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果然下起雨來,雖然不甚大,但晰晰瀝瀝的,也頗為惱人。掌櫃的正倚在櫃邊一邊磕瓜子,一邊盯著門外的雨絲發愣,忽然聽得一陣幾不可聞的樓梯輕響,昨天入住的那一對年輕俠侶已經下得樓來。


    “二位休息得可好?”他趕緊滿麵堆笑,上前問道。


    那位青年公子含笑答道:“好極了。”


    他身後那個女扮男裝的姑娘臉微微紅了紅,伸手從背後掐了他一把。


    “這天不大好,客官要繼續趕路的話,可要蓑衣鬥笠麽?敝店都有為客人預備的。”


    青年公子笑道:“掌櫃的想的果然周到。那便賣與我們三份罷,路上也好有個替換。”


    掌櫃的歡快地應了一聲:“好咧!”便招呼小二拿蓑衣與鬥笠來,見那公子先是替那姑娘將蓑衣攏好,細細地係上了搭扣兒,再把鬥笠小心地與她戴上,神情動作俱是極盡溫柔,他心下不由得暗自納罕。


    見得他倆打馬上路,掌櫃的端詳著手裏沉甸甸的賞錢,笑得見牙不見眼。


    “秦家掌櫃的,最近可有什麽好故事?”一個相熟的酒客探頭進來問道。


    “故事倒沒有,隻是剛走了一對客人,你晚了一步沒看著,那生得好模樣……”


    這場雨軟軟綿綿,說大也並不是那等傾盆大雨,卻一直下了兩三天,潮氣入骨。


    “怪不得人說蜀犬吠日呢,要是此刻突然見放了晴,我肯定也是要高興得跳起來的。”王語嫣抹了一把額頭的水珠兒,側身對慕容複道。


    “趕了這許久的路,真是累得糊塗起來,竟把自己比作小狗了。”慕容複憐惜地說。


    她臉上一紅,反駁道:“小狗有什麽不好,不像有些人那麽壞。”


    “嗯,世上人這麽多,總是有些壞的。”他不以為意地點頭,拿鞭梢指著前麵,“前方那青色城牆的,便是樊城,玄慈大師說上個月,就汪劍通身死一事,他曾與趙錢孫通過信,那時他還在樊城的。而且就信中口氣,他應該還要在那裏呆上一段時日。”


    見天還早,到樊城又約摸還有半個時辰的路,慕容複便問:“前麵有個茶肆,咱們到那兒歇歇,可好?”


    這個茶肆並不大,難得的是在官道路旁,來往行人都是必經的,又用竹竿撐著厚油布,嚴嚴實實地遮出一塊避雨之處,因此生意出奇地紅火,為數不多的幾張桌子旁幾乎全坐滿了。所幸還有最後一張桌子空著,慕容複喚小二上壺滾燙的熱茶來,自己將鬥笠取下,接著便伸手替王語嫣解下巴上鬥笠的扣子。


    那鬥笠一掀,露出王語嫣的臉來。她承了李秋水與王夫人的容貌,不用說是極好的,雖然作男兒打扮,隻用尋常竹簪挽了發髻,但鴉青的頭發配上雪白的臉,自有一番少年風流。慕容複察覺到周圍好幾道目光射了過來,便連遠處桌子上一個老人帶著一個小姑娘,都眼巴巴地盯著他們這邊瞧,便側身擋了擋,替她將耳旁被鬥笠刮鬆的碎發攏了上去,低聲道:“拿帕子擦擦臉罷,小心受涼。身上可有濕了,要不要找個地方換身衣裳?”


    王語嫣抿起嘴搖了搖頭,說:“這樣的天,換上了也會再濕,不要緊的。”


    說著,兩人將蓑衣鬥笠俱解了下來放在桌旁,捧了上來的熱茶喝。


    過得片刻,隻聽得“咣當”一聲響,原來是那小姑娘不小心碰翻了茶杯。


    “這杯子可碎了!我們是小本買賣,客官還是賠我些錢罷,不然要蝕本了。”小二略不些不滿地過去收拾碎片,


    慕容複與王語嫣不經意地看去,隻見那個老人須發皆白,麵容普通,一連串的道歉和吉利話從嘴裏麻溜兒地吐了出來,又掏出幾個銅板來塞到小二手裏,小二這才不嘟囔了。


    點頭哈腰地向小二陪完罪,那老人又低聲嗬斥了那小姑娘幾句,言辭頗為嚴厲。那小姑娘約摸十二、三歲模樣,穿著破舊布衣,頭發淩亂。但最讓人驚訝的是,她臉上扭曲猙獰,竟是大片大片燙傷後留下的粉色疤痕,連五官也不怎麽看得清楚,正好往他們這邊看過來,眼神驚惶中帶著一絲狠厲,配上她的臉,真是令人不禁打了個寒戰。


    王語嫣趕緊收回目光,慕容複見她嚇著了,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道:“不妨事的,許是爺爺在訓斥孫女呢。”


    王語嫣點了點頭,小聲說:“我覺得那姑娘的眼神和刀子似的,看著讓人發冷。”


    這時,隻聽得身後那小姑娘又張嘴“嗚嗚”了幾聲,那老人抬手欲打,極不耐煩地給喝止住了。


    “臉成了那樣,原來又是個啞巴,真是可憐。”王語嫣輕聲歎道。“隻是這爺爺未免也太凶了,倒不像是親孫女。”


    聽她這麽說,慕容複心裏卻有些警覺,那小姑娘剛才的眼神裏,似是有著絕望呼救之意。莫非她是有意打翻茶杯,想以此示警?她是被人拐賣虐待,還是另有隱情?


