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容盯著那信封上的字,看了又看,最後還是回頭朝幾個精衛說道:“你們且跟上我。”


    “是。”


    孫衍見她這麽小心,咧齒曬道:“阿容小心過頭了。”


    陳容揮著手,示意馬車駛到這邊來,一邊對孫衍說道:“不是小心,當日在南陽裏,便有人假借他的名義騙我出遊。”


    孫衍一怔,問道:“誰幹的?”


    陳容搖了搖頭,道:“不知道。”頓了頓,她笑道:“當時我得罪的也隻有陳元一家,想來是他們了。”


    孫衍皺著眉頭,“如此大事怎能不知道?對了,那陳元一家不是也到了建康嗎?明日我去問一問。”他也見過陳元等人,這一家,現在十分落魄,以孫衍的地位去查問,派一個仆役都足夠。


    陳容點了點頭。這時她的馬車已經駛過來了,陳容跳下馬車,見她上了車,孫衍也爬上自己的馬車。


    手攀在車轅上,孫衍回頭看向陳容,說道:“阿容,你那嫂嫂,”他嚴肅地說道:“那種人,是貪得無厭的小人,她若是再敢惹你,我會出手震懾!”


    陳容剛剛坐穩,聞言不由轉向孫衍,看著他,她慢慢展顏一笑。這一笑,有著發自內心的溫暖和感激,孫衍不好意思了,他摸了摸後腦殼,縱身翻上馬車坐好。


    兩人分道離開。


    陳容走了百步不到,平嫗和尚叟等人已然趕到。遠遠地看到她,眾仆一衝而來,叫道:“女郎!女郎!”


    陳容抬頭,見到一眾含淚的眼,不由好笑地問道:“怎麽啦?”


    尚叟朝著她深深一揖,顫聲說道:“恭喜女郎。”他又朝著皇宮方向拜了拜,顫聲道:“謝陛下隆恩。”


    在尚叟行禮時,平嫗等人也是亂七八糟地行著禮。


    陳容見到這一張張激動得無以複加的臉孔,一眼瞟到四周不時瞅來的目光,連忙說道:“好了,回府再說。”


    “是。”


    見尚叟策著馬車靠近,陳容低低說道:“那些財寶,找個機會全部取出來。”


    尚叟明白,自家女郎這是得了萬廢俱興,處處都要用錢。他連忙點頭應是。


    這時,馬車後平嫗低低喚道:“女郎。”


    陳容看向她。


    平嫗湊近她,小聲地說道:“女郎,郎君和小郎君過來了。”在陳容睜大的雙眼中,她輕輕說道:“郎君已經休了那個惡婦!”


    一句話吐出,陳容笑容滿麵。


    平嫗連忙提醒,“女郎,奴怕那惡婦不會輕易罷休,已把郎君安置在道觀中。”


    陳容聞言,冷冷一笑,渾不在意地說道:“不過幾個無賴,有什麽可怕的?”她可從來都不是非仁慈之人,那惡婦安份也就罷了,膽敢胡鬧,那得看她有幾條命了。


    平嫗快樂地應道:“是,我家女郎是什麽人啊,才不怕她呢。”


    她說到這裏,滿足地望著陳容,暗暗忖道:女郎深得陛下看重,不但賜田賜莊子,甚至還允許身為道姑的她養有麵首。。。。。。這豈不是說,女郎可以有後代來繼承這些財富了?


    女郎會有她自己的後代,這對於平嫗等仆人來說,那是天大的好事。在他們想來,這世上,夫主遠不如子女可靠!女郎隻要有兒子傍身養老,她嫁與不嫁,有沒有丈夫,又有什麽關係呢?


    這個時候,平嫗甚至歡喜起女郎的堅持來。如果她當初嫁了人,就算是給王七做貴妾,也永遠不會有今日的風光!


