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進屋後,便發覺屋裏一片寧靜,端的是一派祥和而又靜好的模樣,四周藥香繚繞,沁人心脾。


    窗前,桃玉雙手疊在膝頭,側坐在輪椅上,臉上的皺紋層層疊疊,眼皮搭在眉下,皺得連眼睛都看不見,但她眼角那顆血痣卻十分顯眼,在幹皺的麵皮上鮮紅欲滴。


    狄薑能感覺得到,她的目光正從自己身上慢慢掃過。少頃,她慢慢又移開了眸子,側過頭去,看著窗外的落雨。


    顯然這屋裏的人除了問藥,沒有人想與她起衝突,狄薑眼神警告了她一下,她便也不敢造次,這會子四人都是一副謙卑恭敬的模樣。


    “太老夫人,桃玉?”武瑞安不確定的問道,他此前見過她的模樣一直都是昏迷的,這會子居然又好好的坐在椅子上,雖然老態龍鍾,但是精神似乎還不錯。這讓他覺得驚奇不已。


    “是。”太老夫人點點頭,語氣裏雖然看遍滄桑,但是中氣十足,與一般的老人不大相同。


    “是不是你,殺害了陽春府一眾人?”武瑞安急切道。


    桃玉並不答他,而是看著窗外的落雨,良久,才緩緩道:“一到開春,便是下不完的春雨,連綿不絕,積在這山腳下,便是水霧繚繞,氤氳不絕。我腿腳不便,衣物被褥常年都是潮濕的,不太舒服。早些年有下人伺候,日子倒還好過,可下人漸漸少了,褥子便換得不那麽勤快了,旁人都在抱怨,而我……我卻依舊最喜歡這樣的天氣,你們知道為什麽嗎?”


    狄薑搖了搖頭,道:“請太老夫人為我們解惑。”


    “其實這個理由很可笑,因為隻有在這樣的天氣,老爺才會早早的回來。”太老夫人麵上微微一笑,頓了頓,又接道:“老爺活著的時候,幾乎日日在外行商,一去有大半月都不在府中,有時候去得遠了大半年也見不著一回,可就算他回了太平府,他也不會在家中陪伴我,他要應酬,沒完沒了的應酬。我知道,他廣結朋友便是為了尋找姐姐,幾乎認識他每一個人都知道,他有一位最愛的原配夫人,他找了她五十年。”


    四人靜靜地聽著,誰也沒有插嘴。


    於是太老夫人又道:“他娶我也不是他的本意,那幾日,許是將我認作了姐姐,與我行了周公之禮……他不得已才迎娶我過門。可未來的日子裏,他無時無刻不在後悔。原本專一的他在娶了我之後的三年裏,接連納了六位小妾,一位平妻,他日日都在想方設法的報複我,侮辱我。”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屋裏的二蘇舊局香氣縈繞,狄薑卻越聽心越涼,她心頭顫動,突然覺得眼前之人有著和孟老太爺一般的寂落。


    “可無論他怎樣對我,我還是喜歡他,隻要能見到他,我便會開心。我日日坐在陽春府最高的閣樓中,守著院子,隻要老爺回來,我定是最先看見他的那一個。我守著我的愛情,直到他死了,便替他守著這座宅子。可是到頭來我在守什麽呢?我守著這座宅子,卻守不住他的心,我好累啊……”


    “……”


    屋裏的人聽了這話,都是一片沉默。


    良久,才聽狄薑問道:“是你封印了他的魂魄?”


    “是,”桃玉點了點頭:“他遲遲不肯咽氣,我不得不這樣做。”


    “為什麽?”


    “陽春府是他們一生的心血,我不能教它從此敗落。那時京中已有了流言蜚語,都道孟老爺被惡鬼纏身,攪擾得子孫不得安寧,更有甚者,將他傳成了吃人的惡鬼,這是我不願見到的事情。”


    “於是你請來高僧,將他囚禁在佛堂的瓷瓶之中?”


    “是,若不這樣做,他這五十年來,必日日受萬蟲噬心之苦。”


    “他究竟做了什麽?”


    “他在南疆巫師手中求了長生藥,藥引子便是一個血咒,血咒的內容是要再見姐姐一麵,否則此生絕不斷氣。可那叫長生嗎?若日日被萬蟲噬心,我怕是連一刻都不想活。但他從來沒有叫過一聲苦,沒有喊過一聲疼。他憑著這口氣,撐了三年。三年裏,我不願他受苦,試過無數種方法去結束他的性命,但是沒有用,他的意誌力太強,強到連我也沒有法子解開。”


    “於是你強行封了他的三魂七魄,使他解脫肉體之苦。”狄薑淡淡道。


    “沒錯。”太老夫人點了點頭。


    狄薑歎了口氣,幽幽道:“你一定也很愛孟老太爺吧,桃鴛夫人有多愛他,你日日陪在左右,又怎會不愛呢?你的心中,隻怕也是早已情根深種。”


    “這麽簡單的道理,你一個外人都懂,可他不懂。”太老夫人摩挲著手背,一臉苦澀。


    這時卻聽一旁的問藥輕笑了一聲,太老夫人看了她一眼,便不再說話。問藥笑了一會,沒忍住,便大笑了開去。


    “你笑什麽?”狄薑問道。


    “笑她呀。”問藥指著太老夫人道。


    太老夫人麵色一寒,冷冷地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沒別的意思,純粹笑你可恥。”問藥大笑道:“你將自己塑造成癡情的人,有意思嗎?你不過是想讓他陪著你,是你找來了這個長生的法子,你卻再次賊喊捉賊。”


    問藥說完,太老夫人便放開交疊在膝頭的雙手,她並不理會問藥,似乎沒有必要與她交談。


    她支起輪椅轉身看向狄薑,道:“你究竟是誰?”


