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又是個晴天,十斤嘴裏輕哼著別人聽不到的歌謠,手端剛漿洗好的一盆衣物,往穀中自家屋子行去。


    這季節的河水冰涼,卻擋不住辛勞慣的人兒,剛才在河中的漿洗,讓她兩手通紅,當然,自己是感覺不到冷的,被冬日曬到,反而覺得身上有股子熱氣。


    抬眼看看日頭,時辰已是不早,還得為阿爺和吳樸做餉食呢,提裙跨入穀口,已能見箭塔下那攔路的鹿角,她不由將腳步頻率放快了幾分。


    “十斤,又去漿洗呢?”


    鹿角之間的間隙足夠人經過,十斤到時,穀口處的人出言招呼了一聲,她識得那是管著這處的弓卒隊率張麻杆,這人瘦得就如她的晾衣杆一般,很好認。


    “嗯!”


    稍猶豫下,十斤還是應承了聲。


    “嘖嘖!吳樸那小子可有福!”


    “就是,十斤可勤呢,這小臉兒俊自不消說,後股兒也夠翹,生養可好呢!”


    “人家還是女醫匠,到雒陽後,也能有五十畝地,將來吳樸那小子便選不上勇卒,也有婆娘養活,可不快活!”


    張麻杆身畔的卒兵們可沒什麽好貨,說起俏皮話來一溜一溜的,這些年有疙瘩大哥的“勇卒七德”約束,他們手腳上幹淨了好些,嘴上卻是不會積德的,平日倒也沒誰當真,不過她十斤可不是好欺負的,潑辣起來也敢和嫁人的婦人放對,聽最後這話說到自家將來的男人,心頭便生出幾分惱怒,當下冷了臉,將盆中積下的河水迎那人潑過去。


    “嘶!”臨回前在河旁擰過一次衣物,盆中積水並不多,但站得近的幾個都卻被撒到,數滴涼水飄入脖中去,冰得他們直抽氣,嘴上就更凶悍了些:“待你嫁人那日,老子非得好生鬧鬧(注)、聽翻牆角不可!”


    “吳樸那小子能讓十斤叫給你聽到?”


    “嘿嘿,過年就及笄了吧?可快了!”


    十斤俏臉上微微一紅,不過仍不甘示弱,狠狠瞪過兩眼,鼻中再哼了聲,抬木盆轉身就走。


    “噠噠噠!”


    這時候,穀外遠處卻突然傳來一陣疾行的輕微馬蹄聲。


    張麻杆先前正笑眯眯看他們嬉戲,聽到馬蹄聲,吃了一驚,忙開口叫道:“箭塔上仔細,有騎兵過來!”


    “張哥別擔心!”一名耳力好的輜輔兵笑道:“聽這蹄聲,應釘過馬掌的,定是咱們的人!”


    另一個魁梧的勇卒仗著資曆,亦笑道:“可不是,再說有滏口陘和壺關在手,誰還能悄無聲息便到咱穀外?”


    眭固兩次偷襲都差點得手,這般人便忘了?張麻杆臉色一冷,厲聲道:“小心總無大差!”


    見隊率板起臉,卒兵們不敢反駁,在他嗬斥中提起精神,刀出鞘、弓上弦,十斤猶豫了下,停住腳步亦往穀口外望去。


    馬蹄聲甚急,沒多久,二十餘騎士便已衝入視線中來,箭塔上眼尖的弓卒最先看得清楚,大聲喊出來:“張隊率,是子泰先生歸來了!”


    “子泰先生?”張麻杆嘴裏問了一聲,不多時,他也看到騎隊中一青年文士,可不正是田子泰先生,旁邊不是懶顧、霍刀兒?他們回來了?忙亦喝叫道:“速開鹿角!”


    十斤心裏一緊,子泰先生回來,隊伍這便要南下了麽?


    一行騎士近前來,與熟人招呼幾聲,待鹿角搬開,又旋風般衝入穀中去,她忙避讓到道旁,又伸手遮住木盆,不讓揚起的灰塵覆到才漿洗過的衣物上來。


    眼見田子泰一行過去,十斤很有些不安,忙也拔腿快步往穀中走去。


    “十斤,十斤!”


    她走得有些急,路旁房舍前有人呼喊了兩聲才聽到,轉頭看時,卻是白實的婦人羅氏。


    “白叔母,有事麽?”


    “唉!”羅氏三十餘歲,先歎口氣,才道:“可算等到你呢,我家劉玄孩兒腿上又發病啦,還得勞你給看看,那小子性子倔,就隻信你,別人不讓看呢!”


    白實自打與鄧疙瘩同挨過一頓軍棍後,性子穩了許多,他與婦人羅氏已有子女,卻又在難民中收留了個孤兒,名叫劉玄,今年才九歲,卻是個殘疾的,逃到滏口陘外時,左腿已廢了,是白實將他背入穀來的。


    那小子有些認人,第一次腿傷是十斤給他看的,隻認她一個醫匠,再不許別人碰。


    “好咧,待我歸家取了藥箱就來!”