    他們沒坐得一會兒,那老人拉著小姑娘急急忙忙先走了。他們經過慕容複身旁的時候,慕容複聞到了一絲香味,卻似乎有些熟悉。


    他神情一凜,卻不動聲色地繼續坐著。雨還未歇,那一老一少在雨裏行著,腳下卻是頗為慌張,不多時便消失在他們視野之中,隻餘下泥濘中兩排腳印。


    約摸過了半盞茶的工夫,慕容複低聲道:“嫣兒,馬先係在這裏,你隨我來。”


    王語嫣見他神情嚴肅,便不多問,拿上雨具披了,與他一同追至雨中。


    “這個方向。”慕容複瞧了瞧地上腳印,便鼓足氣往前掠去。“嫣兒,如果我沒猜錯,剛才那一老一少,是與我們有舊的。”


    王語嫣緊緊跟上,腦中飛快思索,她認識的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會是誰呢?她“啊”了一聲,驚道:“難道是阿紫?”可是阿紫不是在大理天龍寺嗎?


    慕容複點頭道:“正是,方才他們經過我身邊時,我聞到的香味,和當時阿紫用毒刑逼我教她武功時,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可那個老人呢?”那老人與小姑娘的麵目均是她沒見過的,想是用上了人皮麵具。


    慕容複歎道:“若真與我所想的一樣,是丁春秋這個老賊,那可是後患無窮了,今天若是追得上,再也不能放過,定要就此結果了他。”


    丁春秋與阿紫一同在天龍寺,若是看管的僧人有所疏忽,以這一老一小的狡猾機智,雖然再無武功,逃脫出來倒也不是不可能。


    當下兩個人都是用足全勁,以他們的輕功追趕丁春秋與阿紫兩個被廢掉武功的人,自然是綽綽有餘。雨中泥濘的土路,也為他們的追蹤指明了方向,不用擔心走錯了方向。


    追至路邊一個小山林中,隱隱約約聽到了說話的聲音,王語嫣便往樹上指了一指,二人提氣一躍,投身於樹冠之中。


    “你這個臭丫頭,點了你啞穴還不安生!剛才看見了那慕容複,打翻茶杯想呼救是不是?” 那老人氣急敗壞地問道,說完便賞了那小姑娘兩個耳光。


    慕容複向王語嫣點了點頭,這的確是丁春秋的聲音。這老兒當真不簡單,在天龍寺被那樣嚴加防範,都能脫出身來。


    “沒有沒有,師父您老人家明鑒,阿紫是不小心打翻那個杯子的……師父饒了我吧,不要再打我了……”


    “我帶著你逃出來,讓你也出了那個牢籠,有什麽不好?你偏生這樣不識相!三番四次地挑戰我的耐性!”


    二人在樹上聽了片刻,終於確定,丁春秋已是武功全失,但十分不甘心就這樣終老,便瞅了個空兒煽動阿紫幫助他逃跑。阿紫覺得他不再是一派之主,已經是無甚利用價值,覺得在大理過著富貴日子也不錯,不願意與他一道出逃。於是丁春秋竟是挾持著阿紫,計算好了守衛的空檔逃出了寺來。有著這麽一個王府千金在丁春秋手上,追兵投鼠忌器,也不敢貿然追拿,竟讓他們走脫了,一路北上逃至了河南。


    “師父,求求你了,阿紫好疼……”躲避著丁春秋的耳光,阿紫哀哀哭道。


    “那你以後還敢不敢逃?還生不生異心了?”丁春秋咬牙繼續扇著,惡狠狠地問道。他似乎覺得打耳光還不夠,便拿腳踹了幾下。


    “不敢了,真的師父……”阿紫被打得麵目紅腫,嘴角流出血來,滾在地上哭求。


    雖然極厭惡阿紫,慕容複與王語嫣卻也還是不能見死不救。慕容複清叱一聲,躍下樹來,出掌向丁春秋擊去。毒對慕容複起不了作用,一見是他,丁春秋拔腿就跑。


    慕容複跨出一步,手臂一伸點住他後心,丁春秋頹然倒地。他一頭栽倒在混著雨水的泥漿之中,瞪著眼睛衝著阿紫喊:“小賤人,你引來的好幫手!”


