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霄帝君和狄薑還沒走進醫館,率先進來的是書香。


    “鬼君、帝君,請進。”書香躬身頷首,十分有禮。


    緊接著,一身穿玄衣的孩子邁進大門。孩子滿臉都是不符合他那個年紀該有的沉穩和鎮定,來人正是小閻王。他的身後跟著一襲白袍的太霄帝君,最後進來的才是狄薑。


    太霄緩緩道:“青雲山劍塚裏的東西,是十方世界的魔物,而鎮妖塔不過是地脈中的一扇窗戶。窗戶堵上容易,青雲山的陣法若被破解,修補起來就比較麻煩了。”


    問藥見三人全然沒有搭理自己,原本鬆了一口氣,但很快又因他們的對話而揪起了心。


    鬼君凝眉道:“劍塚出了什麽問題?”


    “作為陣眼的太霄劍鞘被人拿走了。”


    “哦?”小閻王吃了一驚,笑道:“竟還有人能闖入你的陣法,偷走陣眼?”


    太霄帝君沒有回答小閻王,倒是不怎麽說話的狄薑接道:“那人也是無心之失。”


    鬼君一愣,道:“怎麽,此事竟還與您有關不成?”


    狄薑輕輕頷首:“那人是為了救我,才在離開的時候不小心帶走了陣眼。我會把它拿回來的。”


    “那人是凡人?”


    狄薑頷首。


    鬼君又是一驚:“凡人竟能在劍塚裏全身而退,真是稀奇。”


    狄薑搖了搖頭,說:“他在劍塚裏消耗了自己的來生,變成了沒有輪回的死靈。這是他付出的代價。”


    “嗬,還真是有趣。”小閻王嗤笑了一聲,旋即又道:“照本君看來,真正可怕的東西不是鎮妖塔,也不是劍塚,而是你身邊的那一個。”


    狄薑一愣,低聲道:“你指襲臣?”


    小閻王點了點頭:“近來五蘊神有蠢蠢欲動的趨勢,如果……”


    狄薑吐了一口氣,打斷道:“襲臣的戾氣漸小,教化她是早晚的事情,你大可放心。”


    “是麽。”小閻王眯起雙眼,露出一臉高深莫測微笑,目光有意無意地瞟了眼問藥。


    太霄帝君沉吟片刻,亦鄭重接道:“鬼君的擔心不無道理,襲臣狀態並不穩定,一旦她衝破封印,必然會驚動三十三天上的神佛。屆時,不僅她活不了,你也會受牽連。”


    太霄說著,語氣愈加鄭重,就在這時,他突然微一側頭,向著問藥的方向喝道:“有外人。”


    太霄一道掌風襲去,櫃台裂便成了兩半。


    櫃台後,武瑞安跌在問藥腳下,眉頭緊蹙,眼中充滿了疑惑。


    問藥的法術低微,在三君不注意的情況下,最多也就能堅持片刻功夫,能讓武瑞安堅持聽到這樣幾句話已屬奇跡。


    問藥驚訝地看著太霄,眸子裏寫滿了驚訝。


    鍾旭……他的法術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厲害了?


    狄薑和太霄亦是一愣,此時武瑞安眸子裏的怒火幾乎要溢出來,狄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解釋。


    武瑞安看著狄薑,再看看鍾旭。


    鍾旭和小孩穿的衣物一看就絕非凡品,氣質、氣場甚至比凡間的帝王還要高幾個檔次。那是武瑞安從未見過的瑰麗服飾。


    狄薑穿著的凡間的錦衣華服,與小閻王和鍾旭站在一處,就顯得實在是太普通了。


    武瑞安不知道孩子是誰,但他一眼便認出鍾旭來。


    鍾旭的眉心多了一點朱紅,綴在白皙的麵上,不僅沒有女子的嬌羞,更多了一分氣定神閑和出塵脫俗。武瑞安明白,鍾旭應當已是一個真正的仙人。


    武瑞安呆呆的看著他們,再看自己——從前他是王爺,鍾旭是落魄道士。如今鍾旭是仙人,而自己,成了有名無實的落魄王爺。


    都說風水輪流轉,卻沒想轉了十年,結局竟會變成這般模樣。而他們嘴裏的那個在劍塚裏耗盡來生,從生靈變成死靈,又拿走了太霄帝君劍鞘的人,就是自己罷?