    陳容眼角一瞟,見到眾仆都是笑得合不攏嘴,嘴角不由一揚。


    隻是她自己,遠不如仆人們這麽高興:古來伴君如伴父,她現在的地位,遠不如仆人們所想的那麽牢靠。


    陳容把仆人們領回府中,向眾精衛介紹一番,又交待了眾仆要做的事後。便繼續帶著十個精衛,朝著袖風之泉駛去。


    經過這麽一耽擱,太陽已然落山,夜霧開始籠罩於天地間。


    建康這地方,不管天下是如何混亂,它一直是承平的。因此,明明四周風雨飄搖,這裏的人享樂已形成習慣。特別這一入夜,更是狂歡享樂之時。


    街道中,處處燈火通時,便是木橋旁,河水中,也飄浮著燈籠,連天空上,也有孔明燈點綴其中。


    無數的燈火下,是衣香鬢影,車水馬龍。


    陳容的馬車緩緩行走在街道上,傾聽著四周的人語,時不時地迎上一道二道目光,她竟是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好久沒有體會過這種寧靜了。


    馬車駛過青雲莊所在的巷子,開始駛入另一條正街。


    正街的繁華,更是遠勝過巷道。遠遠望去,紅色的燈火與鮮豔的美人,組成了灼目的風景。


    陳容昂著頭,津津有味地望著時,幾乎是突然間,兩人黑影一衝而出,擋在了她的馬車前。


    那兩人一衝而來,‘嗖嗖’二柄長戟一攔,卻是策馬走在前麵的二個精衛同時出手。


    寒光森森中,一個熟悉的,諂媚的聲音連聲說道:“別,別,我是阿容的族伯。”那走在前麵的黑影叫到這裏,聲音一提,朝著馬車中的陳容喚道:“阿容,是我啊。嗬嗬,這陣子要見你可真難啊。”


    正是陳元的聲音。


    陳容一怔,定睛望去。在她的目光瞟過時,陳元向後縮了縮,藏去了右袖下的補丁。


    陳容朝著兩個精衛點了點頭,令得他們撤下長戟後,她蹙著秀眉,淡淡的,冷冷地盯著陳元和陳三郎,微一頜首,問道:“不知陳公前來,有何見教?”


    她沒有叫陳元叫伯父。


    陳元聞言,臉上的肌肉跳了跳,他暗中磨了磨牙,臉上的笑容卻更加諂媚了。事實上,陳容現在還是出家人,既是出家人,便與紅塵俗事脫離了幹素,便不再姓陳。她不喚他為族伯,他是一句指責的話也說不出。


    陳元陪著笑,大步走到陳容的馬車前。眼看就要靠近陳容時,陳容一個眼色瞟去,嗖嗖兩聲,兩柄寒戟一擋,兩個精衛同時喝道:“站住了!”


    這兩個精衛,可是給皇家當差當慣了的。雖然戰鬥力還不知道,可這耍威風的本事,已是爐火純青!他們這一喝,明明不響,可那冰寒威嚴,還是令得見過不少世麵的陳元雙膝一軟,差點坐倒在地。至於陳元身後的陳三郎,一早看到這架式,更是呆在後麵不敢上前了。


    看到陳元差點跪倒,陳容的臉上無喜無怒。可對陳元來說,一個曾經在自己手下苟且偷生,連大氣也不敢籲一聲,極盡卑微的晚輩,弱女子,這般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還讓自己差點出醜。那羞辱,如潮水一樣直撲而來,這一瞬間,令得他的臉色變得青紫青紫。


    陳容靜靜地欣賞著陳元的恨意和卑微,慢慢下巴一抬,優雅的,傲慢地說道:“陳公如果無事,請恕弘韻子不陪了。”


    說罷,她淡淡說道:“走罷。”


    “且慢且慢。”陳元陪著笑連聲叫道,這一次,不等他開口,站在後麵的陳三郎低低的開了口,“父親,沒用的。”


    他低頭上前,扯著陳元的衣袖,連聲說道:“沒用的,一點用也沒有的,何必受這種羞辱?”


    陳元一呆間,陳容的馬車已是揚長而去。望著那車駛過的煙塵,陳元一張臉又青又紫,他咬了咬牙,又咬了咬牙,從咽中發出一聲低低的吼叫。


    好一會,陳元咬牙切齒地說道:“你以為為父願意向這賤人低頭啊?可三郎啊,現在我們隻能求她啊,隻能求她啊!”


    他紅著眼眶,憤恨地看著陳三郎,“那個應林王,可是出了名的暴戾。你這次得罪了他,他斷斷不會饒過你的。陳家的人連門也不讓我們見,連阿微也不讓我們看一眼,現在我們除了求這個騷貨,還能求誰?三郎,我們還能求誰?”


