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瑞安死了,代替狄薑進入劍塚,骨肉化作灰飛,祭祀太霄劍靈。


    狄薑拖著疲憊的身子,一臉怔忪的回到了白雲觀中。


    “掌櫃的!您怎麽了?怎麽弄成這幅模樣?”問藥遠遠便見到狄薑穿著渾身濕透的袈裟在園子裏行走,她大驚失色的跑過去,才發現狄薑不僅渾身濕了個徹底,右手上更是布滿了血跡。


    她整個人就像被抽掉了靈魂一般,行屍走肉,充滿了蕭索。


    “掌櫃的?您不要嚇我,您說句話呀!”問藥急的方寸大亂,但無論她怎麽問,狄薑都不說話。


    她這副模樣一直持續到見到玉靈老道的那一刻。


    “你給我從實招來!武瑞安他怎麽會去祭劍!”狄薑在院子牆角裏,揪出了縮成一團的玉靈老貉,她一拳打在了他的臉上,怒道:“今日我便讓你給他陪葬!”


    “不管我的事啊姑奶奶,是武公子自己求著我要去的,他言之鑿鑿,說要代心愛的女人去死,簡直是聞者流淚,聽者傷心,我沒有理由不答應啊!”玉靈老道說完,狄薑稍稍放開了些。


    他緊接著又道:“是他執意如此,若我不答應他,他他他……他會打死我的呀!”


    “你就不怕我會打死你麽?”狄薑鐵青著一張臉,和著她滿臂的鮮血,看上去既詭異又駭人。


    “怕呀!我怎麽能不怕呀!你的手伸進劍門了對不對?你竟然還能活著出來!你們都不是普通人!”玉靈老道止不住的點頭,顫抖道:“彼時鍾掌教不過是拉了長生一把,整個人都變成了石頭,而你……竟然能完好無損的站在這裏,你……你究竟是什麽人?”


    “你管不著。”狄薑冷冷地說完,便轉身子,淡道:“派幾個人去把鍾旭和長生撈起來,剩下的賬,我慢慢跟你算。”


    狄薑渾身上下散發著肅殺之氣,凝重,沉著,透露著十分地危險。


    這是問藥從未在她麵上見過的模樣。


    她不敢多話,跟著狄薑回了她的屋子。


    狄薑回屋後,脫下了一身袈裟,問藥這才看清楚,狄薑的右臂上,布滿了細密的傷痕,似刀傷,又死被爪子抓破的痕跡。


    傷痕很小,但是很深,每一刀都還在往外滲血。


    “掌櫃的,您這是怎麽弄的?”問藥連忙拿出傷藥,為她悉心治療起來。


    “劍塚裏的戾氣,能將肉體凡胎損得體無完膚。”狄薑一臉淡淡,就好像現在受傷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問藥關心武瑞安,但是更加心疼狄薑,畢竟武瑞安如何,她沒有親眼見到,但是狄薑的傷卻是赤/裸裸的橫亙在眼前。


    問藥取來藥物,為狄薑清洗傷口,整個療傷的過程中狄薑沒有喊過一聲疼,也沒有再和問藥說過半個字,她似乎整個人都不在狀態,神魂已經不知道飛往了何處。


    問藥處理完傷口後,狄薑仍然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問藥驚懼交加,生怕狄薑會在這個時候做傻事。


    “問藥,”許久之後,狄薑才似歎息地開口道:“你說,人生在世,什麽才是真實,才是我們該珍惜的東西?”


    問藥想了想,剛要開口,狄薑便打斷她:“想好了再說,我不想聽廢話。”


    “……”問藥聞言,不敢胡言亂語,細思了許久,才道:“還記得君辭小姐去世時,曾對我們說過:人間空有,世事虛幻,功名利祿如過眼雲煙,世間唯有‘情’之一字,才是在我們離世時唯一可以帶走的東西,是我們存在的根本意義。”


    “是麽……‘情’之一字,才是我們存在的意義?”狄薑喃喃自語,而後,不管問藥問什麽她都不肯再多說了。


    當天,她把自己一直關在房裏,任誰敲門都不應。


    傍晚,狄薑的房門外響起了三聲敲門聲。


    “篤篤篤——”


    緊接著,門外又響起一個讓她魂牽夢縈的聲音:“狄大夫?你還好嗎?”


    是鍾旭。


    三年不見,鍾旭的聲音還是那樣的簡潔,自負,帶著幾分禁欲的意味。


    狄薑認識他多年,他始終都是這副模樣,淡定而又從容不迫,唯一一次變了臉色,還是在許久以前,她即將大婚那日……


    “你不回答,我就進來了。”門外的鍾旭催促著,將狄薑的思緒拉回了現實。她這才不得不收起回憶,左手一抹眼角,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在何時淌了一臉的淚。


    這不應該啊……


    自己已經好多好多年沒有流過眼淚了。


    為了和鍾旭的重逢?


    還是為了過去的種種?