    他……沒有輪回,沒有來世。


    隻此一生,隻此一世。


    武瑞安半跪在地上,目光驚駭,從前的自信半點也沒有了。


    狄薑狠狠瞪了問藥一眼,立即上前扶起武瑞安,柔聲道:“王爺,您怎麽來了?”


    武瑞安一雙眼睛原本緊緊盯著鍾旭,聽了狄薑的話,隨即收回目光,冷冷一笑,道:“所以,你會回來找本王,其實是為了劍鞘?”


    小閻王和太霄聞言,皆不由自主的抱起雙手,側頭看她。


    狄薑神色複雜,眼中充滿了疼惜。她想要說的話因這滿屋的人,而突然覺得難以說出口。


    狄薑牽著武瑞安走出醫館大門,不再理會太霄和看戲的小閻王。


    “他……”小閻王蹙眉,看著武瑞安的背影欲言又止。


    太霄長舒了一口氣,淡淡道:“他就是在劍塚裏耗盡靈氣,從生靈變成死靈的武王瑞安。”


    小閻王“嗯”了一聲,點了點頭:“怪不得。”


    太霄疑惑:“怪不得什麽?”


    小閻王麵不改色道:“怪不得生死簿上沒有他的名字。”


    ……


    ……


    “你聽我說,不是這樣的。”狄薑將武瑞安帶至牆角,著急的解釋道:“我是想要劍鞘,但是……”


    “狄薑。”武瑞安打斷她,冷冷道:“本王是個沒有輪回的死靈,這一點,你一早就知道,是不是?”


    “我……”


    “是,還是不是?”


    “是……”


    “本王從劍塚出來的那一刻,你就已經知道了?”


    狄薑看了他半晌,終是點了點頭。


    武瑞安聞言,身形一顫,幾欲昏厥。


    狄薑連忙扶住他,他卻立即拂開了她的手。


    武瑞安深吸一口氣,長歎道:“所以,這麽多年來,你表現出來的所謂的‘愛’,全部都是憐憫,是不是?”


    “我……”


    “是,還是不是。”


    “是,但也不全是……”


    武瑞安沒有理會她的解釋,他陡然抬頭,放聲笑了兩聲,又接道:“原來是這樣,怪不得你一直陪在本王身邊,本王卻絲毫也感覺不到你的愛,原來……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對本王,隻有愧疚,隻因為本王是一個沒有來生的人。”


    武瑞安笑容苦澀,讓狄薑也不禁紅了眼眶。


    武瑞安收起笑意,沉聲道:“鍾旭又是怎麽一回事?他為什麽還活著?”


    狄薑沉默了片刻,道:“鍾旭隻是回到了他原本的位置。他原就不是凡人。”


    “竟是這樣……”武瑞安頭疼欲裂,他抱著頭,捂住雙眼,帶著嗚咽吸了吸鼻子:“過去本王天真的以為,你喜歡鍾旭是因為他是道士,你若喜歡道士,本王可以為你扮作道士,但現在本王才知道,鍾旭哪裏是個道士,他是帝君啊!紫府帝君!本王拿什麽跟他比?”


    狄薑一個勁的搖頭,急道:“你不需要跟他比,你是你,獨一無二的你!”


    “獨一無二?”武瑞安一愣,自嘲一笑,道:“獨一無二的死靈麽?”


    狄薑愣住了,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


    武瑞安深吸一口氣,接道:“本王曾經以為自己隻是愛錯了人,現在看來,本王根本隻是個笑話!狄薑啊,本王為了你,變成一個沒有輪回的死靈,你欠了我一生!”


    武瑞安說完,眯起雙眼,不等狄薑開口,繼而緩緩道:“狄薑,你說,你該如何補償本王?”