    陳微能留在陳府,還是陳公攘看在冉閔的麵子。讓陳元真正痛恨的是陳公攘這些族人。。。。。。真是絕情啊,說斷便真斷了個幹淨!居然連門都不讓自己一家三口進!


    在他嘶啞的逼問中,陳三郎低下了頭。


    陳元瞪著陳容遠去的方向,聲音平靜了些,他啞著聲音說道:“這騷貨一天到晚窩在道觀,偏那道觀被琅琊王氏的人把持著,我們跑了無數次,連麵也見不到。好不容易在這裏等到了她。。。。。。”


    不等他說完,低著頭的陳三郎慚愧地說道:“父親,是孩兒錯了。”


    陳元伸手撫著他的頭,說道:“不,也是為父一見這騷貨,便控製不住心中的厭惡,自己住了腳。這怪不得你。”


    頓了頓,他咬牙說道:“明晨來吧。這騷貨怎麽說也是一個婦人,吹捧兩句便可成事。”


    陳三郎點了點頭,父子倆轉過頭,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去。


    馬車緩緩駛動中,陳容輕緩的聲音傳來,“通令下去,日後看到這兩人,趕走就是。我不想見到他們。”


    十個精衛朗聲應道:“是。”


    十人的聲音,整齊有力,清脆而精神,陳容饒是前一世也是當人家主母的,現在聽到,還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她向後一仰,靜靜地看著街道兩側的煙火,讓一顆心,慢慢歸於平和。


    就在這時,她的前方,傳來一陣沉而有力的鼓聲!


    那鼓聲,滄涼,似是從萬古高空中傳來。


    陳容順聲望去。


    就在她抬頭時,前方一片黑漆漆的天空上,一點,兩點,三點,五六點,鮮紅鮮紅的燈火宛如星辰般依次亮起


    就在陳容有點詫異地望著那虛空中的燈火時,幾乎是突然間,她麵前的所有燈火同時點亮,瞬時,那漆黑的天空上,一座由華燈組成的閣樓出現在她眼前。


    閣樓上,華燈下,一個長腿高挑,宛如仙鶴淩駕雲空,俊美得無懈可擊的青年,赫然出現在眾人眼前。


    而那鼓聲,正是這青年敲擊而出。隨著鼓聲沉沉而來,那青年精瘦有力的肌肉,在寬袍大袖下,運動出一種優美的韻律。


    饒是陳容見慣了王弘孫衍等人,這時看到那青年,也不由呆了呆。聽到閣樓上下尖叫聲歡呼聲大作,陳倥好奇地問道:“他是誰?”


    一精衛尊敬地望著那青年,回道:“他是陳郡謝氏的子弟,風流蓋古今的謝鶴亭。”


    “是他啊。”


    陳容卻是聽過的。她點了點頭,便收回了目光。


    在少女們的尖叫聲,和沉沉的鼓聲中,她的馬車緩緩駛過。


    身前身後,是一片曠世繁華,陳容仰望著天空上的白雲,低聲說道:“怪不得那麽多人向往著建康啊。”


    走在前麵左側,那娃娃臉的精衛聞言,咧嘴一笑,回道:“是啊,天下十分風華,建康便占了八分。”


    他看著陳容,笑道:“女郎現在身份不同了,機會不錯的話,也許可以再接觸一些風流俊彥,人中龍鳳。”


    他這話?陳容瞟了他一眼,笑而不語。


    這一路,陳容沒有催促,眾人便走得緩慢,這般走走停停,來到袖風之泉時,天色已晚,明月已上柳梢頭。


    “女郎,到了。”他們實在不知怎麽稱呼陳容,便跟著平嫗尚叟等人叫起女郎來。到了?


