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曲陽的步卒已出現在視線之內,擁堵逃回來的老弱越來越多,鄧季等隻能逆著人流艱難前行。


    老子要上前拚命,你們倒逃得倒輕鬆,當馬頭再被幾個老弱擠到,戰馬不安跳躍,扯得他傷口發痛後,鄧季頓時就怒了。


    “跑個鳥啊?”那聲暴喝之後,鄧季的嗓門又大了些:“郡縣兵都是膿包,你們怕啥?”


    聽到他的話,幾個老弱猶豫一下,但看看身旁無人停頓,便又跟著人流向前跑去。


    鄧季大聲怒罵:“軟蛋,蹩腳貨!等老子們死完了,你們又能逃到那裏去?會有人收留你們麽?不被官兵殺也得餓死,早晚是個死,跑個鳥毛!”


    身後那些精壯們也跟著喊叫:“疙瘩屯長說得不錯,大夥兒別逃啦,咱們和官兵拚了,他們人不多!”


    不管說,精壯們還開始推堵人流,前麵的人被迫停了下來,可向前擁的人實在太多,很快又將人流帶動,還有人在其中小聲嘀咕道:“俺們飯都吃不飽,怎麽上前拚命!”


    周邊人實在多,誰在說話鄧季根本看不到,他大怒咆哮道:“不拚命就剩死路一條,大夥兒不為大賢良師、不為渠帥、就隻為自家一條爛命,都不敢去拚一拚麽?”


    聽到這話,人流終於減速,見有機可趁,鄧季又高聲道:“各位有來自南陽的、有來自汝南的、還有潁川、陳留、東郡的,有自願的,也有被脅裹的,有死了兒孫的,有死了丈夫兄弟的,對咱們蛾賊有怨恨的,有親善的,可是如今...”


    逃亡人流開始緩慢停下,鄧季頓了頓,繼續道:“如今羝根渠帥不管咱們啦,官府更不會留情,在官府眼裏,你們和我一樣,都是黃巾,除了大好頭顱,他們什麽都不會留,你們還能逃到那裏去?”


    “不管之前你如何,現在不拚命就隻有死路一條,你們甘心麽?”


    “疙瘩大哥,我跟你去!”說話的僅是個十餘歲男孩,他從地上撿起塊碎石,繃著臉跑到鄧季馬旁:“官兵要殺我,怎麽也得崩下他幾顆牙來!”


    這小男孩鄧季認得,是許獨目屯老弱中的,名字叫李累,陳留人,家人全都死在瘟疫中,從黃巾前就是孤兒。


    衝李累點點頭,鄧季展顏笑道:“不錯,就算死,咱們也得拉幾個官兵墊背!”


    有李累帶頭,當下又有幾個出列願意去跟官兵拚命,有個白發老翁杵著拐杖猶豫道:“可我們隻是老弱,沒力氣殺人。”


    “老弱怎麽啦?逃命的時候,你們力氣可大得狠!”


    鄧季對那老翁喝了一句,又指著遠處追殺來的官兵步卒道:“看清楚,他們也隻是郡縣兵,從宛城一路北來,咱們對陣過的郡縣兵還少了?他們能比老弱強多少?咱們這麽多人,就是用手撕也要把他們撕碎了!”


    “還想繼續逃命的隻管去,不認命的,要為自己掙一條活路的,跟著老子馬走,隻要老子還沒死,就好好跟著,咱們撕碎他們!”


    五百下曲陽步卒已越來越近,相距已不過五十餘步,好話說盡,鄧季再不管這些人,策馬迎著前方衝去。


    精壯們緊緊跟上,邊跑邊齊聲呐喊:“撕碎他們!”


    李累捏著石塊:“撕碎他們!”


    老翁提著自己的拐杖,一言不發跟上。


    幾個婦人將懷中孩兒放到地上,惡聲道:“等著,娘去給你掙條活路來!”


    最開始隻是幾個人,接著成十、上百人的腳步都移動起來,他們撿起地上的武器、石塊、樹幹,什麽都沒找到的,就空著雙手返身向官兵衝去,很快形成一股人流,裹進來的人越來越多,直至匯集成洪流,人人口裏發狂般嘶叫著:“撕碎他們!”


