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四季如春的大理,霜降之後數日,清風漸至,還是略微有了“一雨成冬”的寒涼。和煦的初冬暖陽灑在青石街道上,三五個玉雪可愛的孩童咯咯笑著玩鬧,被街角一個傀儡戲攤子給吸引住了,好奇地圍過去看。


    那演傀儡戲的老人須發皆白,衣著清簡,黑黢黢的臉上幾乎沒有表情。他的攤子並沒有十分打眼之處,隻是拿一塊黑布圍了張小木桌,桌麵上擺了幾個玩偶。他左手中的那個傀儡是一個貴族公子,服飾華麗,手持折扇,右手上的是一個白衣女子,臉如滿月,眉目慈悲。這兩個傀儡演的故事也並不新奇,說的是這女子的族人要與男子的族人聯姻,作為兩族中的貴族,他們便在長輩的安排之下相見相識,之後卻正好郎有情妾有意,成就了一對美滿姻緣。


    小孩子並不太懂戲中男女的糾葛,隻是好奇地一會兒盯著傀儡一張一合的嘴巴,一會又去瞄老人的嘴巴。這老人嘴皮絲毫不動,並沒有張口說話。那孩子們便道是傀儡真的會講話,興趣盎然地歡呼,要去摸那玩偶的臉。老人絲毫不以為忤,臉上雖然不帶一絲笑,卻溫和地將桌上玩偶一一遞發給了這幾個孩童。


    街邊巡視的兩個衛兵閑來無事,站在不遠處看著這個戲攤子,聊起了天。


    “聽說昨日鎮南王府大發賞賜,便連咱們這樣巡街的小兵,路過王府大門都有打賞。可惜咱昨天不當班,白白失了那許多彩頭。”


    “可不是,我小舅子便在王府中當值,聽說府中上下都得了許多銀錢,為著是世子妃有喜,王爺和世子都高興得和什麽似的。”


    “是得高興,聽說皇上不久就要立世子爺做太子的,世子妃這一有喜,便也是未來的皇子公主。我說,咱哥兒倆也往王府門前轉轉?興許今天還有賞錢發!”


    “這話有理,走著!”


    孩子們隻圖個熱鬧,看了一會兒便嘰嘰喳喳地走了。那老人留戀地再守了一會兒攤子,直到夕陽西斜,才慢吞吞地收起圍布與桌子,摸出兩支鋼杖拄著走了。


    他回到自己棲身的小屋放了物什,便一頭躺在床上,嗬嗬地笑了。


    隻是他笑的時候,臉上也無法作出笑的表情來,仍然是僵硬空洞,根本沒有半點喜悅之意。笑了幾聲之後,他也覺得興味索然,停了下來。


    “我要有孫子了。”段延慶昏頭昏腦地想著。這些年來,隻有關於段譽的消息才能讓他麻木的心得到些許的快樂。


    他學武了,學得還很快,連普通的衛士都誇讚他;他成親了,整個大理國歡欣慶祝,似是為了補償他當年未能收到的祝福。如今,段譽也要做爹爹了,大理皇室的正統血脈,有後了。


    段延慶隻覺得巨大的疲憊如潮水般湧上。他吃了這麽多年的苦,著實是累了。


    “如今我已是心滿意足,不如睡會罷。”他思忖道,緩緩閉上了眼睛。


    “太子爺,太子爺!”夢中有人輕輕呼喚著,段延慶皺皺眉頭,都多少年過去了,自己怎麽還做著太子夢呢……


    “太子爺,你該醒啦。”侍仆為難地又叫了一聲,“今日是皇上壽辰,文武百官都要到朝慶賀,太子您可不能遲了。”


    段延慶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


    “哪個皇上?”


    侍仆訝然地撓撓頭,老老實實答道:“咱大理國還有哪個皇上呀,不就是太子爺您的父皇,上德皇帝麽?”


    “我爹……是段廉義……?”


    “正是。”侍仆心道,太子爺莫不是睡魘著了,失了心智,怎麽好端端叫起皇上的名諱來?


    段延慶一骨碌翻身坐起,去摸自己的腿和身體。


    完好無損,肌肉虯結,孔武有力。這是一具年輕人的身體,充滿了朝氣和活力。


    “請太子爺洗漱。”侍仆奉上一盆清水來,段延慶緩緩將頭伸過去,手卻不停地顫抖。那清水中倒映出的少年麵孔,正是清秀俊逸,溫潤如玉。


    他掐了自己一把。真實的痛楚,沒有絲毫麻木與遲鈍,襲向了他的神經。


    就算是曆盡了大半生的顛沛流離,段延慶也還是濕了眼眶。莫非果真是上天垂憐,賜我一個美夢?莫非我已死去,如今是魂遊仙境?


    “太子爺,您還是快著些罷,皇上的四十大壽,可不能晚嘍。”


    父皇的四十大壽……那不就是奸臣楊義貞弑君的日子?