    陳容應了一聲,輕聲說道:“我下來走走。”


    “是。”


    陳容跳下馬車,緩步向前走去。


    走過一排樹林,她腳步便是一頓。


    袖風之泉中的那五個亭台上,是空空如也。


    可是,在那潭水的右側,有一燈如豆。


    朦朦朧朧,淺淺淡淡的燈光中,一道同樣朦朦朧朧的人影,悄立其中。


    風,卷起他的長袍大袖,也卷起在他身周,起起落落的四五點螢火。


    天上月光如泄,水中白衣如夢。


    他原來,早就來了。。。。。。


    陳容停下腳步,低低說道:“無妨了,你們退下吧。”


    “是。”


    陳容向前走去。


    走到潭邊,一葉扁舟在腳下載浮載沉。陳容縱身跳下,拿起竹竿,朝著那人飄蕩而去。


    轉眼間,她便來到了他身側。


    如此近距離看著他,陳容第一次看到,這個總是微笑的,雍容的美少年臉上,有著一抹淺淺的落寞。


    這種落寞,很淺很淺,很輕很輕,卻不知怎麽的,令得陳容的心有點揪緊。


    她迅速地側過頭去,重新武裝起自己。


    晚風中,衣袍飄拂中,他望著月光下蕩漾的水波,低低說道:“你遲到了。”


    陳容抿著唇,好一會,她正準備說,你又沒有跟我約好時辰。他清潤如水般的音線,若有若無的飄來,“這是第一次。”


    他緩緩轉頭,黑暗中,清澈的目光熠熠生輝。


    他看著陳容,陳容再一次,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憂傷。


    陳容重重咬了咬唇,低聲說道:“我。。。。。。。”


    剛吐出一個字,他優雅地朝她伸出手,溫柔之極的,宛如呢喃著,“來,與我一遊。”


    陳容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放在他的掌心。


    嬌嫩的手指一放入,他便是輕輕一合。溫暖的肌膚相觸間,他輕輕一扯。


    陳容隨勢跳入他的扁舟中。


    她一跳入,他便放下她的手,轉頭看著遠處黑壓壓的山峰,低低說道:“請卿為我撐舟。”


    陳容低下頭,彎腰拿起竹竿。


    竹竿一撐,輕舟如箭般衝出,於銀光蕩漾中,濺起一串水花。


    撐了幾下,陳容看向他。仿佛知道她在看自己,他輕聲說道:“阿容,可喜聽笛?”


    不等她回答,他已從廣袖中拿出玉笛,置於唇邊吹奏起來。


    笛聲悠蕩。


    陳容低著頭,望著水中破碎的明月,和兩人的倒影,每一竿下去,便把三個影子劃碎,然後,又合攏,再劃碎。


    這一刻,天地間,隻有笛聲如水般悠然而來。


    不知今夕何夕。


    慢慢的,笛聲止息。


    這時,扁舟已蕩到了河流中。陳容抬起頭來,她望著背對著自己的頎秀身影,咬著唇,低聲說道:“怎麽不見你的仆人?”


    沒有人回答。


    陳容低下頭來,她專心地撐著舟。這時,已漸漸駛入群山中,聽著兩邊山林中傳來的猿嘯蟲啼,陳容低低地說道:“陛下,陛下問我了。”


    她低著頭,慢慢一笑,輕聲說道:“他說,好些人向他提到你的婚事。”頓了頓,她再次自失地一笑,“他還跟我說,要不要悄悄立一道聖旨,他大筆一劃,蓋個玉璽,使我變成你王家婦。”


    “我拒絕了。”


    陳容抬頭看向他,目光明亮,笑容清徹而無悔,“我說,便是嫁了,我也坐不住那位置。”


    在她明徹的,一瞬不瞬地注視中,玉笛置於唇邊,仿佛神遊物外的美少年,緩緩回過頭來。


    黑暗中,他雙眼晶亮晶亮,宛如天上的銀河。


    他望著她。慢慢的,他燦然一笑。


    這一笑,宛如一道春風,把那隱隱的落寞,憂傷,全部一掃而空。


    手指一勾,玉笛入袖,王弘溫柔地望著陳容,聲音如水,“我知道。”


    他微笑地看著她,白衣飄拂,淩波欲去,“你受封後一個時辰不到,陛下又下了一道旨。”


    陳容嗖地睜大雙眼。


    在她好奇中,有著不安的眼神中,王弘彎起雙眸,宛如月牙兒,“他賞了三個美少年,要送給你。”


    在陳容瞬時睜大的眼眸中,他清潤的聲音如流泉,混在河水中,格外清悠動聽,“不過沒有送到。。。。。。。我使了清林公主,半道截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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