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年是各種難以避免的人禍,03年遍布天災戰禍,她以為這些過去就真的過去了,可是2004年卻才是她最不願想起的一年。


    那年,她總能想起自己因為季成陽重複看了兩遍,而偷偷去看的那部外文片。


    她反複想起的都隻是影片開始時的那個片段,matilda和leon的那段對話。


    matilda問leon:“人生好辛苦,還是長大就好了?”


    leon很平靜地回答她:“一直如此。”


    當紀憶接到實驗班一個同學的電話,安排寒假的同學聚會時,因為季成陽簡短郵件而低落的心,徹底跌入穀底。她不太敢相信電話裏的內容,班長徐青被查出肺癌,已是晚期,男同學在電話裏告訴她時間,說是大家一起去探望,順便還問她:“你聯係的上季暖暖嗎?”紀憶告訴了對方,季暖暖在英國不方便回來,老同學歎氣,斷了連線。


    這是她第一次麵對,臨近好友的忽然噩耗。


    紀憶想了很久,沒想好如何告訴季暖暖,畢竟是初戀,即使不愛了,也是很好的朋友。承載著青春少年時最美好的紀憶的那個人,已經走入人生最後的階段,她怕季暖暖受不了,暫時沒有說。


    約定的日期,前後挪動了好幾次,最後很巧合地安排在了2月14日,情人節。那天到處是情人節氣氛濃鬱,見麵的二十幾個同學卻都很沉默,有同學見大家都這麽消沉,就隨手買了一包糖果,分來吃,扔給紀憶的是塊酒心巧克力。組織的人拿出一百塊錢,放在桌上,大家也各自自覺地掏錢,湊了一疊,然後輾轉了兩次巴士,去班長的家。


    這是她初次來班長家,當年他和暖暖早戀的時候,暖暖也沒來過,大家都知道是北京郊區的一個村子裏,到了地方,還真是村子。


    冬天,四周都光禿禿,灰蒙蒙的顏色。


    班長的姐姐,將大家迎進房間的時候還強顏歡笑著,因為過年,家裏還是備著紅棗花生之類的東西,都全數拿出來,放在桌子上。紀憶不太敢先走進去,等大家都差不多進門了,才慢慢走進那間大房子。


    農村的房子,都很大,站站坐坐二十幾個,也顯得房間空曠。


    她走進的一瞬,班長正站起來,仍舊陽光燦爛笑著:“真是,怎麽都來了呢,哎,你怎麽樣?今年考得不差吧?”本來學生時代就是個一本正經的人,去了軍校這麽久,越發說話硬氣爽朗,那些男同學還都配合,和他閑聊著。


    聊什麽呢,天南海北,尤其是考了外省的人,恨不得說不停,專揀有趣的說。


    班長笑著聽,除了臉色不太好,哪裏都看不出像是個癌症晚期的人。


    到最後,有很多女生忍不住想哭,就掀開布簾,走到院子裏,不忍心,實在不忍心。


    很多回憶,撲麵而來。


    組織大家來的男同學從懷裏掏出那些錢,想要遞給班長,班長猛地站起來推拒:“這我不能要,我這次生病沒花錢,都是軍校給出的,都能報,真不用你們的錢。”他拒絕,他姐姐也幫著拒絕,最後男同學急了,將錢重重放到他手裏:“給你就拿著。”


    紀憶眼眶一酸,悄悄側轉身。


    過了會兒,將眼淚憋回去,大家都在告別,握手的握手,說再見的說再見。她等著大家都差不多出去,終於走過去,手揣在口袋裏,有些緊張。


    是那種,像是最後告別的緊張。


    她手心裏攥著的剛好就是來之前,被人遞來打發時間的巧克力,不知怎麽地就摸出來,放到徐青手心裏:“今天可是情人節,”她抬頭,眼睛裏蕩著眼淚,視線模糊不堪,“剛好有塊巧克力,沒人送你,我補給你。”班長低頭,看著巧克力,也笑了:“謝了啊,西西。”


    他臉上的酒窩因為生病清瘦,沒那麽明顯了,可還是能隱約看到。


    紀憶覺得,自己說話的聲音都有些發抖,索性過去,抱了抱他:“好好養病,下次來看你。”她感覺他也回抱住自己:“好。”


    眨眼,眼淚就掉下來。


    他是學生時代最正派最上進的人,紀憶還記得,自己念高一時對他第一印象是,軍訓時站軍姿都一絲不苟,和暖暖談戀愛時純情的不行,初吻後的那個清晨,還提地買了禮物送給暖暖,做紀念。她還記得,暖暖不止是他的初戀,也是他唯一有過的女朋友……


    她還記得,上次聚會,班長還勸阻別人不要抽煙。


    可偏偏就是他得了肺癌,為什麽忽然就是晚期呢?


