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戶上糊著的紙已經被大火燒光,狄薑和問藥在窗外靜靜地看著木屋裏所發生的一切,就在董碧靈飲下毒酒的那一刻,天上降下了傾盆大雨,大雨很快便澆熄了木屋燃起的火焰。


    火光熄滅,屋裏的幾人卻都沒有說話。


    沉默,是現在唯一的模樣。


    董碧靈在等死,董連城在抽泣,董葉貞則靜靜的看著二人,臉上有的是嘲諷的微笑。隻有一旁的月影,時不時的拉了拉葉貞的袖子,似乎還是焦急,但是董葉貞卻不為所動,仍不打算理會她。


    直到小半個時辰過去,臨近子時,董碧靈的毒都沒有發作。


    月影在一旁再次拉了拉葉貞的衣袖,她的動作將怔忪地董葉貞喚醒。葉貞歎了口氣,突然聳肩一笑,對碧靈道:“等死的滋味好受麽?”


    董碧靈看著她,不說話,眸子裏閃爍著生無可戀的光芒。


    一旁的連城卻很焦急,吼道:“現在你可以放我走了罷!”


    “她可以走,你不行。”董葉貞轉頭,對董連城道:“來這裏之前,我告訴自己,若你能喝下毒酒保全碧靈,那我就放棄複仇。”董葉貞說的這裏,月影驚惶地看了她一眼,她不加理會,又道:“但是很顯然,是我多心了,你愛的人永遠是自己,若要你犧牲自己保全旁人,那簡直是天方夜譚。”


    “你……你這是什麽意思?”董連城預感不妙,果然,下一刻,又聽葉貞緩緩道:“兩杯酒都沒有毒,我隻是在試探你的真心罷了。”


    “什麽!”董連城大驚。


    葉貞再次猙獰一笑,將自己的衣裙一件一件地脫下,最後露出的皮膚卻沒有一寸完好。她身上的皮囊一片一片像是被人縫在了骨肉上,尤其肚子上那一道疤痕,還殘留著縫合的印記,顯得猩紅刺目。


    董連城和董碧靈瞪大了眼睛,似乎完全不能相信眼前的這一幕。


    “可怕嗎?”董葉貞淒涼一笑:“這是你贈與我的呀。”她說著,一步步走近了董連城。


    “你、你不要過來!你不是人!”董連城滿臉驚愕,實在無法想象受了這麽重的傷的葉貞,究竟是怎麽活過來的?


    “當初你抱著我,疼愛的時候,怎麽不害怕呢?當初你給我那一刀的時候,怎麽不想想報應呢?”董葉貞伏下身子,與此同時,月影走過來,遞給她一把閃著幽光的匕首,眼神仿佛在說:“是時候了。”


    “你們究竟想幹什麽!”董連城哭號,董葉貞拿著匕首在他的眼前晃蕩,這一刻,他就連哭號的勇氣都快耗盡了。


    “我不想幹什麽,我隻是想讓碧靈看清你的真麵目。”董葉貞說完,回過頭去,看著董碧靈,道:“這就是你的枕邊人,說著愛你的話,說著山盟海誓亙古不變的誓言的人,可是你看看,他這會兒都嚇得失禁了呢。”她說完,捎捎掩嘴。雖然她現在沒有了味覺,但還是做出了一副很難聞的模樣。


    董碧靈瞪大了眼睛看著葉貞,眼睛從始至終沒有從她的肚子上挪開過。


    “可怕嗎?該是可怕的。”董葉貞笑了笑,道:“但是隻要我吃了他的心,我的皮膚就能完好如初,真真正正變成一個正常人了。”


    “什麽!”董連城臉色再次一變。


    “我與匠人做了交易,他能使我起死回生,並且借給我力量,而交易的內容,便是要我親自挖了你的心。”


    董碧靈說到這裏,窗外的狄薑卻變了臉色。


    用心做交易?


    這並非匠人一族的傳統。


    “你還在等什麽!快剜了他的心!否則待子時一過,便一切都遲了!”就在這時,董葉貞身邊的小女孩月影突然大急道。他的聲音晦澀嘶啞,絕不像一個十歲的孩童,更加不是女童。這分明是一個蒼老的男人的聲音。


    狄薑聽到此處,才發現月影並非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女,而是一個男人。一個切切實實的男人。


    狄薑一挑眉,似是一個獵人發現了有趣的獵物。


    月影說完,董葉貞卻仍是下不去手。她淡淡地回望了月影一眼,但是眼底所迸射出的光芒,是塵封已久的愛意。她高舉的右手遲遲未曾落下,直到最後,她竟然鬆開了匕首,低聲笑了起來。


    “我不會殺你的。”董葉貞開口,吐出了這句話。


    這句話讓董連城鬆了一口氣,但是卻讓月影整個人身形為之一顫。


    “你在說什麽傻話!還不快動手!”月影再次提醒。


    董葉貞卻是執拗地搖了搖頭:“我不會殺他的,殺他,會髒了我的手。”她說完,看了眼一旁麵如死灰的董碧靈,將匕首扔了出去,“啪”地一聲,匕首便穩穩地落在董碧靈的身前。


    “你來。”董葉貞淡淡道:“我給你複仇的機會。”


