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內侍總管。


    武瑞安離開的時候,已經過了酉時。他在禦座前跪了三個時辰,仍是不鬆口。辰曌無奈,隻得先放他回去,至於日後如何,日後再說。


    辰曌走出禦書房,往太極殿方向走去,沒走多遠,便見一個身長玉立的身影站在牆角裏。他的身影孤清單薄,身邊隻跟了一個穿著舊衣的仆從。


    那人的眉目像極了去世的獻帝,以至於在辰曌看見他的那一瞬,仿佛看見了自己死去的丈夫。


    辰曌身形踉蹌,若不是安素雲扶著,險些就要站不住。


    她細看之下,才發現那人雖然長得像獻帝,但是眉目中卻沒有獻帝的自負與狂傲。


    他麵色蒼白,瑟縮又膽怯,似乎被風一吹,就會吹走一般。


    “他是……煜兒?”辰曌顫聲音道。


    師玉霖頷首,道:“回陛下的話,三皇子已經在此等候了近四個時辰。”


    辰曌一聽,立即走下台階,急步來到了武煜身前。


    自從遷都之後,母子二人已經數年不見,武煜長高了,長大了,不變的還是那一雙怯懦的雙眼,以及幹癟消瘦的身體。


    辰曌想,自己不是那麽喜歡武煜,正是因為自己內心的愧疚。


    如果當時自己沒有喝那一碗湯藥,如果那時候她能再強大一些,就不會讓他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兒臣參見母皇,母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武煜雙膝跪地,俯首叩拜,許是太久不見,激動之下一連在辰曌麵前磕了三個響頭。


    “咚咚咚。”每一聲,都擲地有聲,清脆響亮。


    “快、快起來!”辰曌反應過來後,立即扶起了武煜。


    武煜顫抖地站起身,看著辰曌的眼睛裏泛著紅光,還有道不盡的思念,將辰曌緊緊包裹,壓得她喘不過氣。


    這是她最對不起的一個兒子,今生都無法償還。


    這時,一旁地師玉霖“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左右開弓,一巴掌接著一巴掌地打在自己臉上。


    他邊打邊道:“都是奴才該死,奴才沒有及時通報陛下,害三王爺在此久等,求王爺寬恕,求陛下原諒!”


    武煜看著師玉霖,麵露不忍,道:“我等得不久,你不必自責。”


    辰曌卻沒有理會師玉霖,而是看著武煜,道:“煜兒,你身為皇子,怎能自稱‘我’?你應當自稱‘本王’才是。”


    “我……”武煜還沒說下去,被辰曌一瞪,隻能改稱:“是……兒臣謹遵母皇教誨。”武煜瑟縮著,不太敢與辰曌直視。那一副戰戰兢兢地模樣,讓辰皇更加不忍。


    這個兒子,她實在太不放在心上了……


    辰曌看了師玉霖一眼,麵不改色,沉聲道:“拖下去,丈責二十。”


    “奴才多謝陛下不殺之恩。”師玉霖俯首叩拜,三呼萬歲,隨即便被侍衛帶了下去,打了二十個板子。


    從始至終,他都做得不留痕跡,似乎真的是因為他沒有通傳,才導致武煜苦等一般。


    武煜對此深信不疑,也不怨恨。


    畢竟,從小到大,他實在被忽視的太多太多了,以至於旁人若正視自己,那才是奇怪的事情。


    辰曌帶著武煜用膳,又給他在宮中安排了住所,二人一直聊天,聊到了午夜才各自睡去。


    翌日,辰曌下朝之後,照舊在禦書房裏看折子,每隔一刻,都有內侍來換熱茶,今日來的已不是昨日那個小太監,辰曌這才想起,他被自己打了。


    辰曌喚來素雲,道:“前日裏那個小太監叫什麽來著?”


    “回陛下,他叫師玉霖。”


    “是個伶俐的孩子,”辰曌輕輕頷首:“去把他叫來。”


    “回陛下,他……”


    “他怎麽了?”


    “他這會兒功夫,怕是走不動路了。”


    辰曌“嗯”了一聲,想起昨日那二十大板想來也該打得不輕,淡道:“派個太醫過去,好好照顧,等他病愈,提至總管內侍之位,隻在禦前伺候。至於師文星……他老了,就此退休罷。”


    “是。”


    “三皇子的府邸可備好了?”


