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凡抬頭望月,低頭看水。


    夜空上的明月依舊皎潔,水波中的月影則隨著水波支離破碎...


    頭頂的明月巋然不動,所以它應是真實存在的。


    水中的月影支離破碎,所以它隻能是影子,是虛假的...


    而那虛假的月影,之所以會出現,正是因為明月當空。


    “何為虛?‘虛’,是‘真’的倒影,因‘真’而生...這就是我數日之中的感悟。明悟到這一點,我對虛字的領悟可以算是真正達到了窺虛級別...隻是...”


    水波漸漸平靜,寧凡立著橋上,低下頭,看著腳下流水中重新凝聚的月影,看著他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


    他看著自己的倒影,倒影同樣看著他,彼此目光交匯。


    隻一個瞬間,寧凡腦袋一轟,驟然抬起頭,似明悟了什麽,又無法看透。


    寧凡回過頭,看著自己的身後。月色皎潔,漁火輝煌,照在他身上,在身後的橋麵留下一個漆黑影子。


    水中的倒影是虛假的,但身後的影子卻又是真實存在的...


    “虛影...真影...”


    他平複心情,重新看這水鄉夜色,卻已不帶任何思索的情緒,眼中隻有淡淡的茫然。


    “何為虛...”


    他再一次輕輕問出了這個問題。


    但這一次自問,卻已與第一個問題的涵義迥然不同。


    第一次自問何為虛,問的是何為虛假之物,而寧凡給自己的答案,是所有由真實之物產生的倒影都是虛假。


    但當他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卻一時茫然。而看到身後的影子,卻愈加困惑,再次發出第二問。


    這第二問,仍然是自問何為虛,但所問的卻不是虛,而是真。


    當寧凡與水中倒影目光交匯之時,他心中陡然升起萬千心思。


    “你站在橋上看流水,水中倒影也在看你。你以為他是你的影子,他卻以為你是他的影子...”


    “你在思索倒影是否為虛假,倒影或許也在思索你的真實性。”


    “你投下一顆鵝暖石,驚動了湖水,湖水起了柔波,碎了倒影,所以你以為倒影乃是虛假。”


    “但在倒影的角度,他亦投下一顆鵝卵石,投碎了他腳下的流水...在那倒影的眼中,你的身影是否也投映在湖麵,隨波碎散...”


    “那虛影,真的是虛假麽...”


    “而我所立身的世界,又真的是真實存在麽...”


    “誰是誰的倒影!”


    “誰是誰的真虛!”


    “誰才是影子!”


    寧凡立在小橋流水,望著重重夜色,心中百感交織。


    他漸漸有些分不清自己與倒影誰是客觀存在,但正因如此,他對虛的感悟驟然提升了一大截!


    每個人出生於天地,都想當然以為自己是客觀的、真實的,自己的影子則是虛假。


    這便是先入為主的思想。


    可從未有人想過,會不會自己才是影子,而鏡子中、湖水中的另一端世界,才是真實存在。


    寧凡的第二問,觸及到的感悟太過深奧,其中包含的道真至理絕非如今的他可以看透。


    寧凡並不知曉,他的這第二次自問,已經觸摸到了天道級數的問題,而這絕非如今的他可以參悟...


    他回憶起師從紫鬥仙皇的往事...當年的他,想當然以為紫鬥仙皇所處的世界是一場幻夢,是一個幻境,是一個存在於虛幻的虛假世界。


    所以,他也把與母親、紙鶴共同生活的日子,當成了一場幻夢。


    但如今想來,會不會紫鬥所處的幻界才是真實,而他所處的四天九界才是幻夢...


    寧凡輕輕一歎,這些問題他想得到,卻看不透。


    他隱隱有些明白,為何修道第一步的七境修士追求長生,而第二步修士明明已經獲得了長生不死的仙人壽命,卻仍然苦苦追求道真了...


    修道第一步的修士,渴望長生不死。


    修道第二步的修士,渴望得到道真,或許唯有如此,才能夠擺脫淪為倒影的宿命!


    “窺虛,看虛是虛...問虛,看虛不是虛...”


