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的朝陽下,太原陽邑縣東麵低矮城牆上,趁屯長不在跟前,一群值守的郡縣兵全眯著眼,嬉笑著小聲閑聊。


    眯著眼是因為風中灰塵大。


    近月不曾有雨,正當盛夏時節,這塊盆地裏的土地早幹得狠,大風刮過要帶起漫天塵土來,軍士們衣袍、甲胄上被灰土染得醬黃,巾幘下的發絲、脖頸上也都附著細細一層沙土。


    泥腿子出身,倒沒人去理會脖頸衣袍上的灰塵,隻顧在避風的女牆下你一言我一語。談談今歲氣候對農事影響如何,議一議匈奴、鮮卑外族是否為害,羨一陣高居人上的袁公、高刺史、三公子、郭將軍等,再侃侃周邊曹、鄧幾家諸侯形勢,比比大戟士、虎豹騎、司州軍孰強孰弱,幻想天下美味,意淫歌姬美婦,各種皆有,樂在參與,隻是俱不敢高聲。


    郡縣兵軍紀不嚴,便是屯長在,也多不會禁這些話題,因隻有如此,值守的時日才好混過去。諸軍士正天南地北地閑扯,有名幹瘦士卒忽然打斷話語,衝幾名同伴道:“諸位可知,數日前上黨沾縣又落入黑山賊手!”


    “沾縣又失陷?此事有何稀奇?”先前軍士正流著口水講各地美食,怪他挑換話題敗興,嗤笑道:“兄無需驚怪!”


    沾縣地處太行深處,自有黑山賊以來,哪歲不失陷兩三次的?並州人早已見慣,其他幾個軍士盡不以為意。皆笑幹瘦軍士大驚小怪,又有人道:“沾縣早為官家所棄,並無軍士駐守的,縣令每聞賊來。便使人開城門納入,自守於家中護妻小,縣令家貧,故從不為賊所害,待賊眾擄掠而去,又複出為官,此事早人所共知!”


    “然也!沾縣官府如此,治下之眾閑時為賊,農時做民,本就已是賊窩。何尚有失陷之說?”


    連被幾人取笑。那賣弄消息的幹瘦軍士便漲紅了臉。先支吾過兩聲,繼而不忿:“我意非如此!諸位當知,本縣與沾縣正相鄰。黑山賊若繞出太行,到陽邑便是平川,不過百餘裏地,快馬半日可到,已需得小翼提防!自往陽邑戍守,每聞沾縣賊至,我便肉跳得緊!”


    還是沒人理會他的擔憂,倒有人哈哈笑道:“為肉食者謀,兄之高見可勝袁公、高刺史?諸縣不過五六百縣兵戍守,獨陽邑駐軍三千。若非防黑山賊至,何也?某隻聞古有杞人憂天,不想兄亦如此!”


    “黑山賊數敗,今已勢衰,不敢輕出太行,兄無需多憂!”也有平日關係好的,拍著幹瘦軍士肩膀,安慰道:“上黨軍馬雖遠,晉陽卻有高刺史在,麾下多為騎卒,至本縣路途皆為平川,若賊至城下,援軍一日便到!”


    “是極!是極!且你我何等人,便思慮萬千,於事亦無半分變數!何須憂心?”


    人家說得有道理,隻是幹瘦軍士心中仍不安,卻找不到任何反駁話語,隻好砸著嘴不語。


    軍士們便不再理他,轉頭又聊起其它。


    幹瘦軍士本就膽小,平日裏神經兮兮的,每聽聞黑山賊入沾縣,他都坐立難安,這次也是。


    趁風小些的時候,幹瘦軍士都要探頭往外看看,如此數次,那副謹慎模樣又引得同伴們笑話不已,倒又多些談資。


    被笑話得多了,幹瘦軍士亦擰起性子,別人言語隻當未聞,依舊我行我素,探頭觀望數十番後,再一次回過頭來,已是猙獰著臉,疾聲喝問:“本縣城小牆低,便有三千軍,抵得甚事?”


    待見幹瘦軍士一臉驚惶,身子顫抖,不似玩笑模樣,旁邊同伴們俱吃一驚,急探頭往牆外看去。


    遠處漫天煙塵彌漫,黃色的天空,黃色的土地,似乎已連在一起,隻是視線盡頭的地平線上,還是能隱約看見長長一條移動著的黑影,正向陽邑行來。


    這是多少人的隊伍?


    “速報軍候、校尉!”


    眾軍士的心被瞬間提起,似乎到了嗓子邊,許久才有軍士淒聲厲喊出口,不一會,又有清醒些的大喝:“莫亂慌張!或是上黨三公子移師北上?”


    遠處來的隊伍看不到盡頭,不知有幾萬人馬。隨著袁紹掌控北地日久,自外族處購入大批戰馬,軍中騎兵越來越多,勢衰的黑山賊隻能仗著地利自守,大隊再不敢輕易出太行,便偶爾外出擄掠補給,也隻由小股人馬往各地襲搶,這般來攻城略地幾已絕跡。


    後麵的話語讓人心安少許,莫非真是袁三公子大軍北上?