    在侍仆的驚呼聲中,段延慶一把打翻麵前的水盆,匆忙著了衣衫,拎了劍便往皇宮行去。哪怕是在夢境之中也好,他一定要阻止那令他終生痛苦的事件發生!


    這個時候,他隻有十九歲,段氏一門的武功雖然隻學個入門,但勝在年輕力壯,精力旺盛。此時他一邊飛奔一邊運起真氣來,隻覺渾身經脈暢通,無半點滯澀之處,再加上他對段氏武功早已有了五十年左右的認識與修為,早已是運用自如,解決楊義貞那狗賊,想來是已經足夠了。


    上德帝的四十大壽並沒有很鋪張,隻是群臣與上德帝在宮中一道飲宴罷了。此時為時尚早,宮人還在宮門處檢查最後的喜慶裝點,隻覺得一陣風從身邊飛快掠過。


    “想是太子爺為皇上慶壽心切,先去拜見了。”守衛打著嗬欠議論道。


    段延慶在禦花園中四處搜索著,心急如焚。當年,狗賊楊義貞便是在禦花園設伏,趁上德帝在宴前散步時,一擊得手的。然後,便是提著上德帝的頭顱,出現在了壽宴之上。


    他還記得父親的頭顱骨碌碌滾到自己跟前的場景,那圓睜的雙眼似乎在訴說著他的不幸與冤屈。


    聽得前方輕微花葉擦撞聲,段延慶心中一緊,往邊上一閃,隱入了茂密的茶花樹叢中。


    “我便親自在此設伏,你在外圍等著,我一旦得手,你便與我一齊去往大殿,與我的兵士一道控製群臣。”


    一聽到楊義貞的聲音,段延慶自以為早已幹涸的血液在此時奔騰了起來。殺了他,為父親報仇,為自己報仇!有個聲音在他耳邊叫囂著。


    他一躍而出,一劍砍下了楊義貞的頭顱。當他尚在滴血的劍尖指著那個做楊義貞內應的宦官的時候,對方慘白的臉色和跪地求饒的哀懇讓他快意萬分。


    提著楊義貞的頭顱,另一手拎著已經嚇得癱軟的宦官,段延慶往上德帝寢宮急速掠去。複仇的喜悅在他的胸腔內翻滾著。若是當初就能這樣,那該多好。


    今日能在夢中走這麽一遭,倒也足以讓他心懷大慰。


    “慶兒,這是為何?”上德帝被渾身是血的兒子嚇了一跳。


    上德帝還是他記憶中的模樣,和藹慈祥,臉上永遠帶著笑意。段延慶突然覺得喉頭哽咽,眼睛裏竟然湧上淚意。他已經許久沒有哭了,即便是雙腿盡斷,麵目被毀,以人世間最汙濁的形態苟延殘喘的時候,他都沒有哭。


    如今,他回到了青春年少,他報了血海深仇,他渾身是血地站在依然活生生的父親麵前,他哭了。


    把惡賊頭顱與軟骨頭宦官扔在了地上,段延慶往前一跪,抱住上德帝的腿嚎啕大哭。“爹爹,他們要害你,這些狗賊!……我將他們殺了,嗚嗚……爹爹,你不會再有事了。”


    上德帝大驚,身後早有忠心的侍衛上前來向那宦官問了供,詢問明確之後,上德帝又派了最心腹的禦林軍去搜捕楊義貞的同黨,更是宣布了全城戒嚴。安排得當後,他拍著尚在痛哭的兒子的肩膀,笑道:“好了,慶兒。我知道你心善,平時連隻螞蟻也不忍心傷害的。如今你為了老父我,竟然如此英勇忠孝,真是教我感動。有兒如此,我此生再無憾了。”


    段延慶伏在父親懷中哭了一會兒,漸漸地止住了,見上德帝像他孩童時期哭泣的時候一樣,輕輕拍撫著他的後背,臉上微微紅了一紅。


    既然在夢中,那丟臉便丟臉吧。他想道,隻要父親好好的,我什麽都願做。


    “來,我的好兒子,去洗把臉。今日是我的壽辰,擺夷等友族都帶了人來賀的,我今日要將我的儲君引見給他們,你可要給我長臉。”上德帝慈愛地替他正了正衣領,“你若是發現了有什麽可心的姑娘,盡管告訴我。你也是到了該娶親的年齡了。”


    段延慶愣了一愣,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皎潔無瑕的白衣女子的麵貌來,接著又自嘲地搖了搖頭,哪裏有這麽巧,她今日便來呢?


