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格外冷,雪也特別多,已經連著下了三天的雪,暗黑的天氣與雪海打成一片,絲毫沒有要放晴的意思。


    放風籠外的空地上,被雪覆蓋了厚厚的一層,除了一望無際的白,已經很難能見到別的顏色。


    看守所的監室是屬於典型的冬涼夏暖,整個監室裏,除了活人身上散發出的體溫是熱的,其他一切都是冰冷的。呼嘯的北風從通向放風籠的那扇窗戶縫隙中吹入,連空氣似乎都要被凍僵。


    鄧潔和孫翊爾雖然不清楚秦良玉為何會不怕冷,但為了取暖,她們兩個人也管不了那麽多,都蜷縮在秦良玉的身邊,因為在她的身體周圍有一圈淡淡的熱氣。


    由於看守所裏的條件實在太差,本來打算趕在年前將秦良玉給送去監獄的,可當馬依風將這個想法說出時,卻遭到了秦良玉的反對,她想留下來送走李強後再離開。


    正如褚德重所料,一個月後,李強他們的死刑複核下來了,行刑日期定在三日後。


    因為幾乎每一個監室裏都關押著李強的同案犯,當這個死刑複核消息被公布出來後,它就好像一劑平行在看守所各個監室裏的慢性毒藥一樣,讓這原本就有些死氣沉沉的牢房,籠罩上了瀕死前那種奄奄一息的死亡氣息。


    即便沒有被判死刑的人,仿佛也能聽到死神的腳步在一聲聲地逼近,叩擊著人們心中對死亡的恐懼。


    死亡是什麽意思?雖然在判決下來後的這段時間,李劍和寧子都已經知道自己的人生走到了盡頭,但在得到複核消息的那一瞬間,他們失去了對這個詞語明確的概念。


    在秦明月的記憶裏,秦良玉隻搜索到槍決的死刑執行方式,這還是秦明月生前在電視電影裏見過的。而秦良玉生前的那個朝代一直沿用的行刑方式是斬首。


    在李強死刑複核下來前的一次閑聊中,秦良玉對褚德重好奇地問起這個時空死刑是怎樣執行的,她以為是馬依風給李強他們執行。


    “行刑不歸刑警隊管,是由法警或者武警來執行。”褚德重把自己所了解的死刑執行方式和過程詳細地講解給秦良玉聽。


    “在1997年以前的確都是槍決,97年以後我們國家采用了槍決和注射兩種執行方法。”


    “槍決行刑的是武警,也就是外麵那些站在高牆上值崗的年輕人。每一個死刑犯在押赴刑場時都由至少四名武警押解,射手槍膛裏隻裝一發子彈,要求準確率極高。即使出現偏差也要由副射手補射。”


    “考慮到中國人有一種保全屍的觀念,為了給死刑犯保存一個完整的麵部,武警一般都會叫犯人張開嘴巴,以便讓子彈從他的嘴裏穿出。”


    “犯人被執行槍決時,為了保證命中率,武警一般都是站在死刑犯的背後兩步距離。槍響的那一刻,有時候罪犯的腦.漿也會濺到行刑武警的臉上,很惡心。槍聲響起後,也許有的人要折騰幾下才斃命。”


    聯想到李強,秦良玉不禁一陣傷感,“那豈不是很痛苦……注射是怎樣的一種行刑方式?是不是比槍決要人性化些?”


    褚德重點點頭,道:“嗯,是的。注射死刑就是往死刑犯的體內注射一定劑量的無毒藥物,這種藥物會讓人的意識、呼吸和心跳瞬間停止。”


    “相比槍決,注射死刑會讓死刑犯走得更有尊嚴,而且場麵也沒有那麽殘忍和血腥。這種方式的行刑人是由法警和法醫共同來完成,整個死亡過程最多隻需一分半鍾。”


    “雖說僅一分多鍾,但我覺得這完全就是一場對人心理承受能力的最終檢驗,沒有處在當時的情況下,估計任何人都沒法感同身受地去理解他們當時對死亡的恐懼。我聽說有很多人還沒等上行刑床便已經癱軟或嚇昏了。”


    聽完褚德重對死刑行刑的介紹後,秦良玉無限感慨地道:“人活一世,所做的錯事無論有心還是無意,繞了一圈終究還是會報應在他自己的身上,這個世界總體來說其實就是守恒。而對一個人最極致的懲罰就是剝奪他的生命,李強也算是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之後與馬依風見麵時,秦良玉委婉地打聽了下,這才知道給李強執行的是注射死刑,她不免有些感激馬依風,因為這一切都是馬依風暗地裏托人給安排的。


    馬依風這麽做,並非是為了李強,而是因為他記得秦良玉曾在他麵前提起過,秦明月在臨離開前請求能夠讓李強死得體麵些,再有一個原因就是秦良玉在開庭的時候,李強為她擔下了所有的罪責。


    馬依風這麽做的一個最主要原因,是希望秦良玉能夠心裏好過些,隻有秦良玉心情好了,他才能沒有顧慮地放心去工作。


    非常戲劇化的,在李強死刑複核下來的當日,他手下曾經四師裏的會計師章天顏,被人發現死於家中,經現場勘查,確認為服藥自殺。


    李強在案發後,沒有供出章天顏,反而將她給保護得很好,但她卻在死前留下一封遺書,將自己這些年來的犯罪經過闡述得非常詳盡。


    同時在遺書裏,她留下了一句話給李強:“我愛了你一輩子!也恨了你一輩子!至死我發現自己對你竟然還是愛多於恨!你是我的孽緣!來生不要讓我再遇見你!”