    王語嫣有些不大敢碰阿紫,幸虧身上穿著蓑衣,便將手隔著蓑衣,將她扶起。阿紫形容狼狽,口中卻是不輸與丁春秋的凶狠:“你折磨了我這麽久,我好不容易見著兩個能幫我的人,當然要搏上一搏。臭老頭,也是你活該倒黴。”


    “慕容小子,你不要殺我,阿紫這小賤人不是也害過你嗎?”丁春秋不再理她,隻是去求慕容複,打個滾坐起身來,抱住他的腿不放,“我折磨她一路,我天天都打她罵她,這也是為你報仇了,是不是?”


    慕容複厭惡地抽出身來,對王語嫣道:“嫣兒,你轉過身去。”


    王語嫣知道他不想她看他殺人,便依言轉過身去。


    “姐夫,快殺了他!”阿紫咬牙切齒地催道。


    王語嫣微側了側頭,餘光見到阿紫緊緊盯著丁春秋,眼珠子裏透出一股嗜血的快樂來,好像渴望見到殺戮一般,不禁打了個寒戰,又離她更遠了些。


    丁春秋又求道:“你莫殺我,我……我的師父是無涯子,我現在要尋他當年留下來的武功秘笈,到時候分你一半……不,全都給你!天底下所有厲害的武功秘笈都隨便你挑,真的!隻要你不殺我,我便帶你去找!”


    他雖然武功全失,但是無涯子搜羅的武功秘笈當中,天下一流武學十有八九,必然有那化腐朽為神奇的功夫。當初他身懷絕世武功的時候,尚且為了這些秘笈行那忤逆之事,差點親手弑師,又逼得師弟大半生裝聾作啞。如今他把這些秘笈當作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自然是更加渴求了。隻是性命第一,他知道慕容複不會輕易放過他的,便隻好把他心目中最寶貴的東西獻了出來,以求能夠保住這條老命。


    丁春秋這一番話本意是想要保命,沒想到正撞到了槍口上。他多年以來心心念念想要奪來的那些秘笈,早就被李秋水作為女兒李青蘿的嫁妝,悉數搬到了姑蘇王家去。而現在他的命,也正捏在了王家的女婿手裏。


    慕容複聽得無涯子這個名字,回想起王語嫣跟他說過的逍遙三仙的故事,心下暗道,那不就是表妹家的那些武功秘笈?若是丁春秋的目標是那些書,那他便更加留不得了,否則王語嫣與王夫人會有危險。當下作了決定,便不再聽丁春秋的聒噪,出掌擊在他頭頂。


    隻聽得丁春秋一聲悶哼,便撲倒在地,可憐一代梟雄,竟斃身於荒野山林之中。


    阿紫上前探了探丁春秋的呼吸,放心之餘,咯咯地笑了起來:“師父,瞧你還怎麽折磨我呢?你自己以為自己了不起,到頭來還不是死在這無名荒野之中?”


    王語嫣回過頭去,瞧著笑得幾乎要閉過氣去的阿紫,歎氣道:“阿紫,現在你不用掩藏麵目了,把人皮麵具去了吧,怪嚇人的。”


    “麵具?你以為這是麵具?”阿紫尖利地大叫了起來,幾乎要撲了上來撓王語嫣,駭了她一跳,“我告訴你,這就是我的臉!這個老賊,他毀了我的臉!”


    吼完,阿紫尖利的叫聲漸漸化為淒厲的哭聲,她臉上粉紅色的疤痕也跟著如同蜈蚣一般盤踞扭曲起來。


    慕容複皺著眉走過來,將王語嫣護到了身後,冷聲問:“這是怎麽回事?”


    阿紫一邊嚎哭一邊含糊地說著,他們費了半天勁才聽清。


    原來為了不讓大理的追兵發現,丁春秋原來是找了兩張人皮麵具的,也讓阿紫帶上。但阿紫豈是甘願束手就擒的人,三番兩次要逃,更是抓住一切機會背著他撕掉人皮麵具,想讓路人看到她之後,萬一被大理的追兵拿著畫像問起,也能告知他們的下落。


    幾次下來,丁春秋不耐煩了,若不是看阿紫這個王府千金的身份還值幾個錢,還能當保命的肉盾,他早就下手掐死她了。見阿紫總是想著要逃,他便幹脆燒了一鍋滾水,假意要她來洗頭發。阿紫雖然對丁春秋心有忌憚,但這一路逃亡風塵仆仆,頭發早已汙穢不堪,小姑娘總是愛美的,便小心地挪到了水盆邊,伸手準備去試水溫。


    丁春秋看準她俯身的那一刹那,驀地從後麵反剪了她的雙手,另一隻手便把她的臉整個按入那滾燙的水中。


    阿紫吃痛使勁掙紮了起來,但畢竟打不過丁春秋,燙得滿臉都是血泡。過後又任她在那裏呼痛打滾,任得血泡流出膿液,也不給她上藥包紮。直到所燙之處自然結了疤,便是親生爹娘也再也認不出,阿紫嬌俏可愛的小臉竟然變成了這番可怖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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