    寧凡喃喃自語,他無法給出第二問的答案,但他的虛空感悟,已因為看虛非虛,而真正達到了問虛級別,不似星宮那次,隻是偶然敲開了問虛瓶頸的大門,掌控了一絲虛空脈絡。


    不靠任何機遇和偶然,亦不靠任何感悟虛力的丹藥,隻靠一雙眼、一顆心,去感悟虛的脈絡。


    這一刻的寧凡,抬頭看著漆黑的夜空,他的眼光深邃到仿佛可撕裂空間,仿佛可看到其下的虛無空間。


    每一絲虛空之力,都有著獨特的脈絡。


    感知著每一份不同的脈絡,便可自如操控虛空之力。


    沿著每一道不同的虛空脈絡,將數以百萬道虛空之力串連起來,便可凝出虛空之海。


    而若法力足夠,則踏立虛空之海的那一刻,成為突破成為一名衝虛修士...


    “衝虛!”此刻,寧凡的虛空感悟雖然沒有達到衝虛,但已經看到了通往衝虛的道路。


    隻要沿著這條路一路悟虛,終有一日,寧凡可以突破衝虛境界!


    “這位兄台的眼神,真是不錯,看來已摸到衝虛大道了。小弟柳皓月,來自樹界,不知這位兄台如何稱呼...”


    不知何時,寧凡的身後已出現一個別著鬆簪、垂著長發的青衫男子,笑如春風,儀容瀟灑非凡,向寧凡客氣抱拳。


    寧凡停止感悟,眼神微微動容。轉身向這青衫男子微一抱拳,心中卻驚訝不小。


    萬萬想不到,他會在皇墓外域遇到一名外來修士。


    且這名修士竟然不是雨界之人,而是其他界麵的修士!


    “雨界,寧凡!”


    寧凡細細打量著青衫青年,這青衫青年自然也是一縷分魂進入皇墓,分魂同樣隻有辟脈修為的樣子。


    但從此人談吐判斷,寧凡確定此人本尊的修為起碼不低於煉虛境界。


    而再看此人氣息,分明是一隻柳樹成精的魔類。


    樹木不但可以修成樹妖,也可修成樹魔,而這柳皓月,便是一隻樹魔!來自於九界之一...樹界!


    “原來兄台來自於雨界,幸會幸會,柳某還以為,寧兄與柳某一樣,都是偶然得到雷玉令,才得以跨越諸界、進入這雷皇的隕落之墓。”


    “原來柳兄的雷玉令是偶然所得...不知柳兄找上寧某,有何指教?”寧凡思索著對方的來意。


    “我見寧兄獨立木橋,一站便是數日,竟是在悟虛,心中歎服,便生了結交之心,想與寧兄坐而論道。實不相瞞,柳某之所以進入皇墓,也僅是為了悟虛而已。”柳皓月笑容恭謙有禮,是一位真正的謙謙君子。


    “道友想論何道?”


    “何為虛!”柳皓月忽然提問,雙目有如皓月一般,閃爍著奇輝。


    他提出此問隻是,正抬頭看那一輪夜月,露出迷惑之色。


    寧凡會意,知道柳皓月問的是他第一次自問的問題...何為虛假。


    “虛是真的影,因真故生虛。因有光明,故有黑暗。因有真實,故有虛假。恰若寧某立於河麵之上,那河中的倒影,便是我的虛!而我,應是真。這本是我思索數日的答案,但如今我對這答案又有了不同的觀點。”


    “哦?願聞其詳?”柳皓月原本對寧凡的觀點大感讚賞,他可是第一次聽說有人將虛比作真的影子,這就算在樹界的煉虛之中也沒有幾人有這種精辟見解。


    隻是聽聞寧凡還另有高見,柳皓月立刻豎耳傾聽,生怕漏掉一個字。


    “虛是真的影,真,未必不是虛的影。誰是誰的影,無法說清,至少以寧某如今的境界,還無法看透...柳兄且看腳下的流水,你看著那水中倒影,你真能篤定,你就是真實,而它是虛假麽?”


    “誰是誰的影...竟無法說清!”


    柳皓月聽了寧凡的話,腦袋轟得一聲,生生怔在那裏,望著腳下的流水和倒影,眼中的迷惑越來越多。


    他本見到寧凡悟虛,故而生了結交之心。


    雖然提出問題,也沒想到寧凡的答案會這麽驚世駭俗。


    寧凡不但將虛比作真的影子,更斷言真與虛之間真假難辨。這種論斷倒是柳皓月生平第一次聽說。


    他不由順著寧凡的思路去思索,會不會他柳皓月是一個影子,而那水中倒影的世界才是真實的世界...


    如此一想,柳皓月心中一震,隻覺一生對虛字感悟,都隻是一場空談。他從未想過自己本身就是虛假的,這種可能性真的存在麽...


