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涇、洛,皆黃河支流。


    春耕剛過,渭水北岸屬高陵縣的田野中,一群人又在忙著修建杜公塢。


    數年來關中亂得頻繁,前有李傕、郭汜亂,後則成宜、張橫等,不時尚有羌氐為禍,左馮(ping,音同“平”)翊亦殘破得厲害,若不是鄧季正在大遷人口來充實,不知要多少年後才能回複舊日生機。


    鄧季治下的人口,在緩緩向著兩百萬之數逼近,新納的數郡若不用來分擔人口、田地壓力,實在不成。


    成宜等亂兵雖退出去,卻隨時可能連結西涼馬騰等再來,再加上氐羌、匈奴的威脅,渭水南有威烈軍在尚好些,安置在渭水北的民屯,不得不再次建立塢堡,讓居民得自保之力。


    偏遠最危險的雲陽、粟邑、衙縣等縣,最近都有大量勞力投入,高陵縣雖為治所,相對卻要安全些,官府不著急,人手不多,這工程的進度便要慢上大截去。


    在雲陽等縣,做工換食的都是平民和役民,甚至有為提前還完官府欠糧,春耕後有整屯的平民從弘農趕去求工。


    還完欠糧,不觸發法律,才可與官府兌換牲畜。


    渭水北岸這一小群人卻不同,他們多為麵上被刺字的罪民,人數近百,男女老少都有。


    為防罪民出逃,其等便被安排在高陵這樣的地方服勞役,而不是雲陽等邊地。


    建築地旁,有一小片搭建起的臨時窩棚,就是罪民們歇息和生活的地方。此時,三四名同樣被刺字的婦人正在窩棚前造飯。


    一位中年胖子站在旁邊喋喋不休:“你正青春,與他又無子嗣,何必隨一起受二十載罪民之苦?”


    胖子已嘮叨得半天,他所語的對象是一位清秀婦人,隻可惜被額上一個猙獰的“罪”字破去許多儀容,否則當為難得的美女。


    此時。美婦正半蹲在地上清洗薺菜,並不搭理他。


    “若隨我組戶,再不濟也是平民之家!我對司隸之策已爛熟,不定還可謀上屯長,改籍為良民!”


    胖子反複提及,除不敢伸手去拉外,所有好話都勸盡。美婦卻隻是無動於衷。


    對胖子的明目張膽行為,幾位洗菜的婦人都隻敢怒不敢言。


    負責隨隊記事的中年文吏相貌堂堂,三十餘歲,之前一直在關注建築塢堡那邊,待口渴行過來取水飲,才發現這一幕。先怒瞪邊上不作為隻看戲的那名差役一眼,再喝道:“郗樂!罪民雖因罪而受罰勞役,官府卻禁殺、禁虐、禁用強!違者亦貶為罪民!你欲何為?”


    見旁邊的老差役並未聲張,對這位本該高高在上的文吏,身為役民的胖子便全無一絲畏意,竟然笑嘻嘻回道:“我並未用強,隻是好言相勸!張孝廉不知。我司隸之地並不禁罪民夫妻絕婚(注)。若罪女本家無罪,因夫家而獲罪者,棄離夫家後可自擇再嫁,脫罪民身,重入戶籍!”


    身為役民,腰間的白牌和來往過客一般無二,胖子卻將“我司隸之地”五字咬得清晰之極,仿佛他便是此地間的主人。


    顯示過對本地律法的了解還要多於這位文吏後。胖子得意洋洋地,斜瞅著他。


    文吏微皺起眉頭,如今鄧慕安已越發叛經離道,由其所定,治下之民非隻男子可棄妻、出妻,若丈夫有犯法、不養、失德三事者,其妻亦能棄夫另嫁。罪民婦更是鼓勵與原夫絕婚,簡直違禮喪德、聞所未聞。


    考慮到司隸眾多民戶之家都是新組成,中年文吏也就勉強放過再深究、再聲討的念頭,隻是不肯在一個小小的奸猾役民麵前低頭。又強撐著道:“便如此,你身為役民,在此當以勞役換錢糧,為何停下活計?”


    “我在此地活計不過伐薪、擔水二事!”郗樂奸猾得緊,豈會沒有說辭:“灶下薪禾盡夠,水亦足用!”


    差役不肯配合,麵對這樣的人物,才幹盡高的文吏都有些束手無策。


    地上清洗著薺菜的罪民婦們早聽不下去,其中一位三兩把將大木盆中薺菜全拾撿出,端起木盆“嘩”一聲潑掉汙水,將桶中水倒入木盆,略衝洗一遍,潑掉再倒滿水,開口嚷道:“張孝廉,我等已無水用!”


    胖子頓時瞪眼,這般用水未免也太浪費了些!