    “一個大夫。”


    “一個大夫,哪裏會知道這麽多事情?”太老夫人冷笑了一聲,抬手一指,四周的門窗便緊閉了起來,整個房間裏突然暗下來,分明此時還不到傍晚,屋裏卻已經伸手不見五指,氣氛比之前更加詭異和陰冷。


    “太老夫人想做什麽?”狄薑一動不動的站在黑暗裏,依舊顏笑晏晏,一臉的風輕雲淡。


    太老夫人桃玉亦是如此,她言笑淡淡道:“你知道的太多了,我不能留你。”


    “我勸太老夫人不要再造殺孽,”狄薑搖了搖頭,沉吟道:“放下屠刀,回頭是岸。”


    “嗬,回頭?我怎麽可能回頭?大錯已經鑄成,我便隻能在這條路上走到底,或許……反而能有一線生機。”


    “你究竟把桃鴛夫人怎麽了?”問藥大急道。


    “你下去陪她,不就知道了?”太老夫人說著,手中突然冒出一團綠色的鬼火,迅速朝狄薑麵門而去。


    武瑞安當即被嚇傻,他從來都深處皇宮大院,有皇氣護體,哪裏見過這樣的場麵?他定定的站在那裏,就像時間被定格,一動也不動。


    狄薑也同樣站在原地,卻並不打算閃躲。


    就在桃玉麵露詭笑,自以為狄薑難逃一死之時,卻隻聽“哐當”一聲,一把通體血紅的長劍穩穩落在了她的身前,劍尖陷入地下,在狄薑麵前支起了一堵劍氣之牆。


    綠火一接觸到劍氣,便四散而去,將室內四周的裝飾物砸的稀碎,就連被鬼火劃過的地方,都慢慢開始融化。


    “好強的怨氣。”狄薑微微張開了嘴,顯得有些不可思議。


    “這麽強烈的怨恨,凶手一定就是她,她手上沾了這麽多人的血,死不足惜!”問藥說完,一旁的鍾旭似是得了命令一般,提起長劍,便直直刺入了桃玉的心口。


    桃玉的心口有黑色的血液順著劍尖滑落,等鍾旭抽出長劍,便噴薄而出,滿地都是黑色的液體,腥臭難當。


    “哼,孟子昌永遠都別想再見到她。”桃玉的嘴角亦同樣溢出了黑色的液體,滴滴如墨。空氣裏彌漫著腥臭味,狄薑瞥見鍾旭的劍拔出的那一霎那,連她的心都已經漆黑一片。


    “見不見不由你說了算。”狄薑道。


    桃玉拚著最後一絲氣力,冷笑道:“我就算死,也不會告訴你,她在什麽地方。”


    “我不需要你告訴我,我知道她在哪。”


    “什麽!”桃玉聞言,立時青筋暴起,雙目突出,麵上第一次露出了驚駭的神情。


    問藥見狀,大笑道:“你不怕死,不怕孤獨,唯一怕的便是孟子昌和桃鴛夫人再次見麵吧?你這樣惡毒的婦人,做盡傷天害理的壞事,這便是你的報應!”


    桃玉笑了笑,眼中一片淒涼。


    如果孟子昌與桃鴛再次見麵,那便意味著她獻出永生的詛咒,被破了。


    她咳了一口黑血,恨恨道:“千不該萬不該,便是放了你一條生路!”


    “放我一條生路?”狄薑疑惑道:“那根羽毛……”


    “嗬,你不必多想了,事到如今,我已經回不了頭了,不恨,不怨!”


    “你從一開始就錯了,”狄薑歎息道:“相愛才是愛情,你不過是在單相思,一念起,便貪嗔癡愛恨,死而不絕。”


    “哼……那又如何?我在人世這一遭,有他們陪葬,可甚是心安!”桃玉說完,便雙目圓瞪,沒了氣息,一縷青煙從她身上升騰而起,便散在空氣裏,再尋不見。


    武瑞安和鍾旭立即去查探她的屍體,可還沒等他們碰到她,便聽“嘩啦”幾聲傳來,原是狄薑推門而出。


    “她剛剛的話是什麽意思?她放了您一條生路?”問藥疑惑道。


    “那枚羽毛或許是她留下的線索。”狄薑說完,便走了出去。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太陽西照,一縷陽光投在太老夫人身上,她便傾刻間化為了一灘黑水,在黑水中央,是一束枯萎的桃花枝。


    那桃花枝橫在黑水裏,風一吹,便也如煙一般隨風飄散在空氣裏,再無點滴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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