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她恢複了正常。


    來時要繞很多的路,去探望姨婆,用了三天多的時間,回去的時就好很多,差不多一天半的時間,都快到成都了。回程時,她大半時間都是在車上靠著窗睡覺,有時候醒過來,好奇看看季成陽在幹什麽,然後又繼續看會兒風景,再睡。


    旅途中的夢,都是支離破碎的,一會兒是被老師數落,一會兒又是樂隊彩排,場景變幻著,眼前就出現了那天在他彩排大廳的角落裏,彈著鋼琴,手指起落,行雲流水……


    忽然一陣震蕩,她覺得自己像是飛了起來。


    然後就被痛意驚醒了,睜開眼睛,模糊間,竟然隻看到黑色襯衫領口,周身都被緊摟在季成陽兩隻手臂中,她整個身體都被他環抱著,保護住。


    她下意識動,他說:“西西,別急著動。”說完,看了前麵一眼後,才慢慢鬆開手臂。然後,很迅速地檢查她有沒有哪裏被弄傷。


    “嘴破了?”他低聲問她,用食指去擦她的嘴唇。


    本來聲音就偏冷,所以他刻意溫柔以後,總能讓人感覺有那麽一絲陰柔。


    就是這種聲音,才能讓人從恐懼焦躁中,拽出來。


    “嗯。”她心砰砰跳著,不知道發生什麽事,也舔嘴唇,可能……是咬破的吧?


    在短暫的混亂後,她終於看到了這輛車的慘況。


    司機竟然在還有兩小時就進成都時,打了瞌睡,整輛車頭都鑽到了前麵的大貨車下。臨時打了方向盤,保住了開車的司機,整個副駕駛座的車頂都被刮開了,玻璃碎裂。她看到的一瞬,被嚇壞了,司機臉上在往下流血……後來才知道,是被飛濺的玻璃割傷的。


    幸好,季成陽沒有坐在那裏。


    他去的時候都是坐那裏,隻有這半天為了陪她,坐在了後邊。


    幸好,季成陽沒有坐在那裏。他去的時候都是坐那裏,隻有這半天為了陪她,坐在了後邊。非常快速的處理解決,沒有任何糾纏,季成陽第一時間就叫來了車,帶司機和紀憶去醫院包紮、檢查。季成陽堅持讓醫生給她檢查,確認沒有任何問題,才帶著她回了家。


    暖暖媽媽在書房擔心的團團轉,看到她,才算是鬆口氣。


    “西西,”暖暖媽媽非常內疚,仔細看她,問季成陽,“都徹底檢查過了?”


    季成陽點頭。


    紀憶反倒覺得是自己給別人添了麻煩。


    在離開書房前,想了想,又和他們說:“別告訴暖暖了。”


    季成陽和暖暖媽媽看她。她不太好意思的說:“怕她會害怕。”


    她和暖暖的友誼,就是如此。紀憶會內疚自己給暖暖添了麻煩,暖暖也會內疚是自己提前離開,單獨把她留下麵對了危險……


    紀憶離開,季成陽想著她剛才的話,欲言又止。


    “想問西西為什麽這麽懂事?”暖暖媽媽猜到他的想法,“說起來有些複雜。她爸媽是上山下鄉那一批人,她媽為了回城和他爸結婚的,沒什麽感情,本以為後來會散了,不知怎麽就有了西西,生下來了。”


    “嗯,然後呢?”