    禱告著天地,心存僥幸,除飛跑去報事的外,城牆上軍士們死死盯著遠處徐徐逼近的隊伍,恨不得長出一雙千裏眼,立即認出這支大軍能辨識身份的標識來。


    可惜兩下還離得遠,又有煙塵彌漫,視線中隻有長長移動著的模糊黑影,沒人能認得清楚。


    屯長、軍候、校尉,更多的人趕到,城門已傳令緊閉,不多時,本縣縣令也到了。


    城牆上人們心如急焚,卻都隻能乖乖等待著未知的結果降臨。


    若是袁三公子大軍,自然皆大歡喜;若是黑山賊寇,今日恐就是死期。


    僥幸終於破滅,小半時辰後,一名眼尖的軍士率先宣布噩運來臨:“是黑山賊!”


    用不著看清旗幟,衣袍各色雜亂、甲胄稀缺、不少人頭頂上還裹著黃巾,越來越多的人已能從其它方麵判定來者的身份。


    校尉滿頭大汗,不知是熱的還是嚇的,急轉頭令親衛:“張燕來犯,速分報晉陽縣高刺史、長子縣三公子,求援!”


    又調頭衝縣令吼道:“速征民夫、大戶部曲取土木堵城門!”


    隻是一時哪來得急?有軍候哀嚎嘶叫:“速取滾木、熬製滾油!”


    城牆上人人驚慌失措,隻剩幹瘦軍士還在喃喃自語:“城小牆低,平日不修戰備,便有三千軍士,抵得甚事?”


    ——


    這次張燕出動大軍,圍住陽邑這座彈丸小城的足有四萬賊軍,並州兵安逸過頭,失了戒備,三千守兵不過一鼓便破。


    位於太原、上黨兩郡交界陽邑失守,整個晉中盆地無險可守,行轅設在晉陽的高幹倒並不如何慌張,為防黑山,他在太原郡本就駐有三萬軍,由大將郭援統領著,其中半數為騎兵。


    最近的上黨郡除有袁尚軍馬外,尚有郡縣兵八千駐紮,隨時可北援,且匈奴鮮卑無需憂慮,再不足時,雁門、定襄、西河三郡亦可抽軍來援。


    隻是身為袁紹外甥,高幹自謂官至並州刺史已是到頭,舅家已有三子成年,總不會將權勢交由自家繼承。


    除非袁紹有生之年得登至尊位,否則不能有升賞,功勞再大有何用?若真立下潑天大功去,恐反遭猜忌,取死之道。


    因此,自任職於並州,高幹行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張燕大兵突入太原郡,他亦不忙剿滅,隻急遣使求告於鄴城袁本初處。


    黑山賊占據陽邑,高幹不急,坐鎮上黨的袁三公子卻等不耐煩。上次進占河東、謀奪司州刺史位失利,目前正需立功,好在父親麵前表現一番,否則如何與大兄袁譚爭?


    上黨治所長子縣到鄴城不過四百餘裏,袁尚正青春少年,河東兵敗後,隻駐軍於長子,並不便回鄴城複命,可見其心未熄。得黑山賊出太行,陽邑失陷的消息後,袁三公子急與逢紀商議,修書一封,使人經滏口陘飛遞袁紹,求冀州兵發太行,斷張燕歸路,又自請與高幹合兵剿賊。


    戰不過司州軍馬,還鬥不過黑山賊寇麽?


    占滏口陘地利,袁尚書信倒比高幹求告使者到得早一天。


    黑山賊向來散居於太行各處,路險山高,雖已知曉其中路徑、占據優勢,袁紹也難以剿滅,隻控製住數條陘道便罷。購進戰馬、麾下多組騎兵後,對這心腹之患,沮授、審配、辛評等一班謀臣早有定計:若張燕再敢輕出,便遣偏師斷其後,再以騎兵合圍剿滅。


    鄧慕安忙征馬騰、韓遂,袁紹並未防司州。張燕出山乃是自尋死路,愛子袁尚之論符合謀臣定計,待得報,便準其行事,先令高覽領冀州步卒往太行,討取黑山各部老巢,又使文醜、張郃統兩萬精騎,往易城防公孫瓚出。


    袁尚得回信,大喜。他如今統領著一萬五千軍,尚嫌不足,便自郡縣兵中調出五千,湊足兩萬之數,北上與高幹合戰張燕。


    袁尚北上,上黨治所長子縣,便隻剩下兩千郡縣兵,此外壺關有千人駐守。


    三日後,楊鳳、杜長、龐雙戟自沾縣來,除兩萬可戰精壯外,隨行還有各部十餘萬的老弱婦孺——鄧慕安珠玉在前,張燕這次也是破釜沉舟,決意先放棄太行,傾巢而出,並不怕袁紹斷後。


    楊鳳等團團圍住長子,龐雙戟又分兵去取壺關。長子本大縣,壺關乃雄關,奈何俱兵員不足,待司州兵到時,兩地皆已告破。


    司州軍入並州,又與之前謀定不同,竟有“三軍”之數,外人不明內情,俱被驚嚇到。


    薑敘、梁寬、趙衢三校到河南換防後,驍騎軍得令,先渡河與蕩寇軍會師,待入並州重創高幹、袁尚,再齊往長安待命。


    加上役民、平民假冒的“武衛軍”,為並州戰事,鄧季竟然出動三萬卒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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