    董碧靈看了匕首一眼,又看了董連城一眼,最終卻低下頭,哀道:“如果連姐姐做不到,我又怎麽會做得到?男人可以心狠如他,但我們終究隻是女子……我隻恨自己有眼無珠,信錯了人。”


    “嗬……我也是女人啊……”董葉貞淒涼一笑,眼角滑出了一絲血淚。這是她肉身崩坍地前兆。


    月影滿臉不可置信,急切地衝上前,將軟軟倒下的董葉貞抱在懷中。但是他始終隻有孩童大小,縱然力氣堪比成年男子,但是看上去,卻似乎有些力不從心。


    “葉貞!你怎麽這麽傻!”月影一臉關切,可不過片刻的功夫,董葉貞麵上的皮膚便開始一點一點的脫落。董連城離她最近,看著她麵上的變化,恐懼讓他連尖叫都忘記,隻得愣愣地跌坐在那裏,任由董葉貞身上留下的血液沁透自己的衣角。


    “把他的心挖下來!你就可以真正變成一個活人!”月影連忙將匕首重新拾起,然後交到董葉貞的手裏。


    “來、來不及了……我早就已經死了……我愛的人要我死,愛我的人也活不成了……我縱使能再活一次,又有什麽意義……”董葉貞聲聲淒苦,似乎說出的每一個字都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


    “誰說來不及!我說來得及就來得及!”月影握住董葉貞的手腕,將匕首刺進了董連城的心房,再用力一剜,心髒便與身體分了家。


    董連城睜大了眼睛,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心髒被月影挖了出來,他蒼白的手上,那一顆心似乎還在撲通撲通的跳動。


    “嗬……他的心竟還是紅色的,我還以為……還以為早就變成黑色了呢……”董葉貞淺淺一笑,她的嘴角便裂成了兩塊,再也不得合上。


    “葉貞!你堅持住,我一定可以救你!”月影聲嘶力竭的哀嚎。但這一點用處都沒有,董葉貞的肉就跟一片片隨風而落的枯葉,一片一片的凋零,直到化為白骨。


    “姐姐!”董碧靈被這一幕驚呆了,但是她仿佛沒有再恐懼,而是感同身受的感受到了她的痛苦和悲涼。


    董碧靈爬過去,握住她如流沙散去的血肉,一伸手,便隻剩下一灘血水。


    空氣裏,傳來董碧靈最後一句話:“我不明白,為什麽人們能共患難,卻不能同富貴。人心的欲望無限大,大到最後自己變成了魔鬼,還渾然不覺。我愛的是從前那個護我周全的連城,而不是後來那個,就連挖我的心,拆我的骨仍不眨眼睛的他……可是,可是翎月,我此生唯一對不起的人,是你,如果能再活一次,我希望,希望你能陪我一起……我不要他的心肝,我隻想跟你在一起……你若要了我的壽命,那該多好?至少……至少在這幾十年,我能與你相依相伴……”


    “葉貞!是我的錯!是我錯了!你不要走!”月影淒厲的哭號,但是這根本沒有用,董葉貞已經化作了一灘血水,從此身魂兩消,再不得活。


    聽到這裏,狄薑的心猛然一顫。


    雖然她早就已經猜到,月影的身份不一般,卻不想‘她’竟然就是自己找了兩年多的匠人,宮翎月。


    宮翎月男身女相,容顏稚嫩,再加上身形嬌小如孩童,又從來不開口說話,也不怪狄薑未能識出他的真實身份。


    就在這時,一件奇異的事情發生了,宮翎月漆黑的發絲開始變成了灰色,漸漸的又從灰色變成了銀色,他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膚也一寸寸變得幹裂,很快,厚重的皺紋變爬滿了他的麵頰。


    他從一個孩童直接變成了一個垂垂老矣的老人。


    而這隻是一瞬間的功夫。


    “天人五衰。”狄薑不禁脫口而出。


    “什麽是天人五衰?”問藥蹙眉。


    “天人五衰便是遊離在三界之外的人,抑或是仙人,他們本不該受生老病死的痛苦,但因為某種原因,他們終究大限將至,活不了多久了。”


    “他是仙人?”問藥驚道。


    狄薑搖了搖頭:“他是匠人,一個靠為他人起死回生來換取壽命的古老家族。”


    二人的對話吸引了宮翎月的注意,他抬起頭,眼睛淡淡地在二人身邊掃過,隨後又轉過頭,對董碧靈道:“你走吧,葉貞這一遭,不過是想告訴你董連城究竟是個什麽人,她用自己的命,來換取了你的清醒,我不會殺你。”


    董碧靈一臉愕然,但是卻遲遲沒有挪動步子。


    宮翎月的話讓她更加難以接受,她寧願葉貞恨她!也不要讓自己虧欠她的更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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