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枚皋趕到了狄道。


    梁嘯大喜過望。他在狄道停下來,沒有繼續趕路,等朝廷的詔書固然是原因,但利用這段時間了解一下長安的情況也是目的之一。對他本人來說,這可能比前一個目的更重要。


    枚皋的到來正合他意,東方朔去了西域,眼下能給他提建議的人也隻有枚皋了。


    看到枚皋,梁嘯很興奮。他直言不諱地問起了李廣的事情。這是眼下他最關心的問題,李廣為什麽有功無賞,反而被下了獄?他和李廣關係甚深,會不會受到牽連?


    枚皋微微一笑:“你知道淮南翁主研製出了一件寶物,名叫千裏眼嗎?”


    梁嘯點點頭,轉身讓希婭取來千裏眼。“不就是這個嗎?”


    “嗯,看來你也有。”枚皋接過來,套在眼睛上看了看,嘖嘖稱奇。梁嘯靜靜地等著。他問李廣的事,枚皋卻先問千裏眼,這件事難道和劉陵有關?


    “這樣的寶物,據我所知,連你這一件,總共有四件。”枚皋不緊不慢的說道:“天子一件,你一件,韓安國和程不識各一件。韓安國和程不識的千裏眼,都是他們受命駐邊之後,淮南王派人饋贈的。他們說這是至寶,非人臣敢有,所以都原封不動的送到長安來了。”


    梁嘯心裏一動,恍然大悟。既然是受命駐邊之時,那李廣應該也有一件。“李將軍沒送?”


    枚皋點點頭。“不知道他是沒有得到淮南王的饋贈呢,還是忘了,總之沒聽他提起。”


    梁嘯咧了咧嘴,嘴裏有些發苦。淮南王既然送給韓安國、程不識,豈能不送給李廣。李廣沒說,隻有一種可能。他根本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妥,不值得向朝廷匯報。這種錯誤,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犯了。吳楚七國叛亂。他隨太尉周亞夫出征,就曾經私受梁王將印。以至於有功無賞,錯失了一次封侯的好機會。


    沒想到他這麽不長記性,在同樣的問題上又一次犯了錯。


    “這麽說,沒能封侯,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不敢說全是這個原因,但是這肯定是原因之一。”枚皋歎了一口氣。“李將軍性情耿直,世人皆知。可是為官多年,依然如此不諳人臣之道。也是罕見。由此可見,不讀書還是不行啊。”


    梁嘯既讚同枚皋的意見,又有些不以為然。“除了這個原因,還有什麽原因?”


    “朝臣們不讚成與匈奴人開戰。不久前,匈奴單於派使和親,天子朝議,結果被汲黯麵折,不歡而散。丞相田蚡、禦史大夫韓安國都不同意,天子也無法奈何,現在還在拖。”


    “韓安國做了禦史大夫?”梁嘯非常吃驚。禦史大夫是三公之一。相當於副丞相,已經接近巔峰了。韓安國在受命駐邊之前,還隻是一個北地都尉。怎麽才幾年功夫就升任禦史大夫了。


    “嗯,從北邊回來之後,他被任命為大農令。太皇太皇駕崩,莊青翟被免,他就成了禦史大夫。”


    “這是因為他是梁國的舊臣?”梁嘯忍不住帶上了幾分嘲諷。“還是因為他深諳為臣之道?”


    “兼而有之。”枚皋瞥了梁嘯一眼。“別忘了,你我身上都有梁國的印記。”


    梁嘯哈哈一笑。“你有梁國的印記是事實,我和梁國有什麽關係?就因為我姓梁麽?”


    枚皋嘿嘿一笑:“如果我沒記錯,你母親叫梁媌吧?”


    “怎麽著,不是梁國人就不能叫梁媌?”


    “你可知道。梁國女子以媌為名,就和吳國女子以娃為名一樣。其實根本不是一個名字。”


    梁嘯一怔,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枚皋說得沒錯。媌其實不是一個正式的名字,隻是對女子的慣用稱呼,就和吳國女子常被稱為吳娃一樣。


    “這個你不用太操心,梁王也罷,太皇太後也罷,都死了。你就算是梁國人,也沒什麽影響了。韓安國能做禦史大夫,一是他有這樣的能力,二是他的確深諳為臣之道。別的不說,他沒有阿從天子之意,堅持和親之策,便是明證。”


    梁嘯笑了起來,打趣道:“那你說的這個為臣之道,究竟是什麽?是聽話,還是不聽話?”


    枚皋有些尷尬,沉默了片刻。“這個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你呢?”梁嘯追問道:“你信奉的為臣之道是什麽樣的?”