    不,都不是。


    這些眼淚,大抵都是為了死去的武瑞安……


    狄薑收起寂寥,開門迎了出去。


    門外頭,鍾旭正穿著一身破敗不堪的衣服,看樣子就是許久都未曾洗過,衣服領口袖口都泛起了白漿,原本就是很舊的一件衣裳,這會兒變成石像大半年,就顯得更加灰頭土臉了。


    而他的胡須已經快要長到脖頸,從前還有些大叔的意味,現在已經變成了老頭子的模樣,若他胡須花白,那麽就可以尊他一聲“爺爺”了……


    狄薑念及此,綻放了一個大大的微笑,對鍾旭笑道:“鍾道長,三年不見,你的胡子又長長了。”


    “是……好久不見了。”鍾旭一愣,顯然沒想到狄薑會是這般表情。


    他醒來之後,便聽玉靈道長說了整件事情的始末,知道武瑞安的死對狄薑打擊很大,他第一時間便趕來安慰她,卻不想,她似乎並不傷感。


    “你沒事吧?”鍾旭還是忍不住關切道。


    “除了手還有點不靈活,其他的沒有大礙。”狄薑故作輕鬆的模樣落在鍾旭眼裏,便成了精神還不錯。他的榆木腦袋並沒有能察覺出她眼底裏的疲憊和苦澀。


    “你沒事就好,武瑞安的事情我聽說了,逝者已矣,你已經盡力了,”鍾旭長舒了一口氣,道:“而我……對不起,我無能為力。”


    “沒關係,這都是他的命數,他的生死劫一個連著一個,遲早也是會消亡的。”狄薑一字一句,說著說著,心也跟著揪疼起來。


    若說從前她還有些懷疑武瑞安,那麽現在,所有的懷疑都已經蕩然無存。


    一個男人,不管他一開始懷著什麽目的,他為了自己,就連死都不怕了,那還有什麽是不能相信的呢?


    她現在才明白他的心意。


    可是也已經晚了。


    狄薑原以為見到鍾旭會很開心,卻發現被武瑞安這樣一鬧,如何也開心不起來了……


    “去吃點東西吧,問藥和玉靈做了一桌子菜,大夥都等著你呢。”鍾旭憂心道,生怕狄薑會拒絕。


    狄薑本也是想拒絕的,這個時候,她真的吃不下任何東西。


    但是當她看見萬年冰山臉的鍾旭的臉上露出了些許期盼的眼神,卻又不忍心拒絕他。


    狄薑點了點頭:“好,我換件衣服就來。”她說完,便關上了門。


    待狄薑整理儀容著裝,再打開門時,發現鍾旭仍一動不動的站在門外。


    “你不必等我的,”狄薑淡淡道,“我認識路。”


    “沒關係。”鍾旭搖了搖頭,收起了眼底的關切。


    這一神色雖是一閃而過,卻也被狄薑捕捉到了,她掩嘴一笑,道:“走吧,不要讓他們等急了。”


    “好。”


    二人信步走在山間,山裏四處銀裝素裹,北風在耳旁呼嘯,道路兩旁滿是沒來得及融化的積雪,樹枝上掛著一道道的冰錐子,看上去森冷之極。但狄薑與鍾旭皆沒有感覺到寒冷。


    鍾旭有練氣護體,這對他來說不算什麽。


    狄薑卻是因為心裏揣著事,也沒在意那麽許多。


    鍾旭見狄薑一直抄著手不說話,嘴唇發白,麵上的表情陰晴不定,以為她是被凍的,於是解下了自己的外衣,輕輕披在了狄薑身上。


    狄薑感覺到突如其來的溫暖,心頭一愣,低頭一看便見鍾旭的衣服已經披在了自己身上。


    “啊,多謝,”狄薑回頭,看見鍾旭一臉紅暈,又接連調笑道:“三年不見,鍾道長會關心人了。”


    “……”鍾旭聞言更加窘迫,麵上的表情好似在說:“給你穿你就穿,廢話哪那麽多。”給人的感覺就是,他似乎從前從未做過這類似的事情。


    他確實從來沒有做過。


    旁人或許不知道,但是狄薑太了解他的為人了。


    她從認識他的那一天起,就知道他是一個鐵麵無私,大義凜然,心中沒有兒女情長的人,他從不知道關心他人為何物,他所在意的,是鬼族十萬陰兵的調遣用度,魂魄的往生,以及所有不該存在於世上的山精鬼魅。


    從前讓他脫了自己的衣服給旁人,那還不如問問他願不願意把自己的頭顱割下,給你泡酒喝。他啊……是一個她幾百年來都沒見他笑過一次的男人。


    “你是不是覺得我變了?”鍾旭走在狄薑身後一步處,突然開口道。


    狄薑笑著頷首,表示默認。


    “這樣不好嗎?”鍾旭麵帶疑惑,似乎有些想不明白,也不知道是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這樣,還是疑惑這樣有什麽不好。


    狄薑搖了搖頭,停下步子,回過身來看著他,道:“我很高興你的變化,非常高興。”


    “為什麽?我……這算是給你們帶來麻煩了,也算是讓白雲觀在我手中毀於一旦了。”


    “這怎麽能叫毀於一旦呢?”狄薑鄭重道:“我真的很高興啊,按照鍾道長以前的性子,隻會說:‘長生既然生而為奴,便要完成他的使命,哪怕粉身碎骨,亦不足惜’,對不對?可是現在,你的心裏有了‘人情味’呀,這是多難得的事情,願意犧牲自己成全旁人,這樣的心善,我高興還來不及,怎麽會說你傻呢?”


    鍾旭啞然,無言以對。


    “你要相信,現在的自己,比從前的你更讓人喜歡,至少在我這裏是如此。”狄薑說完,又是嫣然一笑,隨即轉身,向著膳房走去。


    鍾旭在她身後久久不能邁動步子,仿佛在她微笑的那一瞬間,他便中了定身咒一般。


    “你在發什麽呆呢?快來呀!”狄薑在前頭呼喚,鍾旭這才回過神,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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