    “管生不管養唄,”暖暖媽媽歎氣,“就讓爺爺抱回來了。問題是,西西他爸是他們家唯一不穿軍裝的,和他爺爺的父子關係非常差。據說,西西她爺爺也隻是盡道義,把她培養出來,上心照顧是不可能了。”


    他不知怎麽,想起來她算計著自己該如何吃藥,那樣消炎藥,就這麽隨便,一把把往嘴巴裏塞,隻為讓病好不再難受。


    暖暖媽媽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提起這些,眼圈都有些紅:“你和她接觸的少,這孩子真特別懂事。那時候沒住樓房,她四五歲的時候,就自己在小院裏,搖著扇子給自己煮中藥了,拿著手表看時間,好了就端下來倒出來,然後晾涼了自己喝,”暖暖媽媽苦笑,“我還見過她用剪刀剪自己的卷子,還有發表在報紙上的文章,然後把那些100分啊,還有文章,都貼在本子上,送給她媽做生日禮物。”


    ……季成陽聽著,隻覺得心裏酸,隨手去摸煙盒,發現扔在了醫院。


    “我擔心她到叛逆期會學壞,就問過她一次,生不生爸媽的氣,她就和我說‘阿姨,我已經特別幸福了。爺爺建國前都是光著腳考上的大學,初中沒學費了,還走一天一夜回家才能拿到學費’……哎,你說,要按這麽算,這中國所有孩子還都比非洲的孩子幸福多了呢,可關鍵是,不能這麽比啊……”


    季成陽從始至終都沒有發表任何言論。任何人的人生,旁觀者都沒有資格去評判,因為你永遠無法了解她所有經曆過的事,不論痛苦,還是幸福。


    論物質,她比起大多數山區孩子幸福。


    但是,她有一輩子都沒法彌補的孤獨感。而饋贈者,恰恰就是她所有的親人。


    每個親人都健在,卻沒人肯給她一點點愛。


    紀憶渾渾噩噩地和暖暖聊天,兩個人拿著撲克,竟然無聊地在玩‘拉大車’。


    司機那滿臉血,還有完全刮開的副駕駛座上的車頂,碎裂的玻璃,都始終在她腦海裏盤旋。雖然已經過去了,但是晚上回到季家,麵對著暖暖的時候,仍舊有些魂不守舍,後知後覺地後怕著。


    她忽然特別想給媽媽打一個電話,就借了暖暖的手機,跑到門外的小院兒裏,靠在牆邊撥了家裏的電話。沒有人,撥媽媽手機,沒有接聽。


    她其實很少打媽媽電話,而且,每次打的時候都心裏砰砰地亂跳。


    好像特別期待電話接起來那一聲你好,也很怕,聽到這一聲……


    爸爸更加陌生一些,和她一年說得話也沒有幾句。


    手機裏始終是均勻綿長的嘟嘟聲,不是占線,而是未接。她蹲下身子,在牆角,不停玩弄著小石子,忽然就聽到聲音:“你好,請問哪位?”


    溫柔的聲音,緩和了她的焦躁:“媽。”


    “西西?”有些意外。


    “嗯……”


    “成都玩的開心嗎?”媽媽和她說話,永遠像是平等的地位,像是……大人對著大人的。


    “嗯……”她想說我今天遇到車禍了,特別可怕,連車頂都被刮開了,可是猶豫了半天,還是問:“媽你什麽時候回爺爺家看我……”


    “過一段時間吧。”


    她沒吭聲,然後過了會兒才說:“我給你帶成都小吃,你不是喜歡吃辣的嗎……暖暖媽媽說……”眼淚已經不自覺就往下掉,她蹲在那裏小聲說,“暖暖媽媽說,這裏的東西都很辣,特別好吃。”


    “好。”


    “那我不說了,再見。”


    “再見。”


    電話掛斷了。


    她一隻手攥著手機,另外一隻手使勁去摳著牆上的紅磚。磚因為時間長了,一摳就能落下一片片碎屑。等到把眼淚憋回去了,才回到房間,把手機還給暖暖。暖暖拿過手機就樂了:“你怎麽滿手都髒的啊,多大了啊,快去洗澡吧。”


    她心情低落,也沒多說,拿了衣服就去洗澡了。


    洗澡出來穿著睡衣,卻發現暖暖坐在椅子上看網頁,沒有和班長聊天,看起來不太高興。紀憶問她怎麽了,暖暖哼了聲:“說不能一直這麽發短信,手機又要沒錢了,讓我早點兒睡覺。他們家又沒有網,讓我今晚上怎麽過啊。”


