”


    安瑟斯伸手撫著水晶棺槨的蓋子,仿佛那裏麵的人還能聽到他說話:“老夥計,你真幸運,你的最後一個願望也滿足了,很多人都沒能實現的願望。”


    “我們會盡快安排這種葬禮,”珊多拉說道,“一定會完全複原母星時代的風俗,當然,這需要您的協助。”


    “不要急,”安瑟斯卻搖搖頭,“其他人的複活,想必也不會很順利吧。”


    他說的挺委婉,但言下之意卻是很明顯的:需要安葬的人不止塔戎一個,塔維爾已經把複活項目中出現的狀況對先祖和盤托出,安瑟斯知道的和我們一樣多。


    “是的,”塔維爾點點頭,“複活的綜合成功率還不敢確定,但理論上不超過十分之一。”


    “十分之一麽……”安瑟斯喃喃低語,也聽不出對這個數字有什麽感慨,他最後呼了口氣,“那就等所有複活試驗都結束吧,讓他們一起上路,也好有個照應。”


    珊多拉和塔維爾點頭應允,安瑟斯則帶著疲憊的表情與眾人告別:“那我先回去了,人老了,出來活動一會就會累。”


    “那我和珊多拉送你回休息區。”我趕緊上前兩步說道,珊多拉雖然不擅長熱情招呼人,但也第一時間跟了上來,安瑟斯卻擺擺手,一個人轉身走向實驗室大門:“不用,讓我一個人回去就好。”


    安瑟斯獨自一人回去了,拒絕了我和珊多拉送行的好意。我看出他不願意在研究所這地方多呆,而不像他說的那樣是因為“有些累”——這個說辭的無力之處誰都能看出來。我看著這個已經雙鬢斑白的老爺子慢慢離開實驗室,注意到他的背並不像前兩天剛蘇醒的時候那麽挺拔,一種孤獨和沉重的東西盤踞在他身上,仿佛不散陰魂一樣讓這個老船長失去了剛蘇醒時候的那股銳氣:兩天前,他從沉睡中猛醒,那時候他還以為自己正率領著流亡艦隊最後一批幸存者漂流在求生的路上,即便前路渺茫,卻仍充滿鬥誌,而今天,某種支撐著他的東西似乎已經坍塌到岌岌可危的程度,僅僅兩天時間,便足夠讓這個老爺子說出“人老了”三個字。


    他正在被某種東西慢慢擊垮,我和珊多拉卻無能為力。


    “或許下一個成功複活的先祖可以讓他恢複活力,”珊多拉歎了口氣,轉頭看向塔維爾,“盡快複活下一個人,先祖需要有族人陪伴,能做到麽?”


    “是,您的意誌!”塔維爾有力地做出了答複。


    珊多拉滿意地點點頭:“那我們就先……”


    她說到一半突然愣住,好像被什麽東西一下子打斷了思路,而我注意到不僅僅是珊多拉,塔維爾和周圍的其他工作人員似乎也有那麽一瞬間的失神,盡管這隻是眨眼間的事情,卻被我捕捉到了。


    “珊多拉?怎麽了?”我趕緊關心地問道。


    “剛才有一次精神網絡預警,但發布了一瞬間就立即被撤銷了,”塔維爾從失神中恢複過來,用非常快的語速說道,“陛下您沒感覺到?”


    我想了想:“大概是我反應慢吧——現在還沒反應過來呢。”


    珊多拉和塔維爾很嚴肅地對望了一眼,顯然精神網絡中突然出現這麽個短暫預警不是正常情況,我作為一個半道出家的希靈皇帝,對精神網絡的感知不如她們全麵,剛才網絡中有一次短暫預警也是完全沒感覺到,因此看她們現在這緊張兮兮的模樣多少有點不能理解,但我猜這事情一定非同凡響。


    因為珊多拉接下來就呼叫了泡泡,讓她立即組織一次全網檢查。


    “網絡預警通常在有大量使徒被深淵感染的情況下才會發布,作用是切斷部分網段來保護主幹網,”珊多拉飛快地跟我解釋著,“但剛才那次預警好像是一次誤報,沒有使徒被感染的消息,也沒有對應的深淵報告,而且預警隻持續了幾毫秒,過後也沒有任何網段從主幹網上脫離……一定是什麽地方出了故障,精神網絡不會做出這麽莫名其妙的預警。”


    幾分鍾後泡泡就趕到了核心母巢,那個母巢中隨時有十幾個量產主機工作,她們組成高性能矩陣,平日裏負責首府世界的信息網監控,而泡泡進入工作崗位之後,這個矩陣還能讓她們的母體機以最快速度接管數據管理權限。很快,新帝國最強大的主機陣列就開始了規模宏大的數據篩查,泡泡在通訊鏈路中匯報著她的篩查進度:“已經找到剛才那次網絡預警的工作日誌了,正在追溯預警發起源。”