    “道友見解獨到,皓月自愧弗如。不過皓月還有第二問...何為虛!”柳皓月抱拳第二問,眼中露出真正的恭敬之色。


    他問出第二個問題隻是,目光不看明月,而看流水。


    寧凡會意,知道他所問的第二個問題,恰是自己之前思考的那個問題。


    “柳兄這第二個問題,問的不是虛,而是真。”


    “寧凡可有答案?”柳皓月目露期待之色,希望再次從寧凡那裏得到驚世駭俗的答案。


    “抱歉,我也不知何為真。但我曾師從一名強者,他曾說過一句話...世間真假,何須分辨,眼見的不一定就是真,耳聽的不一定就是虛!真虛隻在一念間!”


    柳皓月起初聽聞寧凡不知第二個問題的答案,先是一歎。


    待聽聞寧凡後半句之後,驀然間神魂一震,猶如醍醐灌頂一般,似有所悟。


    “真虛隻在一念間...好一個真虛隻在一念間!寧兄雖未回答我第二個問題,卻給了我一個不錯的答案。不過柳某還有第三個問題...何為虛!”


    柳皓月問出第三個問題之時,看得不是明月,也不是流水,而是在看蒼茫的夜色,目光滄桑。


    寧凡沉吟不語,他知道,柳皓月這第三個問題,問得不是真,也不是虛,而是大道...


    “柳兄著相了。大道蒼茫,便是那些真仙,也要窮盡一生去探索,寧某又如何知道答案。與其思索那飄渺如煙的大道,不如活在當下。待明夕回頭之時,你我走過的道路,便是我等的道!”


    “走過的路...便是大道...”柳皓月迷惑的目光漸漸清明,再次望向寧凡之時,露出歎息不已的表情。


    “寧兄才智卓絕,接連回答三問,柳某佩服。他日寧兄若來樹界,務必前往雪柳魔殿,柳某必定掃榻相迎!此乃柳某的‘神識令’,憑此令,寧兄可隨便出入雪柳魔殿,無人會阻攔!告辭!”


    柳皓月再次恭敬抱拳,搖身一晃,將一縷分魂抽離皇墓而去。


    寧凡望著柳皓月離去的遁光,若有所思。細細端詳掌心的一枚神識令。


    這種令牌是一些大能修士以神念之力所凝,用以證明身份。


    這種令牌可收容在識海之中,存放方便。另一個好處,便是可以從皇墓之中帶出。


    那神識令上隻有四個字,但這四個字卻讓寧凡深深一震。


    ‘雪柳魔皇’!


    那柳皓月,赫然竟是樹界大名鼎鼎的三大魔皇之一...雪柳魔皇,乃是一名真正的碎虛皇者!


    “想不到我竟意外地與一名樹界碎虛建立交情了...”寧凡搖頭輕笑,屈指一點神識令,那令牌立刻化作光芒、沒入其分魂識海之中。


    目光掃過重重夜色,寧凡沉默少許,走下小橋流水,穿行於水鄉的夜色中。


    河道兩岸,傳來烏篷船上鼓樂與嬉笑聲。


    鼻息間,是濕潤而飄浮的呼吸,帶著油菜花的香氣。


    夜色散去,晨光熹微。


    寧凡走在細細編織的薄瓦之下,望著腳下青磚的印,望著巷口陶缸中飄著的萍花。


    持著一杆羌笛,走過一片片蘆葦遮掩的明湖,走過一個個堂屋明瓦,走過一簇簇拘謹的修竹。


    一日,二日,三日...


    寧凡一路行走,一路遇到些靈獸精怪,則通通隨手滅殺,不惹心情。


    時光一****流逝,他分魂修為也一絲絲攀升。


    辟脈六層,七層...十層。


    寧凡立在一處山巔,回憶起當年突破融靈的場景。


    當年的他,憑一枚金丹道果突破融靈...那些在七梅的時光,通通一去不複返...


    吼!


    山巔之上,幾隻巨熊精怪各個有著辟脈十層的修為,朝寧凡嘶吼殺來。


    寧凡頭也不回,隻隨手祭出羌笛,隨意收割了幾個熊怪的性命。


    吞服下熊怪的辟脈雷果,這一具弱小的分魂之身,在這一刻突破了融靈!


    “融靈了...就像當年一樣...”