    這個僅活了37歲,等了李強一生沒有結婚的女人,就這樣帶著對李強無盡的愛與恨,香消玉殞了。


    在得到章天顏死亡消息的時候,李強沒有任何的表情變化,似乎這一切早就在他的預料之內,隻是從他那雙暗沉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忍,畢竟到死,他都有負這個女人的愛。


    李強死刑複核下來的當日,他的前妻帶著他的兒子來看守所與他見了一麵,給他送來一身全新的上路時穿的衣服。


    接見時間規定的是半個小時,而李強在外麵整整待了一個小時才回來。在返回監室路過女號窗口時,李強停了下來,秦良玉見他似乎是有話要對自己說,趕忙趴到窗台前。


    秦良玉與馬依風的關係已經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因為忌憚馬依風的身份,雖然大夥嘴上不說,但卻都是戴著有色眼鏡看秦良玉,而且平日裏都盡量不去違逆她。


    在李強停下腳步的時候,跟隨在他身後的值班幹警和那兩名武警都沒有出言製止。


    誰知李強僅伸出手與秦良玉對握了下,低沉的嗓音帶著一絲蒼涼的暗啞,“三日後我就要上路了,謝謝你,我能為你做的就這麽多,希望你此世一切安好!”


    從李強的表情中,秦良玉看到的是一種釋然,這種表情明顯就是放下一切後才能顯露出來的。


    晚上,待所有人都睡下後,秦良玉來到廁所,將簾子掛上,拿出李強白天以握手方式偷偷遞給她的那張紙條。


    “秦將軍,謝謝你,我李強這輩子隻愛過一個女人,那就是你的後世秦明月,為了她,我願意付出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既然你承繼了她的身體,請你一定要愛惜!我沒有什麽可留給你的……這張字條除了你不要讓任何人見到,包括馬依風,而且看完後,記得一定要及時銷毀。”


    “永別了!我現在並沒有因為要失去生命而有絲毫悲傷的感覺。明月走了,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什麽可值得我眷戀的,我反倒因為即將要與明月相見而感到非常開心,所以你也不必為我難過。”


    “祝福我和明月吧!但願我與她能夠同時投胎轉世再相遇。來世,我會做個好人,好好愛她,補償這一世沒有給予她的婚姻承諾!”


    “珍惜愛你的人,不要像我一樣失去了才知道後悔,好好活著!李強絕筆。”


    看完李強的這封絕筆信後,秦良玉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沉甸甸的感受,她沒想到李強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竟然會這樣誠摯地待自己。


    第三天一大早,看守所裏的所有值班幹警都在走廊裏忙碌起來,就連老郭和樊醫生也進來了。


    從王偉處得知,原來明天便要行刑了,李強等三個死囚被調號,分別安排在三間與勞動號一起的監室。


    聽說寧子在給他的家人寫遺書,已經寫了好幾遍了,總是不滿意,反複修改和作廢,情緒明顯處於消沉和暴躁的邊緣。


    李劍倒是沒有什麽大的情緒起伏,隻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每個人的心靈深處都有著隻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東西,大概因為在國外受過多年特訓的緣故,死亡於他而言並不像普通人那般敏感和恐懼。


    每隔一段時間,王偉、褚德重和剛子便將李強等三人的情況匯報給秦良玉聽。


    中午飯,值班幹警問李強三人想吃什麽,好給他們到外麵買,結果三個人都想吃餃子。外麵的雪還在下著,他們想應應景,提前將春節給過了。


    結果餃子買回來了,三個人加在一起總共才吃了不到十個。


    晚上,幹警給他們買來了麵條,幾個小菜,因為有規定不允許喝酒,便給他們每人買了一聽可樂。結果三個人還是隻抽煙,很少吃東西。


    晚上八點的時候,幹警讓勞動號給他們三個人每人打了滿滿一大桶的熱水,在勞動號的幫助下,他們三個人簡單地洗了個澡,將各自上路時要穿的新衣服換上。


    除了李強安靜地看著北窗外出神,李劍和寧子則是拽著困得耷拉著腦袋的勞動號聊天,具體聊的是什麽恐怕連他們自己都不清楚。


    聽王偉回來說,一整個晚上,李強那三個人居然抽掉了接近兩條煙。


    期間,寧子哭過四次,李劍哭過一次,李強除了被煙嗆出了兩滴眼淚,再沒有任何別的表情變化。


    這一夜,雖說與他們不是在一個監室裏,但秦良玉卻沒有合眼,坐在通鋪的被窩裏,靜靜地看著生命兩個字從這三個即將奔赴法場的人的身邊離開,默默地陪著他們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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