    她噢了聲,想起剛才的電話,鼻子還是酸酸的。


    “紀憶,我們喝酒吧,”暖暖忽然低聲說,“我要借酒消愁。”


    她沉默了會兒,點頭。


    於是暖暖就非常快速地跑出屋子,竟然找出了今天下午剛才被人送來的青稞酒。暖暖抱著酒瓶子,介紹說這是“絕對和米酒一樣的度數,完全醉不倒人的酒……”,於是兩個人就坐在屋子裏放心大膽地喝了。


    具體怎麽睡著的,竟然一點兒意識都沒有了。


    第二天爬起來,兩個人已經被換了一身衣服,塞到了被子裏。


    ……


    紀憶忽然就不好意思了,昨晚是怎麽了,這是在人家做客啊,暖暖也臉色大變:“完了,一定是我媽來了,紀憶你還記得嗎?”


    她搖頭,毫無印象。


    可是更詭異的,這件事就再沒有人追究過。暖暖媽媽竟然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隻在飯桌上,若有似無地提點女孩子們不要多喝酒,以後出門了更不要喝,尤其是酒量這麽小的。紀憶低頭吃著飯菜,覺得臉都燒起來了。


    到離開前一天,季成陽自己開車,帶著紀憶和暖暖去隨便逛逛。


    紀憶和暖暖吃辣,吃得眼淚都被辣出來的,她還不忘自己對媽媽說的話,指著冒菜問季成陽:“這個小吃有沒有真空包裝的?”


    他反問:“很喜歡吃?想帶回去?”


    “嗯。”


    “那就多吃些,帶不回去。而且這個,應該在北京也能吃到。”


    這樣啊……


    “那有什麽是特別的特產呢?”紀憶非常認真看他,“要特別辣的。”


    “我一會兒帶你們去買。”


    結果他真的帶他們去買特產,又吃了晚飯,等到上燈了,暖暖看路邊頻繁出現的茶樓茶館,覺得一定要去體會下別人的生活。


    於是,他就挑了個安靜地方,帶著兩個小姑娘……喝茶。


    他點茶的時候,茶樓的服務生特別熱情,是那種見到長得幹淨漂亮的男人所特有的熱情。暖暖最看得興奮,輕聲和紀憶耳語:“我以前和小叔出去,還有去美國看他,女生都對他這樣。你覺得不,我小叔特別招人,他越疏遠人吧,人家還越想著能和他說上一兩句話,那種……特勾人的勁兒……”


    紀憶搖頭。


    她沒覺得他是疏遠的……


    暖暖翻了個白眼,繼續抱著手機,毫無節製的發著短信。紀憶很少喝茶,抿了口自己的鐵觀音,就又去看他的龍井,甚至仔細看茶葉有沒什麽不同。


    她盯著他的杯子。


    季成陽就看出了她的想法:“想嚐嚐?”


    “嗯。”


    他把自己杯子倒滿,遞給她。


    她抿了口……其實也沒什麽太大差別。


    她想起什麽,湊過來,輕聲問他:“昨晚……你知道我和暖暖喝醉的事情嗎?”


    他頷首。


    “我們有沒有做壞事?”這才是她擔心的。


    他略微沉默,然後就難得地笑了:“沒有。”


    她鬆了口氣。


    他看著她抽出一張餐巾紙,然後把嘴巴裏吃進的一片茶葉,吐在紙上,然後才折好紙,扔到煙火缸裏。


    如果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第一次喝醉,就隻抱著你哭,重複了幾百句“媽媽我聽話……”,到嗓子都哭啞了也不肯睡覺……第二天卻忘得一幹二淨。


    那麽,這個女孩的心裏,究竟會有多深的一道傷?


    連她自己也不敢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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