    紀憶匆匆低頭,使勁屏住眼淚,用笑腔說:“走了。”


    說完,再不敢抬頭,轉身匆匆而去。


    那天回去,紀憶在宿舍裏哭了很久,她一直以為好人是有好報的,可偏偏就是身邊最善良最樂於幫助人最相信生活美好的人,有了這樣一個結局。她哭得眼睛紅腫地,趴在桌上,給季成陽寫了一封很長的信,拋出自己的質疑:


    今天我去看望了一個老同學,他是我見過的,除了你之外最正派的一個男孩。去年同學聚會就是他組織的,他去年聚會上還勸過很多人不要抽煙,對身體不好,可很快就被查出自己是肺癌晚期,他一個不抽煙,生活那麽健康的人怎麽會得肺癌呢?


    他當初成績很好,為了給家裏省錢就去念軍校,我還記得我給他簽同學錄,還祝他畢業後可以有北大讀研的機會,一路高升。我也不知道到底想說什麽,就是很難過,為什麽這麽好的人就要走到生命盡頭了?為什麽老天不能公平一些,讓那些壞人短命,好人都長命?


    你知道,我看他的時候,他還是很樂觀,像是很快就會痊愈一樣……


    你現在在哪兒呢?為什麽給每個人報平安,就是不給我回複?


    你是不是不愛我了?還是覺得我哪裏做的不好?給你的郵件太多讓你煩了嗎?無論如何都請給我一個回複。


    愛你的,


    西西


    她對著空蕩蕩的隻有一串自動回複的郵箱,忽然覺得,季成陽也離自己很遠。


    遠的快沒有聯係了。


    心底裏有深藏很久的恐懼,怕他真的是出了什麽意外的那種可怕猜想都冒出來,她甚至在給暖暖電話後,還是不放心,第一次主動去騷擾他的朋友。季成陽所有的朋友都不知道他們的關係,除了那個女主播,所以當紀憶找到王浩然的時候,也是用得一種似乎並不在意的口吻,先是王浩然聊了很多閑話,最後才丟出一句:小季叔叔最近在忙什麽呢?


    王浩然的回答是:季成陽?伊拉克呢,前幾天還給我郵件,說他不打算再回國了,讓我幫著照顧照顧你和他侄女。等我回去找你吃飯,再和你細說。


    王浩然的短信,她反複看了三遍,確認自己沒看錯。


    他不打算回國了嗎?


    為什麽忽然有這種想法?為什麽從來沒有告訴過自己?那以後呢?以後怎麽辦?


    紀憶一瞬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第一次有這種想法是在醫院看著季成陽眼睛上蒙著紗布,那種感覺特別可怕,像是忽然就被撲麵而來的巨浪卷到深海,完全窒息,不能動,身體都失去重量。


    她不敢相信,追問:他說他不再回國了?


    王浩然:是這麽說的。


    紀憶沒再追問,她不相信。


    雖然給季成陽寫郵件的時候她也會追問,他是不是覺得自己一直太小女孩情懷給他郵件,讓他煩了,可她不相信季成陽會是一個對任何沒有交待的人。他是她從小到大的理想,是她一直為之奮鬥的目標,想成為的那種人。


    大二下學期,她的日子越來越簡單,就是學習,給季成陽寫信,然後仍舊和暖暖不停電話確認季成陽仍舊是平安的。她越來越有一種惶恐不安,很恐懼的猜想,季成陽是不是已經出了什麽大事,那些所謂報平安的郵件都隻是一個漫長的安撫人心的自動回複設定。