    喊聲震天,洪流之前,鄧季一馬當先。


    毫無疑問,五百官兵步卒看到這一幕的時候,立刻就懵了。


    本是我為刀俎,人為魚肉,可隻是幾個眨眼功夫,魚肉們竟然不甘心受死,還露出爪牙要拚命。


    看這股洪流中,至少有三千人衝殺回來,再後麵,還有些之前逃得遠了的人拚命趕回。


    老弱們也並不是全無戰力,特別是那些老翁,兩漢實行全民皆兵的兵役製,郡縣軍隊雖然戰力算不上高,可所有男二十三歲開始服兵役,到兩年兵役結束後或多或少都能學到一兩手,如今雖然年歲高氣力不足,卻也都還能再耍兩把,尤其拔尖的幾個搶到合手武器後,迅速找回當初感覺,技藝竟不在馬皮這樣的強卒之下,讓人有廉頗不老之感。


    兵役為期兩年,郡縣兵都隻是服兵役不滿一年的農夫,第二年得去邊境、京師服役,所以除了武器,郡縣兵並不比黃巾精壯強,同樣隻能打順風仗,被數千老弱一衝,最前的又是鄧季領著精壯在衝殺,不過片刻便被黃巾人潮完全淹沒。


    這世上的事都是此消彼長,黃巾老弱們發狂拚命,小半時辰後竟然將五百官兵完全輪死,連領兵的縣尉都沒能逃脫,衝鋒前鄧季嘴裏高喊撕碎他們,等老弱們凶殘起來,戰後五百官兵屍體還能保持完好的都沒幾具。


    雖然老弱們也付出三四百傷亡的代價,可這結果無論如何也要比被官兵一路追殺下去要強得太多。


    戰後清點,留在後隊照看老弱輜重的六屯精壯,活下來的隻有四十餘人,鄧季最後衝擊下曲陽步卒時跟在他身後的百人中,有大半是後來被老弱衝散後加入的原主隊人馬。


    連許獨目在內,六位屯長死了四個,還有位姓張的雖然幸存下來,卻丟了支手臂。


    鄧季找到方蒙屍體的時候,謝允正在那疾聲痛罵,毛氏衣襟沾血,站一旁黯然垂淚。


    “起來!”


    “你這欺主惡奴,小爺說過要殺你的,誰叫你先死了?”


    謝允嘴裏胡亂罵著,雙眼裏還有著一汪水霧。


    方蒙仰倒在地上,咽喉上插著柄長槍,前方不遠處,有個重甲官兵死得和他一模一樣。


    看鄧季過來,毛氏在一旁小聲道:“他是為了救我們娘兒倆,才...”


    鄧季點點頭,扯過謝允,把他頭顱輕輕按在自己胸膛上,柔聲撫道:“莫喪氣,莫傷心,他為你們娘兒倆死,無怨!”


    方蒙當初霸占毛氏的時候,隻是為了私欲而已,可關鍵時刻,他也能為這娘兒倆死,這或許也是亂世中一個小小的縮影。


    懷抱中,有低泣聲輕輕傳來。


    除去方蒙,牛健也死了,他是被戰馬踩踏致死的。


    亂世中生死見得太多,除了許獨目和他感情深厚,鄧季沒功夫再去多悲傷,此時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羝根、於羝根兩位渠帥棄老弱輜重逃走,一場混亂掙命下來,這幾千老弱,百餘精壯,輜重牲畜,還有輜重車上昨日一戰的傷兵,竟都沒了做主之人。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若論在黃巾中官職最高的,這些人裏當首數車黍,可惜他仍舊傷重難行,有幾個手下也都同樣重傷在身,自然輪不到他來做主。


    除車黍外,職銜最高的就是鄧季和那姓張的斷臂屯長,這一戰中鄧季大放異彩,又有自家屯下和許獨目屯兩屯人支持,於是乎,順理成章理所當然,鄧季便成了那個能做主的人。


    前世裏鄧季讀了近十年書,他一個後進生可憐見地,連小組長這級別的領導都沒當過,如今居然掌握幾千人生死,對一個沒見識沒謀略的人來說,還真是為難他了。


    麵臨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得先決定行程,雖然下曲陽官兵已被誅殺,城中空虛,有張寶遺體在內的京觀也近在咫尺,可官兵重甲騎隨時可能殺回來,鄧季對那些都沒興趣。


    還是先保住性命要緊!


    不明地理,不知天時,按兵法所說,他並不是做主帥的好人選,隻是按本能去趨吉避凶,既然精銳重甲騎凶殘惹不起,那好,老子反其道而行之,離得你遠遠的總成吧,你官兵往西北方追殺黃巾大隊主力,老子就往東南走,先逃得性命再說。


    於是乎,在這位少年屯長指揮下,老弱們將傷者抬上輜重車,山野中找回走失的牲畜,屍體上扒下能用的戰甲武器,連死去同伴都沒顧得上掩埋,大隊沿東南方匆匆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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