    “回陛下的話,鬱王爺的府邸已經修繕妥帖,隨時可以搬進去。”


    辰曌想了想,點頭道:“派左相全權處理此事,務必讓煜兒風光的住進去,不要教人看輕了他。”


    “是。”


    武煜喬遷的日子定在了初十,這兩日仍住在宮中,各方聞訊的大臣探視便不是那般方便,倒也圖了個清淨。


    翌日,辰曌特地宣召二十餘名太醫為武煜聯合會診,結果讓人很驚訝,武煜的身子雖然虛弱,但是兒時那些咳喘無力,氣虛元虧的現象已經大有好轉。他可以有自己的孩子,若調養得宜,長命百歲也是有可能的。


    辰曌聽了結果,喜不自勝,這意味著,自己除了武隆和武瑞安之外,還有一位身體健康的皇子。


    當日,辰曌便吩咐人,將三皇子調到了大明宮,與辰曌隔房而居,這也算是向世人宣告,自己對三皇子的喜愛,不比六皇子少。


    初十這日,左相公孫渺帶著一幹大臣來到鬱王府,慶賀武煜喬遷之喜。朝中官員盡皆到場,就連二皇子武隆,也送來了厚禮。滿朝文武,唯獨六皇子武瑞安不知所蹤。


    辰曌聽聞後,雷霆震怒,派了好些人去尋,都尋不到他的蹤跡。


    她氣得整日都食不下咽,病情再次加重。


    傍晚,辰曌批完折子,從禦書房出來,路過廊屋,忽然聽到好些哭聲。


    “出什麽事了?”辰曌疑道。


    “回陛下的話,師文星歿了。”


    “哦?前些日子不還隻是病了?”


    “是……”


    辰曌歎了口氣,繼續前行,但是不知怎麽的,走著走著,她又突然停下步子往回走。


    “陛下這是要去哪兒?”


    “陪朕去看看師玉霖,他挨了二十大板保全了朕與煜兒的情分,朕也該去看看他。”辰曌麵色微寒,聲音嘶啞,顯然,她在不安。


    不是說她有多在意師玉霖,而是在不安自己的病。


    師玉霖的師傅師文星從病倒到去世,不過兩個月的功夫,師玉霖被打了二十板子,說不定也會造成送命的傷。


    而自己的病……似乎也愈發嚴重了。


    師玉霖的房間就在師文星的隔壁,師文星在昨日夜裏去了,他的棺槨已經被抬到了西北宮去。小院子裏隻剩下師玉霖居住,瞧上去有些冷清。


    辰曌駕到時,安素雲沒有通傳,直接推開門走了進去。


    師玉霖的房間裏沒有什麽擺設,獨掛了一副字,是薑夔的《鷓鴣天,元夕有所夢》。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裏忽驚山鳥啼。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辰曌一進屋,便看見了這幅字。


    她起先驚訝於一個太監,居然會在自己的屋裏掛這樣的相思之語,後細看兩眼,才發現落款處寫的竟是他自己的名字。


    這幅字畫,筆力沉穩厚重不失大氣,竟然出自一個小太監的手筆,真是教人刮目相看。


    辰曌愛才,心中對他的賞識不禁又多了幾分。


    辰曌闊步走進去,便見師玉霖緊閉著眼睛趴在床.上。他的眉毛眼睛擰到了一處,顯然在夢中還在疼。


    “師……”安素雲剛想把他叫醒,便被辰曌製止了。


    辰曌沒打算打擾他休息,便在一旁坐下,這時,桌上的幾幅字便吸引了她的注意。


    其中一副挽聯,是一首悼亡詞。


    憶昔日膝下承歡,句句誨言銘肺腑。


    莫匆匆歸去。


    三分秋色二分愁緒,更一分風雨。


    慟今昔靈前哭泣,悠悠長歎。


    不知來歲牡丹時,回夢再逢何處。


    這首詞,哀悼的是他的師傅師文星。


    辰曌的雖然動作很輕,但是師玉霖仍似在夢中感覺到了什麽似的,緩緩睜開了雙眼。


    當他看見眼前的辰曌,起先有些迷糊,柔柔一笑又閉上了眼睛。下一刻,等他再睜開眼睛,看到辰曌和安素雲仍在自己眼前時,立即驚得坐了起來。


    他連滾帶爬的翻下床,跪地道:“奴才參、參見陛下。”


    師玉霖的動作太大,牽動了傷口,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但是他卻盡力保持著身子,不讓自己在辰曌麵前失禮。


    辰曌揚起手中的悼亡詞,眸子裏寫滿了驚豔,道:“這是你寫的?”


    師玉霖跪在地上,咬牙點了點頭。


    “文采不錯,比起這滿宮的內侍女官,怕也隻有素雲能與你一較高下。”


    辰曌和煦一笑,驚得師玉霖又是一顫,連連叩首道:“玉霖才疏學淺,不敢與素雲姑姑爭輝。”


    辰曌搖頭,將他扶了起來,笑道:“朕說你好,你就是好,何須自謙?”


    師玉霖趴在地上,不敢反駁。


    辰曌默了半晌,又道:“你與煜兒重音,今日朕賜你新名文昌,你意下如何?”


    “文昌謝陛下賜名。”


    師文昌再次跪倒,不敢抬頭。這一副謙卑的模樣,讓辰曌打心眼裏覺得歡喜,就連安素雲見了,都覺得驚奇。


    小小年紀,識大體,懂規矩,不驕不躁,這已經是宮中禦前伺候之人,最難能可貴的脾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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