    旁邊的差役是剛退役下來的老卒兵,腰中胯著把斬馬刀,牆根角還豎著弓箭,胖子眼中餘光所見,亦如先前他在旁大膽勸說人家絕婚一般,老差役又選擇了視而不見。


    估摸著再不去擔水來,吃虧的將是自己,郗樂不與那婦人計較,賊眼貪婪地在埋頭幹活的美婦身上再掃過,拾起兩隻大木桶,使擔子挑著,急步跑去打水。


    自家話語居然不如一名罪民婦計策好用,中年文吏臉色便有些難看,水也不喝,亦不與差役打招呼,鬱悶著自走回去。


    差役離得稍遠,身邊沒男子在,幾名洗菜的罪民婦膽子便大些,先前手腳麻利,使喚得胖子再去擔水的婦人小聲怒道:“無賴胖子,犬豕一般人物,亦敢打侯李氏主意!”


    先前胖子嘮叨的對象,那名清秀婦人這才抬起頭,在遠處擔泥負石的人群中掃過幾眼,尋到她丈夫那瘦弱的身軀,眼圈頓時就紅了。


    沉重的勞作下,她的丈夫沒精力關注其它,對先前這邊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此時正肩挑一擔泥土,蹣跚向前,費力倒入土坑中去,由上麵的人將其夯實。


    身為河東侯氏之子,自小從未受過這般苦的,雖離得遠,她也知道丈夫的幸苦。


    不過對待罪民中奸猾偷懶者,差役們便沒有對胖子這等役民好脾氣,若敢停頓下,通常都要挨上一大鞭子。


    差役們手重,這一鞭子下去,以前養尊處優的身子上立即就是一條血痕。她那丈夫,背脊上早已有數十條鞭印在,因此不敢有絲毫停留,不敢東張西望。


    侯選參與衛固等叛亂事後,她們夫妻隻是受牽連人中的一份子罷了,隻是鄧慕安連投奔河南的家族都要拆散安置,罪民就更不可能使聚在一起做工,侯氏在此地隻得她夫婦二人。


    先前的婦人語過後,侯李氏耳邊又傳來另一位罪民婦的聲音,將她視線從丈夫身上又轉回來:“說得是,侯李氏何等人才,便絕婚再嫁,亦得尋張孝廉這般人物才是!”


    又有人接話:“莫胡語!張孝廉已婚,連孩兒都有!”


    先前那婦人不滿道:“便與其為妾,也強過為做那胖狗妻百倍!”


    就算身為罪民,亦有苦中作樂時,有尖酸的道:“我還道你不肯絕婚,並非眷念著舊貨,實隻因自家模樣粗醜,恐再難尋到人要!誰知是心眼高,竟還惦記著張孝廉?”


    連美貌的侯李氏在內,幾名婦人全暫時忘記憂愁,一起輕笑出聲來。


    待發覺老差役瞪眼看過來,方齊止住笑聲。其中一名婦人又低聲道:“你等莫在此賣春!張孝廉雖在關中為吏,卻亦如那肥犬豕一般,不過暫行,隻為換足得吃食,便要遷往荊州去的,何肯在關中安家?”


    枯燥勞累的罪民生活中,相貌堂堂身份獨特的張孝廉便足已成為她們的八卦對象,另兩位婦人齊奇問:“當真如此?你如何知?”


    “昨日老樹下拾菽,聽兩名差役言及!張孝廉才名,連鄧季、田豐二賊亦仰慕的!已遣人征辟數次,皆為他推拒!隻是前番郭汜、李傕亂軍劫掠,孝廉家中錢糧盡空、部曲俱散,再無力南下,方才暫留高陵為文吏,待領足路途所需錢糧,便得往荊州去的!”


    “怨不得那肥犬豕不懼他,差役亦不愛搭理!”


    “張孝廉這般人物,天子在長安時都不願為官,如何肯為鄧賊所用?”


    “李傕、郭汜二賊亦實可惡!”


    作為罪民,婦人們憎恨鄧季是肯定的,聽如此人才不肯為鄧賊用,多少都有些感慨歡喜。隻是侯李氏無意中抬起頭,卻見胖子擔著兩桶水,又已回轉,驚呼道:“那胖廝歸來也!”


    一名婦人安慰道:“你莫懼他!今日我等飯食整治潔淨些,張孝廉、差役與罪民們食上也歡喜!水當用足,菜來回洗,總要使胖廝多走兩遭!”


    侯李氏低下頭,猶豫一會,方咬牙道:“使他多走十遭才好!”


    於是,胖子便見到幾位婦人洗兩株蔥蒜,亦要倒滿滿一大木盆水,而且仿佛都染上潔癖般,用過一次後絕對不再留下來洗別物,都是立即就傾倒掉。


    明白幾名婦人在聯合整治他,但那老差役其實也厭煩自己得緊,便去告狀亦無多大作用。


    行得慢些,還要被老差役嗬斥上兩句。


    老子做什麽天怒人怨的事了?胖子隻能眼淚汪汪,一趟又一趟地趕著路打水。


    饗食時,張孝廉和差役們果然齊**讚今日菜食整治得比往常潔淨許多,吩咐日後盡可照此整治。


    絕婚:古代離婚最早稱絕婚,認為是絕二姓之好,所以叫絕婚。唐以後才改為離婚。(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手機用戶請到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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