    劉玄腿疼時可厲害了,可耽誤不得,餉食亦還未做,十斤忙答過,別了羅氏,抬腳又往前行,隻是始終懷著心事,到曬穀場旁時,不由又停步看看,百餘少年還在那裏吆喝呼喊著奮力揮動長戟。


    本就農閑時,新出四等民之規後,少年們練武更勤了些,大白日裏就來了。


    仔細在人群中看到吳樸,她張張嘴,想想給劉玄看病要緊,自家事還是晚上再說,搖搖頭,又繼續往前去了。


    家門前,穀老焉正坐在那敲釘著雞籠,幾隻土雞在他身旁地上休閑地啄食著小石子。


    穀中喂養的雞群夠多,前年鄧疙瘩便挨戶分了些小雞崽,自家如今還剩六隻母雞和一隻公雞,公雞留著幾天後的歲首時宰殺,母雞小門小戶的舍不得吃,要南下去雒陽,也舍不得丟,穀老焉得忙著在南下之前做出來,到時才能帶上。


    “阿爺!”


    十斤遠遠地呼了聲,放下木盆,自去屋裏尋自己藥箱出來。


    “我去白實家出診呢,餉食一會再做!”


    “餉食不急,”穀老焉停下手上動作,開口道:“倒是那事兒和吳樸商議得如何了?”


    十斤停住腳步,喪氣道:“他說不急,再等等呢,可我今日見子泰先生可歸來了!”


    “那就是快南下了?”


    “嗯!”十斤也有些焦急:“尚不知歲首是否過得成呢!”


    穀老焉道:“哦!你先去給看病吧,待吳樸歸來,咱們再合計合計!”


    十斤點點頭,提藥箱往白實家趕去,劉玄的腿已不可能再治好,不過開藥讓他止疼,再哄哄罷了,不多時又回來。


    吳樸也已歸家,先與十斤合力擰幹衣物晾上,又一起做了飯菜,待請阿爺來一起用過,一家人才又議起舊事。


    穀老焉家老少都有,隻是吳樸才十四歲,家中並無精壯,四等民之策下來,卻有些不便宜,也有不少男子欲奉養他家,隻是這邊一直沒答應罷了。


    如今穀老焉心氣可高,真按鄧疙瘩四等民法,十斤已是女醫匠,到雒陽後亦能得五十畝地,吳樸這孩子將來也是要入勇卒的,兩下就是百畝,這些精壯男人如何能入他老人家法眼,又恐別人貪兩個孩子的田地生出異心來,都一概拒之了。


    當然,來求組戶的人家中也有少數能放心的,最好的便是鄧仲家兩口兒,家中缺老少,又是疙瘩兄長,自可放心他不會貪十斤與吳樸的田地,隻是再怎麽說,那也是寄人籬下呢,自家這把老骨頭怎麽說也還能再撐幾年,若非四等民之法定得死,穀老焉萬不想與別家組戶的。


    “吳樸開年後就十四了呢,十斤也及笄,待到雒陽,你倆先成婚罷!”


    想來想去,穀老焉還是開口將自家話說出,兩小成家之後,便算成人了呢,倒時家中事也有說話餘地。


    “呀!”先前在穀口處才被男人們一番取笑,聽阿爺這般說,十斤頓時漲紅了臉,覺得渾身不自在,不由道:“阿爺,他才十四呢,大戶人家男子可要弱冠才婚配!”


    “那是大戶人家!”穀老焉喝了一句,又道:“再說,待吳樸滿二十,你都多大了?”


    十斤不敢還嘴,斜眼瞄吳樸時,隻見他正嗬嗬傻笑著,卻自美著呢,心中不由一恨,咬牙在他手臂上偷偷掐了一把。


    手被少男一把抓住,再抽不出來,十斤頓時俏臉通紅,不知阿爺是否看見,正急得厲害,突聽小男人道:“聽阿爺的,到雒陽後,我和十斤便完婚,闊兒哥想也不會攔著!”


    這廝越發沒臉沒皮了,十斤瞪他兩眼,卻又聽阿爺道:“再說,待樸兒十六,終究要做勇卒去的,能在之前留個一兒半女,也是好的!”


    穀老焉雖沒說得明了,十斤心裏卻是明白的,轉首再看看小男人,任他握著手,終究沒再吭聲。


    田子泰都已歸來,南下之事便是迫在眉睫了,定下婚事,所謂商議也不過一家人捱到天黑,才去鄧仲家應下此事。


    好在鄧仲為人豪氣,在穀中廝混得久了,他也不願隨意挑人組戶,至今尚未應下別人,就等著他家呢。


    注:孔子在《禮記·曾子問》中描述當時的嫁娶情景時說:“嫁女之家,三日不息燭,思相離也;娶歸之家,三日不舉樂,思嗣親也。”反映了先秦婚禮的淳樸習尚,沒有喧嚷紛鬧大操大辦的場麵。入漢以後,社會經濟有了長足的發展,人們不再滿足古板而沉悶的舊式婚禮,不再固守“三日不舉樂”的古訓,開始大操大辦,使婚禮蒙上世俗的喜慶色彩。《漢代婚喪禮俗考》:“而為之賓客者,往往飲酒歡笑,言行無忌,如近世鬧新房之所為者,漢時即已有之。”


    (暈死,連停電兩日了!上完一節課趕緊回來更上,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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