    我和珊多拉以及塔維爾(本體)則緊隨其後也趕到了母巢裏,這裏可以隨時看到主機們的工作狀態,而且塔維爾在母巢中可以協助主機們做一些需要創造性推理的工作。


    核心母巢是一個巨大的建築,它足有常規母巢的數倍大小,位於影子要塞的中央偏東一點的地方,其大致結構與普通希靈母巢差不多,但在中央位置,它有一個異常廣闊的主機房,泡泡的主機插槽是大廳中最大的一根水晶棱柱,而在這個水晶棱柱周圍對稱分布著一圈小一號的水晶柱,那些就是量產機們的位置。在這個主機房外麵,還有為冗餘主機和常規伺服器準備的房間,所有這些設施共同組成了新帝國最強大的數據處理中心。當我們趕到的時候,這裏燈火輝煌,母巢中隨處可見的水晶簇周圍都回響著輕微的共鳴聲,一種仿佛外星音樂一樣的好聽聲音讓我迅速平心靜氣下來:這些聲音是主機們高速運轉的時候,與母巢產生共鳴而發出的,這說明這裏已經進入很繁忙的工作狀態了。


    泡泡懸浮在核心棱柱中,雙目緊閉,神秘的光流從棱柱中流出,連接到其他的棱柱頂端,每一個棱柱裏現在都有一個量產主機,她們如同眾星拱月一般拱衛著自己的母體,承擔著龐雜繁瑣的篩查工作,而泡泡則專心分析過去的數分鍾裏精神網絡中可疑的數據流動:這需要更靈活敏捷的思維,量產機們不擅長這個。


    塔維爾來到核心棱柱下麵,她的雙手直接和那些水晶融合在一起,隨後連身上都開始浮現出藍白色的光芒湍流,水晶柱中的泡泡慢慢張開了眼睛,聲音如同機械一般毫無波瀾:“已經篩查所有高位節點,未發現預警信息發出者,是否需要篩查低位節點?”


    珊多拉略一思索便搖搖頭:“沒必要,根據網絡協議,低位節點沒有權限發布全網預警令,除非這個低位節點所負責的區段已經沒有存活著的高位節點——過去幾分鍾內帝國全境都沒有遭受攻擊的報告,不可能有高位節點陣亡。”


    泡泡以微不可查的幅度輕輕點頭:“篩查網關日誌,嚐試定位預警發出源。”


    片刻後,在旁邊的一台量產主機睜開了眼睛:“母親,日誌顯示預警來源是整個數據網絡。”


    “該結論不符合邏輯,重複檢查。”


    “重複檢查完畢,母親,預警來源是整個數據網絡。”


    “怎麽回事?”我好奇地問道——你們是知道的,我不太擅長聽天書……


    “那次預警信息沒有明確發出人,它從整個網絡同時發出,”珊多拉給我解釋著,“也就是說,它自己警告了自己一下,然後又自己撤銷了警告。”


    我想了想,突然福至心靈,在公共頻道裏一聲喊:“希靈你出來!”


    周圍的空氣中浮現出一些細細小小的光流,這些光流飛快地組合,最後變成了一個……一個大概十二厘米高,身穿草綠色連衣裙,留著綠色長發的迷你小精靈,小精靈脖子上還掛著個幾乎有她身子大的金屬牌子,金屬牌上用抓心撓肝的字體寫著希靈的名字……


    我和珊多拉用木然的表情看著這個形似野生叮當但脖子上掛著希靈銘牌的妖精少女,後者用力撲打著背後的小翅膀,在空中一竄一竄地飛著——因為那個金屬牌對她現在的身體而言實在是個負擔——一邊跟我倆打招呼:“啊,是陛下——嘿咻——下午好——嘿咻——找希靈有事嗎——嘿咻……”


    我看不過去了,讓這個袖珍版的希靈落在手上:“你怎麽變成這樣?”


    “過來的時候看到天上飛著好多這種模樣的奇怪生物,變成她們的樣子之後就變不回去了。”希靈很老實地答道。


    “剛才有一次全網預警,是你發布的?”


    我總算還記著正事,沒被眼前這個家夥的迷糊給轉移了注意力。


    “全網預警?”希靈歪著腦袋想了想,身為網絡上的意識,很多跟網絡有關的現實世界詞匯都要轉化一下她才能理解,然後她用力點點頭,“哦,是我發布的,發生了緊急情況,不過很快警報就取消了,因為緊急情況被解決了。”


    “緊急情況?”我和珊多拉麵麵相覷,原本以為這隻是個假警報,萬沒想到真的出過事——隻不過這次出事似乎是在網絡層麵,我們這些生活在現實世界的人壓根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裂穀發生了一些超出預期的波動,”希靈抱著自己的姓名牌,一邊跟大家解釋著,“我過去查看情況,然後不小心靠的太近,差一點就要掉下去——掉下去的時候發布了緊急預警,不過很快危機就解除了,因為我爬上來了。”


    這就是剛才那次緊急預警的全部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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