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打算下午回學校,因為季成陽的這句話,就留在了報社,繼續整理並不急著要的資料。一頁頁舊報紙,被她翻閱的嘩嘩作響,這些都是很難在網上查閱到的新聞,因為年代久遠,照片和措辭都顯得很有年代感。


    不知怎麽回事,看著這些,總能讓她想起很小的時候,坐在客廳沙發上,翻閱爺爺的報紙。《參考消息》、《北京晚報》,她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兩份報紙的名字。


    現在仔細想想,她從沒讀過什麽適齡的東西。


    除了繁體版的格林童話。


    那是遇到季成陽之前的童年。


    遇到他之後,所有的一切都開始和他有關。


    時間分秒滑過,快要到五點的時候,有人打電話到資料室,讓紀憶出去一趟,有訪客來找。她很意外,沒想到季成陽提前到了,於是匆匆在借閱登記上簽字,抱著一疊報紙走出去。因為走得急,也沒來得及回辦公室放好報紙,就這麽抱著,去了大廈二層。


    這裏是報社員工專門用來休息,或是招待外來訪客的。


    她走進去,就碰到好幾個同事和各自的朋友,招呼著,走過玻璃門,腳步猛地頓住。


    不止她是如此反應,基本進出的人,都會在看到身穿軍裝的人時,腳步停一停。紀憶不太敢過去,腦子裏白茫茫的,愣愣地杵在門口。


    直到,坐著的兩個人看到她。


    三叔微微點頭,對她招手。


    她這才走過去,將報紙放在玻璃桌上,坐在了三叔對麵。


    “西西,恭喜你,”三叔看著她,“最近剛才聽說你通過了國家公務員考試,進入外交部的麵試。”從小到大,她和這個叔叔的交流不多,隻是逢年過節時會見一兩次。乍聽這句恭喜,她不知如何回應,好像隻能說:“謝謝三叔。”


    接下來的對話,主要圍繞著這件事展開。


    大意是,最近也是有二叔的好友提起,偶然看到麵試名單,發現紀憶也在其中。當時聽到這個消息,家裏人都很驚訝,畢竟紀憶自從高中畢業開始就很少回院兒裏,各人所知的近況也不過是她在外國語大學讀書。


    細算起來,也是數年前知道的消息了。


    紀憶父親和這幾個兄弟並不是一個母親所生,又是唯一個不穿軍裝的,大家自然不親近。從紀憶爺爺那裏來說,老人家也認為,幫著養孫女養到高中畢業已是仁至義盡,總不能讀大學還要老輩人去供,所以這幾年,也默認了她的疏遠。


    當然,聽到她近況還算不錯,也都表示很高興。


    所以就主動獲知了她的一些近況,按照三叔的話就是,“順路”經過她的是實習單位,來看看她。“你是今年大學畢業?”三叔回憶。


    “研究生畢業。”紀憶輕聲糾正。


    “哦,很不錯,外交學院。”三叔對這些地方大學並不熟悉,隻是口頭上這麽讚頌了句,其實並不知道外交學院是個什麽學校,“我聽說,你小學同學有好幾個在清華和北大讀研究生,拿到畢業證以後就是副營級。你們這些孩子都很不錯。”


    她低頭,喝著自己的礦泉水。


    她小學同學大多念的是軍校,那種軍校的定向委培和她完全不是一種教育體製。不過她想,三叔對這些並不會感興趣,也就沒解釋。


    很枯燥的談話,維持了半小時。


    她忐忑等待著,接下來還有什麽內容,是今日真正的話題。


    三叔在準備離開前,終於:“還有,我偶然聽說這件事季家也對你有幫助。你從小到大麻煩了他們不少,如果有什麽困難,還是盡量向家裏人開口,外人終歸是外人。”


    紀憶似乎聽懂了,卻又存著僥幸心理。


    甚至到現在,她還不知道自己和季成陽究竟算什麽。曾經有過那麽一段不被外人所知的隱秘的感情,被深埋在四年前,然後呢?他忽然歸來,重新進入她的生活,她不舍得避開,就這麽有些自我放任地和他見麵,偶爾吃飯。


    算不算和好,她都不知道……


    就在她仍舊僥幸地,想要給自己找借口,像是小時候回避二嫂的善意提醒一樣應對時,三叔卻很直接地說出了最終要說的:“有些事會造成很差的影響,在我們這種家庭絕不允許發生。你也是個很懂事的孩子,我認為,點到為止就夠了。”


    說完,三叔頗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起身離開。


    她愣住,不及反應,失措地站起來。


    就在門推開時,有個穿著一身黑衣,帶著黑色帽子的高大身影走進來。三人錯身而過,三叔和季成陽卻又都同時停下腳步,認出了彼此。他們本就隻相差三四歲,是同輩人,也算得上是同齡人。


    兩家如此交好,年少時在一個大院兒裏也曾有過不少交集。


    甚至學生時代,坐過相同的校車,在籃球場上較量過,也在長輩的飯局裏閑談過。


    此時突然重逢,又是在這個地方,在和紀憶經過一段暗示性的談話,三叔顯然有些不快,但還是保持著基本禮貌,和季成陽寒暄了兩句,有意提到了他的那場婚姻:“怎麽,不打算在國內補辦一場婚禮?畢竟已經回來了,算是對各位長輩有個交待。”


    季成陽說:“私人事情,不必如此麻煩。況且,我已經開始辦理離婚手續。”


    三叔很快地看了站在不遠處的紀憶一眼,勉強笑:“好,我先走了,有時間見。”


    說完,重重地拍了拍季成陽的肩膀。


    季成陽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和她離開報社,正是下班高峰時段,在地下停車場還先後遇到了開車離開的主編和何菲菲。主編是明顯揣著明白當糊塗,嘻嘻哈哈地問季成陽怎麽和日本鬼子似的,“悄悄地進村,打槍地不要”,就這麽把報社新好員工拐走了?