    “你想要什麽?我會盡力補償你。”狄薑聲音嘶啞,再不複從前的淡定從容。


    “虎符。”武瑞安一字一句道:“本王要虎符。”


    狄薑微微睜大眼睛,驚訝一閃而過,很快又恢複如常。


    她淡淡道:“這就是你今天來醫館的目的,對麽。”


    “是,就像你回太平府,是為了太霄劍鞘一樣。”


    “我不能給你。”


    “你憑什麽不給本王?”武瑞安沉下臉,恨恨道:“那本就是本王的東西!”


    “你要虎符有何用?你想造反?”


    武瑞安沒有回答,算是默認。


    狄薑如墜冰窟,帶著哀求的口吻道:“一旦有戰事,會有多少無辜百姓犧牲?你知不知道?”


    “曆史是有血寫成的,江山亦是白骨堆成的,犧牲一小部分人,又能如何?”


    “你的心中沒有子民,你不適合當皇帝!”狄薑見他絲毫也不像在開玩笑,急道:“辰皇沒有將皇位傳給你,也正是因為看透了這一點!你不能錯下去!殺業……”


    “嗬,殺業?”武瑞安打斷她,冷笑道:“你們宣揚的所謂的輪回果報,殺生造業,對本王來說沒有任何說服力。本王既沒有來生,又怕造什麽孽什麽業?狄大夫,你用這個來勸說本王,是不是用錯方法了?”


    “再者,本王沒有當過皇帝,你又怎知本王當不好皇帝?本王相信,隻要本王願意,本王能做好這世上任何事情。”


    狄薑沉默了片刻,終是忍不住大喝道:“你還不明白嗎?你根本沒有九五至尊登極之命!我在你身上看不到王氣!你就算殺盡天下人,你也當不了皇帝!”


    “那又如何?”


    武瑞安一臉淡然,冷冷道:“本王出生時,就被國師斷言活不過二十,可是本王不是也堅持下來了嗎?沒有王氣,本王便自己去創造王氣。”


    “你真是瘋了!”


    “本王不是瘋了,本王是清醒了!”


    武瑞安陡然轉身,一拳打在牆上,字字鏗鏘道:“過去本王沒想過要王位,可是後來本王才發現,這世上什麽情啊愛啊都不過如此,隻有手握權利,站在權利的巔峰,才是對一個男人來說最重要的事!本王已經為你浪費了十年光陰,現在你又讓本王放棄王位,狄薑啊,你告訴本王,本王怎能甘心?”


    “是!我是讓你放棄王位,可這樣卻是為了讓你下半生能平平安安的走下去!我隻是想讓你快樂!”


    “……讓本王快樂?”武瑞安啞然失笑道:“現在能讓本王快樂的,隻有王位。你幫本王複仇,助本王奪取皇位,可好?”


    “不好。”狄薑搖頭,斬釘截鐵。


    “那我們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武瑞安露出一臉“我就知道”的笑意,笑道:“你可以不給本王虎符,本王總會有別的辦法。但是,你也休想得到劍鞘了。”


    “你拿劍鞘威脅我?”


    “你可以這樣理解。”


    狄薑苦笑,道:“我有一萬種方法可以拿回劍鞘,但虎符,你永遠也別想得到。”


    “是麽,那我們可以比比看。”武瑞安說完,最後看了狄薑一眼,便轉身離去。


    “武瑞安。”


    狄薑叫住他:“你真的想好了?”


    武瑞安沒有停下步子,亦沒有回頭。


    “我們還會見麵嗎?”狄薑單手撐著牆壁,半弓著身子,再次叫住他。


    武瑞安停頓了半晌,緩緩道:“下次見麵,我們就是仇人了。”


    武瑞安說完,便大步的離開了。


    然而狄薑沒有就此放棄,她一直跟著武瑞安,一路從南大街跟走到了武王府。


    武瑞安始終一臉剛毅,哪怕他知道狄薑一直不遠不近的跟著自己,他也絲毫沒有想要回頭的打算。


    以後的事情對他們來說已然沒有意義。


    如果她阻止自己,他們就會成為仇人。


    如果她不阻礙自己,他們就是沒有交集的陌生人。


    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他們早就已經結束了。


    不,不對。


    或許……他們從來都沒有開始過。


    他甚至希望,他能激怒狄薑,讓她為了天下蒼生,現在就了結自己這悲哀而毫無意義的一生……這樣,他就能夠解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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