    宴席上張燈結彩,絲竹齊鳴。即使在城中針對叛黨正進行著嚴酷的清洗,皇廷之中仍是吉祥和樂,一片太平景象。眾臣齊聲道賀,外族的使者也是向上德帝獻上了賀禮。上德帝風度翩翩地頻頻舉杯,與群臣同樂。在這一片喜慶氣氛中,段延慶有些恍惚,他實在是太久沒有嚐到這喜慶之酒的滋味了,不知不覺中,竟有些醉意。


    “父皇,我去園子中透透氣。”段延慶在上德帝耳邊輕聲道,待上德帝微笑答允後,他慢慢步出了正殿。殿側有一個小花園,種著段延慶平素最愛的潔白茶花,多數為他親自所栽。他背著手一株株地看過去,與自己腦海中的回憶一一對應。


    “這個夢境真是美,連這些茶花都與當年一模一樣。”段延慶滿足地歎了一口氣,愛惜地伸手去撫摸自己身側一朵羞澀半開的茶花,神色中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溫柔。


    “這些花好漂亮!是你種的嗎?”一個清脆甜美的聲音響起。


    他訝然抬頭,一個俏麗的少女立在眼前。她腰間纏了軟鞭,係了條擺夷女子最愛穿的大擺裙,一張臉如皎潔的明月一般聖潔美麗。


    見這個和氣的少年瞧自己瞧得有些呆住了,少女粉頰生暈,眼睛眨了一眨,仍然落落大方地道:“我很喜歡這些花。”


    段延慶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他低聲道:“我叫段延慶……你呢?”


    “我叫刀白鳳!”少女脆生生地答道,“我的姓很奇怪吧?不過就像你們大理有好多人都姓段一樣,我們擺夷也有好多人姓刀的呢!”


    段延慶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融化在這個甜美的夢境中了,他手微微一動,折下了那朵含苞帶放的白茶花,送到了少女手裏,柔聲道:“如果你喜歡,我以後可以為你種好多茶花,比這裏還要多。”


    女孩子接了過去,在鼻尖嗅了嗅,抬起頭對他天真地笑了一笑。


    眼前這個明麗俏皮的刀白鳳,與他記憶中那個落淚的白衣觀音,相同,卻又不同。他崇拜與感激那位白衣觀音,但他不希望她將來受到任何的傷害,從而變成了那個薄露輕愁的白衣觀音。他寧可她一生都這樣無憂無慮,站在他眼前拈花微笑。他發誓,他要保護她的天真。


    大理國太子與擺夷族長千金的婚事,讓這兩個邦鄰的結盟更加地穩固了。在婚禮上,上德帝與刀族長共同主持了儀式。但見新郎俊朗飄逸,新娘甜美嬌柔,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璧人。受了這一對小兒女的禮後,上德帝與刀族長相視一笑,一齊喊出:“禮成,送入洞房!”


    段延慶挑起蓋頭,怔怔地瞅著刀白鳳嬌豔絕美的臉龐。這如果是夢,那未免也太過真實了。


    “慶哥,你發什麽呆呀?”刀白鳳噗哧一笑,拉他在自己身側坐下。


    段延慶這才回過神來,略有些傻氣地撓撓頭,答道:“我總疑心這是一個夢。我不敢相信,我會娶到你。”


    “傻哥哥,這不是夢。”見他真摯,刀白鳳心下感動,主動將兩條玉一般的手臂抱住他脖子,在他臉頰上輕輕地咬了一口,“你看,疼不疼?”


    段延慶輕顫了顫,隻覺得渾身熱血沸騰,伸手將她的細腰一把掐住,往自己身上按,啞聲道:“鳳兒,你再咬一下。”


    刀白鳳笑著搖頭:“原來你是騙我親你,這下我可不上你的當啦……”


    話音未落,她的唇便被段延慶以吻封住。室間紅燭高照,香衾醉擁,那輕輕擺動的羅幃帳中傳出綿綿呢喃,真當是並蒂蓮開,鸞鳳和鳴。


    與刀白鳳成婚之後,段延慶不再以為這是夢境,而是真真實實地放開胸懷,擁抱了自己的新生。他苦練武藝,勤理朝政,對妻子也是多有體貼。坊間早已將這位英俊的少年太子傳成了神一般的人物,隻有段延慶自己知道,他是為了彌補上一世太多的缺憾罷了。


    這一日,段氏家宴,刀白鳳喝得幾盞酒,便麵如桃花,燦若朝霞。段延慶笑著摟了她,卻聽得她羞惱道:“慶哥,那邊怎麽有個小賊,隻盯著我不放。”


    段延慶打眼一看,卻正是堂弟段正淳。他不動聲色地擋住那道癡癡的目光,哄著懷中的嬌妻道:“是個不成器的族弟,你莫要理他。”


    沒過得多久,段正淳便被段延慶打發到一個邊陲小鎮駐守著。因為段正淳平素多有浪蕩之名,朝中對此並無異議,而是多有讚成。自此,段延慶便沒怎麽再見過這個人。


    成親僅半年,刀白鳳便被診出有孕,段延慶欣喜若狂,上德帝也是喜氣滿麵,連連說要立這孩兒為皇太孫,並且下令全國歡慶。


    “慶哥,你說給這孩子取什麽名字好?”刀白鳳依在他懷中問道。


    段延慶在她額頭吻了一吻,心懷激蕩。這一世,他要做他孩兒最崇敬的父親。他要用自己的臂膀,為妻兒,為子民,撐起一片寧靜碧空。


    他輕輕撫著妻子微微隆起的小腹,溫柔道:“就叫段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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