    “我嘛……”枚皋惱怒的瞪了梁嘯一眼。“我相信夫子說的,邦有道,穀;邦無道,穀,恥也。大丈夫,直道而行。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梁嘯感慨不已,深施一禮。枚皋雖然談不上大義凜然,能做到這一步已經是難能可貴。韓安國同樣如此,拋除個人見識,他能夠堅持自己的觀點,不隨意附和天子出擊匈奴人心思,也算是盡了本份。


    相比之下,李廣也沒錯,可是他和韓安國相比,的確在政治上有些弱智。同樣的錯誤犯了兩次,也許到現在還沒明白過來,隻當自己是政治鬥爭的犧牲品。


    “少孺,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明白了,我就沒有白跑這一趟。因為淮南翁主,你已經得罪了嚴助和田蚡。回京之後,你要慎言慎行,不要再自找麻煩。千裏眼的事,主動和天子解釋清楚吧,不要等他來問你。你我年少,犯錯在所難免,天子不會太計較。可若是有心隱瞞,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好。”梁嘯遲疑了片刻,點頭答應。


    “還有……”枚皋頓了頓。“馬八尺為龍,你那匹大宛馬比獻給天子的貢馬還要好,我覺得可能不是很合適。你最好獻與天子,免得被有心人抓住把柄,說三道四。”


    梁嘯挑起了眉頭,心情變得非常惡劣。怎麽自己辛辛苦苦的戰鬥了兩年,回到大漢,首先要麵對的不是封賞,卻是一大堆問題?大宛馬不能騎,那大宛公主怎麽辦,我讓她懷了我的種,豈不是死罪一條?


    見梁嘯心情不佳,枚皋同情地拍拍梁嘯的肩膀。“阿嘯,為臣不易啊。”


    ——


    雖然不爽,可是梁嘯也知道枚皋的一片好意。若不是關心他,枚皋根本沒必要從長安跑到狄道來。他送了枚皋兩顆大寶石。枚皋雖然已經升了官,現在是文學侍從,又有侍中的加銜,領著千石的俸祿,要養活一家人也不容易。


    枚皋很愉快的接受了。他告訴梁嘯,如今西域來的寶石美玉在長安非常受歡迎,權貴之家趨之若騖,像他這樣的窮酸,根本買不起。這兩顆寶石讓他終於有實力在眾人麵前挺起腰杆了。


    梁嘯很意外,他知道這些東西會受歡迎,卻沒想到這麽受歡迎。兩塊寶石就能讓枚皋挺起腰杆?這麽說,郭家父子可是賺住了。他想到那些還埋在祁連山的珠寶,不禁笑了起來。


    “少孺,趕走匈奴人,打通河西走廊,寶石、美玉何足道哉。”


    枚皋把玩著寶石。“怎麽,你也想勸陛下出兵?”


    “是的。”梁嘯示意希婭關上門,鋪開一張地圖。枚皋和梁嘯一起出使的時候,梁嘯就幫他設計過馬車,讓馬戎描繪了大量的匈奴地圖。他能夠升任文學侍從,又加了侍中銜,與那些地圖分不開。現在看到梁嘯又拿出一副地圖,立刻將寶石揣進懷裏,伏在案前。


    梁嘯講起了他的一路見聞。這些本來是他打算親自向天子匯報的,既然枚皋來了,不如先讓枚皋看一下,一是互相討論一下,以免自己鑽牛角尖,二是分枚皋一些功勞。俗話說得好,出門靠朋友,天子身邊有幾個能說得上話的朋友肯定不是壞事。


    梁嘯給枚皋看的是青海道的地圖。


    接受馬奇的建議,取道羌中返回,原本是不得已。可是後來,沿途遇到了不少羌人、小月氏人,又遇到了一些商人之後,他有了新的發現。


    他之前對青海道的認識不準確,或者說,有極大的誤區。


    就目前而言,青海道可能比草原道、河西道更適合商貿。一是因為羌人實力分散,大部分部落都歡迎商人,願意給他提供飲食、馱馬,打劫的比較少;二是匈奴人雖然也想號令羌人,但是受限於實力和祁連山的阻隔,對青海道的影響力嚴重不足。


    他能安全通過青海道回到大漢,與這兩個因素都有關係。如果能趁此機會,搶先進入青海道,不僅可以得到羌人的幫助,還可以以羌人部落為後勤基地,與匈奴人爭奪河西。如果拖得時間太長,讓匈奴人控製了青海道,再出兵爭奪就沒有這麽容易了。到了那時候,羌人將成為匈奴人的附庸,與大漢為敵。


    就和西域一樣,這是一個窗口期,稍縱即逝。如果不能抓住這個機會,不能及時控製河西走廊,那他在西域爭取來的機會也將化為泡影。匈奴人遲早會擊潰東方朔、李當戶等人,徹底控製西域。


    如此一來,不僅他的努力將付之東流,漢匈之戰也將走上曆史老路,傾全國之力,付出沉重的代價。


    聽完梁嘯的講解,枚皋立刻明白了梁嘯的意思,他眼神灼灼,抑製不住自己的喜悅。


    “阿嘯,這是一個機會啊。多謝你的提醒,我會向天子進諫,盡可能搶到出使羌中的機會。”


    梁嘯哈哈大笑。和枚皋說話就是這麽投契,他隻要露出一點意思,枚皋就明白了,而且欣然響應。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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