    何菲菲倒是見鬼了一樣,不停說著:“季老師好,真是好久不見了,不知道最近老師忙不忙……”眼睛卻滴溜溜轉著,一個勁往紀憶身上跑。等紀憶坐上季成陽的車,很快就收到何菲菲的短信:這怎麽回事兒?明天如實匯報啊!


    紀憶心亂如麻,沒有一點力氣應付這種調侃式的追問。


    剛才發生的事,仍舊那麽清晰。


    那種感覺,像是多年前站在爺爺家的客廳裏,被很多雙眼睛盯著,質問著,懷疑著。眼前的二環路已經擁堵不堪,她隔著車窗,看著窗外那車燈匯聚成的燈海,甚至都忘了問他要帶自己去哪裏,就坐著,左手無意識地擰著自己的右手手指,用了很大力氣。


    手指關節都被她擰得發白,她卻不自知。


    隻是茫然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


    忽然,左手被強行拉開,她驚醒,視線從窗外的車海移向他。季成陽已經握住她的那隻手,放在兩人之間的自動擋上。


    “今晚我帶你見一個人,你應該會很高興,”季成陽沒有問她任何問題,反倒將話題轉到輕鬆的地方,手卻沒有鬆開的意思。


    他就這麽左手扶著方向盤,右手握著她的手。


    “我認識的嗎?”她的所有感知,像是都匯聚到了被他握住的手上,不敢動,聲音也變得輕悄悄的。“是我們兩個都認識的人,”他回答,“不過我怕你可能會認不出他。”


    她哦了聲,見他不再說什麽,閉上眼睛,靠在副駕駛座上裝著鎮定。


    手心慢慢地發熱發麻,有種從未體會過的異樣情緒,讓她無所適從。


    等到了餐廳,她麵對桌邊穿著白色廚師服的男人時,用了足足一分鍾,才從對方的五官裏看到了熟悉的地方。


    有什麽從記憶深處湧出來,可暫時想不到,究竟在哪裏見過。


    直到對方換了一個地方的方言,說,我是阿亮。


    她這才恍然。


    這是當初她和季成陽去看姨婆的時候,那個說自己想要走出貧窮的家鄉,多賺錢,改變自己命運的男孩。她還記得清楚,季成陽曾和他說過什麽話,而那些話也同樣給她帶來了很大的影響。此時的紀憶和阿亮比起來,顯得小了很多,五官仍舊保持著少時的模樣,所以對方根本沒有猶豫,一眼就認出了她。


    “阿婆去世之前,還提到過你,”阿亮說,“說到你怕黑,還在笑,說應該讓你多在她身邊住幾天,這壞毛病就改掉了。”


    紀憶不好意思笑笑。


    那時候真是怕黑,在院子裏上了廁所出來,看不到季成陽就險些被嚇哭。


    “一會兒我親手給你們做點心,蝦餃,蘿卜糕……還有什麽?唉,我這一激動,連自己會做什麽都忘了。”“沒關係,”紀憶指了指單子,“都點了。”


    季成陽似乎也是初次見他。


    從兩人的交談中,紀憶聽出來,阿亮去年到北京後就一直通過姨婆留下來的聯係方式,想要找到季成陽。直到這次他回國,終於有機會見了這一麵。阿亮趁空坐下來,對著他們說著自己初中畢業後,就出來打工,一路從寧夏,到廣州,最後到上海,學曆低就一直專心學做點心,竟也做出了自己的小事業,也由此帶出來了十幾個堂兄弟。


    阿亮說著,激動著,臉有些發紅,眼睛也越來越亮。


    到後來想起自己還在上班時間,忙拿起餐單去張羅給他們添菜。


    紀憶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笑:“他肯定很高興。”她說著,抬頭,發覺季成陽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莫名地,她就想起兩人一路在車上的情景,臉不自然地紅起來。


    她沒料到,在這樣的一天,兩人之間比元宵節還要融洽許多。


    晚上,紀憶躺在宿舍的床上,難以入睡。


    室友們也在各自床上躺著,閑聊著,從工作說到了感情,又毫無限製地蔓延開來。忽然有人問紀憶:“紀憶,那天來找你的女孩家裏條件肯定很好吧?我聽她說畢業的學校,再看車和包,都絕對讓我輩仰望啊。”紀憶嗯了聲:“她家裏挺好的。”


    室友忽然翻了個身:“那讓她給你介紹男朋友啊,她身邊肯定好的一抓一把。”


    紀憶趴在床上,臉貼著枕頭,笑了聲。


    離季成陽送她回來,已經過去了兩個多小時。


    她忍不住猜想,


    他在離開後,會做什麽,會去哪裏,會不會也在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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