    寧凡眼中愈加追思,一步飛下山巔。融靈之後,他這一縷分魂已可飛天遁地。


    他施展多年未曾使用的踏雪訣,一如當年躡步橫行於天際。


    他高飛在九天之上,直奔中域而去,一路驚動了不少隱世不出的外域凶獸。


    這些凶獸之中,有融靈初期、中期、後期乃至巔峰,但隻要金丹之下,便無一人可擋寧凡羌笛索命!


    嗤!嗤!嗤!


    那一管羌笛落在寧凡手中,變成了絕頂法寶。


    寧凡一路殺戮,擊殺了數萬融靈凶獸,修為也一路攀升。


    融靈初期,融靈中期,融靈後期,融靈巔峰...


    臨近突破金丹,寧凡回想起當年為突破金丹的一路血海殺戮。


    想起了火雲老祖的情深,想起了大晉的受辱,想起了外海的一次次廝殺...


    想起了當年一句句豪言!


    不求長生,不求縱橫,隻求擺正你的倒影!


    “金丹了...”他精光一閃,氣勢大現,已然突破金丹!


    好似一道流光衝入了中域,立刻驚動了無數中域亡靈!


    中域之中,大多數亡靈都有修為在身,一個個修為更是不低,不乏金丹元嬰,甚至有化神。


    寧凡偏偏向著窮山惡水遁去,每行走一域,必受到一域亡靈的圍攻,亦必屠盡一域亡靈修士!


    每斬殺一名亡靈,便可獲得一枚雷果...


    修為一步步提升,達到金丹中期、後期、巔峰...又一次接近元嬰期!


    夜色下,寧凡踏著屍山血海,走出一片亡靈山穀,望著頭頂明月,回憶起當年結嬰之時的決然!


    想起了那不舍斬殺紙鶴的柔情,想起了那困厄多年的心魔...


    你是我一世也斬不掉的心魔...


    “元嬰了...”寧凡服下無數雷果,修為在這一刻突破元嬰。


    中域之中雖有元嬰、化神的亡靈,卻也並不是大範圍存在。


    寧凡無法像突破前幾重境界一樣,通過大規模殺戮,獲得雷果晉入化神、煉虛...


    他直接飛躍中域,不再殺戮,一直飛到臨近神域的地方。


    他不再掩飾煞氣,沿途所遇的亡靈,一個個感知到寧凡逼人的氣勢,皆是匍匐戰栗,不敢再攻擊寧凡。


    寧凡立在神域之外,感知著神域中不同尋常的凶煞之氣,輕輕收住腳步。


    他不準備進入神域,若神域中真有雷皇的亡靈存在,他一縷分魂進入神域隻有被滅的下場。


    進入皇墓已有數月,外界的本尊傷勢應該已好得差不多了。


    寧凡一縷分魂進入皇墓,從外域一路穿過中域,行至神域外圍。他初步探索皇墓的目標,基本已經達成了。


    接下來,是該離開皇墓了...


    立在那山巔之上,望著夜色微茫,寧凡已心如止水。


    真也好,虛也罷,他本不在乎這些。


    他在乎的,隻有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執念...


    回手凡塵如煙,一笑淡了明月。他目光平靜看著一縷月色,此刻的心情卻接近大道。


    他忽然升起一種衝動,要拾起那些回憶,點燃那抹月光!


    月光飄渺難尋,更不可能點燃...


    但寧凡卻有一種詭異的感覺...隻要他想,他便可點燃月光!


    這一路悟虛,並非一無所獲。至少寧凡獲得了足夠多的感悟,而這些感悟,足以令他再次自創一式法術!


    他望著那看似虛無的月光,忽然傲立山巔,十指掐訣。


    “或許我可以在離去之前,自創一式‘燃虛之術’...”寧凡淡然一笑,若將這一路感悟融入道此術之中...他可以做到點燃月色!點燃虛無!


    他尚未意識到,自己隨手創出的法術,將會是何等可怕的神通。


    而又會有怎樣一名碎虛強者,幾乎被此術嚇死...


    巨魔族外,一個一臉傲氣的灰衣老者,帶著雨皇一道敕令,驟然降臨。


    “老夫雲道枯,奉令前來傳達雨皇旨意。周明何在,速速出來接旨!”


    他聲音不大,但卻融入了碎虛一重天的氣勢,震驚了整個巨魔族!


    他眼神暗藏一絲冷意,聽說被他所扶植的赤妖王是死在寧凡手中...赤妖王留著,本來還有些用的,現在卻死了...


    今日似乎需要稍稍教訓一下寧凡了!


    “周明何在!”雲道枯冷喝一聲,一重重北涼風雪被他一言喝散,山河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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