    暖暖聽她這麽說,倒是笑她:“我說了,我小叔在沒和你之前就是這樣,半年半年沒消息,有消息也就是隨手給我爸一個簡短的郵件,就四個字。平安,勿掛。我們家早都習慣了……再說你不是也說那個王浩然也說,沒事兒嗎?西西,不慌啊,沒事兒,說不定他明天就出現在你麵前,單膝下跪求婚了。”


    紀憶看著交換生的申請表,心神不定。


    “不過明天好像不行,你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呢。”暖暖繼續笑。


    當她收拾好所有的行李,準備去香港大學交換一年學習的時候,已經是盛夏。季成陽離開中國已經有十四五個月,她特地回家告別的時候,正好碰上小妹妹過生日,被遞來一塊蛋糕,三嬸隨口問她是不是要留下來住一晚,小妹妹奶聲奶氣問三嬸:“這個姐姐要住我們家嗎?”三嬸略微尷尬,低頭說:“這是你親姐姐,這也是她家。”


    小妹妹不常見她,倒是經常能見到自己的那些表親姐姐哥哥:“文文姐姐才是我親姐姐。”


    紀憶也覺尷尬,匆匆將蛋糕吃完。


    推門去書房和爺爺說再見的時候,老爺子就嗯了聲,沒再看她。


    她走出門,心口都是悶悶的疼,想起了很多特別不願意記起來的事,當初考大學報考誌願的時候她隻報了一個學校一個專業,連老師都嚇了一跳,問她有沒有和家人商量過,她都是含糊帶過,從始至終沒有問過她關於這種高考報誌願的事。


    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後,家裏人才知道她報考了哪裏。


    她從樓道裏走出來,看著盛夏的陽光烤灼著灰白色的水泥馬路,一時不知去哪裏。身後有人幾步從台階上跳下來,拍住她的肩膀:“西西。”


    她回頭,看到兩年未見的趙小穎,有些回不過神。


    “我難得從南京回來,怎麽這麽巧就碰到你了,”趙小穎特別開心,挽住她的手臂,“去我家,我媽今天一整天都不在家,明天才回來呢,我給你做好吃的。”


    她也無處可去,就跟著去了趙小穎的家。


    依舊是兒時記憶裏的樣子,牆上的獎狀和手繪畫,還有手工圖都貼在老位置,因為貼的太久紙的邊邊角角都有些泛黃。趙小穎拿了麵盆,一邊賣力和麵,一邊加水,如此反複著勞動著:“我媽想吃我和麵包餃子,我都沒這麽賣力過,我告訴你,我和麵的手藝特別好,我給你多和會兒,你吃著就會越好吃——”


    紀憶搬個小木板凳,坐在趙小穎麵前,看著她不停賣力地揉按著那大塊的濕潤麵團,忽然覺得,自己回到了小時候,那個時候她還是個特別乖思想特別單純的小女孩。那時候的自己,愛爺爺愛奶奶愛爸爸愛媽媽,身邊有季暖暖,有趙小穎,住著的樓房後邊就是小學,小學左邊十步遠是幼兒園,而初中就在小學的另外一側。


    她對大院兒牆外的世界一無所知。


    隻知道有個少年宮,少年宮附近有鄭淵潔專賣店。


    ……


    那晚她吃了趙小穎自賣自誇的滿滿一盤茴香陷水餃,回到學校,接到王浩然的電話。王浩然告訴她自己即將結束巡演回國,問紀憶想要在哪裏吃飯?自從季成陽將照顧紀憶的事情托付給他,他就開始履行這種職責,總是時常和紀憶聯係著,問她學習和生活情況……紀憶不太在乎這些事情,說隨便哪裏都好。


    紀憶打開郵箱,例行公事繼續給季成陽寫郵件。


    郵件寫到一半時,忽然就進來了一封新郵件。


    她猛地停住,看著收件箱,忽然就想哭,可還是強行壓住了,這是應該特別高興的事情,紀憶不要哭,不要哭,他終於給自己回信了。可萬一是垃圾郵件,或者廣告呢……


    她懷著忐忑的心情去打開收件箱。


    是他的信。


    西西,


    這段日子發生了很多事,不知從何說起,就沒必要再細說了。


    我開始重新審視我們的這段感情,雖然很難說出口,但我想,我們應該給各自一段空間和時間,開始去適應沒有彼此的生活。


    我準備長期留在這裏,不再回國,希望你的生活能繼續下去。


    季成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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