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梢柳頭。


    梁嘯挽著韁,和劉陵並肩而行。皎潔的月光透過濃密的樹梢,化作斑駁的碎銀,不時的掠過他們的肩膀。劉陵喝得有點多,走路有點飄。她背著手,踮著腳,踩著地上的月光,忽快忽慢,忽起忽伏,衣擺舞動,如同蝴蝶。


    “明天走?”她歪著頭,打量著梁嘯,臉色紅撲撲的。


    “嗯。”梁嘯微眯著眼睛,有些出神。章台街的柳樹果然有名,有些像前世揚州瘦西湖的長堤春柳,可是他現在想到的卻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那個故事的背景也在長安,不過卻是千年之後的唐朝,折射著大唐由盛轉衰的刀光劍影。


    不久之後,長安街上也將發生一場悲劇,漢武帝因巫蠱逼死了自己一手培養的太子劉據。幾年後,他在悔恨和無奈中死去,隻能將奮鬥了一生的事業交給幼子劉弗陵。那時候,劉安因謀反罪已經死了三十年,此刻走在他身邊的劉陵自然也難逃一死。


    我改變他們的命運了嗎,我能改變他們的命運嗎?


    梁嘯轉過頭,打量著劉陵。“論道的事,不要急。”


    “嗯?”劉陵揚起眉,眼睛發亮,帶著一絲絲說不出的歡樂。


    “我說,你們將精力放在實事上,不用急著反擊董仲舒的那一套東西。”


    “那就這麽看著儒生占據朝堂?”


    “你也說過,這不是董仲舒的問題,而是天子需要人給他張目。你們擊倒了董仲舒,還會有其他人。相對而言,董仲舒倒是比較容易對付的一個。”


    “是麽?”劉陵不置可否。“你這麽有信心?”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梁嘯輕蔑地撇了撇嘴。他知道董仲舒的結局。這位好說災異的儒家大師最後就栽在災異上。為董仲舒執戟三個月,他知道董仲舒對天人感應學說很入迷,不僅僅是當個理論說說。“你等著吧。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劉陵點了點頭。過了片刻,又道:“董仲舒的對策有三個重點,大一統雖然難以自圓其說,卻是大勢所趨。天人感興不過是陰陽家的殘羹,按你的說法,不值得一辯。那剩下的德教怎麽說?”


    “我暫時還沒想好。”梁嘯輕聲笑了起來。“不過,我有一個很實用的辦法。”


    “什麽辦法?”


    “等我們奪取隴右、河南之地後,上疏請天子派他去邊關。德化匈奴人。如果能成功,也省得興師動眾。”梁嘯挑了挑眉毛。“你覺得怎麽樣?”


    劉陵怔了片刻,忍不住笑了起來。她笑得前仰後合,腳下打跌,隻好伏在梁嘯肩上。


    “你……你……你太壞了,這種害死人不償命的陰毒主意都想得出來,就不怕董門弟子和你拚命?”


    “一幫書生,我會怕他們?來一個滅一個,來兩個滅一雙。”


    劉陵抬起頭,眼睛灼灼發亮。“那你為什麽不現在上書?”


    “現在時候未到。”梁嘯走得更慢了。正值仲夏。兩人穿得都不多,劉陵比他矮半頭,半個身子都靠在了他的身上。隔著薄薄的衣衫。他依然能感受到劉陵身體的熱度和彈性,一時有些心猿意馬,卻不敢亂動,生怕打破這美好的局麵。“眼下他聖眷正隆,天子不會同意的。”


    劉陵直起身子,修長的手臂像柳枝一樣晃啊晃,有此微涼的手指不時的滑過梁嘯的手側,像繞樹的蝴蝶,忽遠忽近。欲去還來。她輕輕地籲了一口氣。“董夫子生而不幸。”


    梁嘯很不滿。“你這是什麽話?我這可是為了大漢天下,為了陛下。也為了你。”


    “是麽?”劉陵頓了頓。“好一個兼濟天下的博大胸懷,不愧是大英雄。不過話又說回來。你的恩澤都施到了大宛王宮,這長安城又算得了什麽。”


    梁嘯大窘。


    劉陵轉過頭,手悄悄地撫上了梁嘯的腰,惡狠狠地說道:“怎麽不說話了?”


    “我說什麽,噝——”梁嘯突然臉色大變,連忙握著劉陵的手。“疼!疼!快放手。”


    劉陵咬牙切齒。“你是不是覺得我善妒,所以搶在我進門之前,先把該辦的事都辦了,把想娶的人都娶了,讓我無話可說。你是不是覺得我長得特別安全,多放一會兒也沒事?”


    “沒有,沒有。”梁嘯連連求饒。“你冤枉我了。蓉清救過我阿母的命,月亮純屬意外,洛緒麗……洛緒麗……”梁嘯一時不知道怎麽解釋,難道說我是被洛緒麗推倒的?


    劉陵手上又加了一些力。“洛緒麗怎麽了?”


    梁嘯連吸冷氣。他急中生智。“我說了,她是一匹野馬。”


    劉陵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原來……如此。”她鬆開手,掩著嘴笑了起來。“沒想到,你倒是個吃硬不吃軟的。怪不得你不肯來淮南,原來是我對你太客氣了。如果我像那顆大宛明珠一樣,你也許就從了。”


    “不用說得這麽難聽吧。”梁嘯揉著腰肋上的軟肉,很沒麵子。


    劉陵轉頭看了他一眼,呲了呲牙,像頭母狼,看得梁嘯心裏一哆嗦。不過,劉陵畢竟不是洛緒麗,沒等梁嘯有所反應,她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轉過臉,避開了梁嘯的目光。兩人都覺得有些尷尬,一時無語,默默地向前走,任憑路邊柔軟的柳條一次次的拂過他們的臉龐。


    未央宮北門在望,劉陵停住了腳步,抬起手,手指繞著一根柳條。


    “我明天就不去送你了,你自己小心。”


    梁嘯遺憾的看著不遠處的家門,第一次覺得還是住在城外好。如果還住在茂陵,就算是騎馬,也可以走一個時辰。“長安……還是不夠大啊。”


    劉陵心領神會,笑了起來。她招招手,馬車駛了過來。她上了車,隔著車窗,輕聲吟道:“遵大路兮,摻執子之袪兮。無我惡兮,不寁故也。遵大路伺,摻執子之手兮。無我醜兮,不寁好也。”


    馬車起動,轔轔遠去。看著遠去的車影,梁嘯一頭霧水。


    兮啊兮的,什麽意思?


    ——


    梁嘯回到家,剛剛進門,就被老娘叫到了屋裏。


    梁媌坐在案前,李蓉清陪在一旁,臉上有些淚痕。梁嘯一看就明白了,窘迫地站在一旁。梁媌瞅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梁嘯點點頭。他之所以那麽遲才離開大宛,就是因為洛緒麗要確定有了身孕才放他走。那一個月……


    梁媌歎了一口氣,神色複雜。“有了孩子自然是好,可惜是一個蠻夷生的,又那麽遠,也不知道我這輩子能不能看得到。”


    梁嘯無言以對。


    “明天你就走了,月亮又有孕在身,讓李蓉清侍你吧。”梁媌推了推李蓉清。“去祭拜你父親,然後早點休息。秋收結束,我們就回廣陵。”


    李蓉清低低地應了一聲,轉身去了。梁嘯看著她那沒臉見人的樣子,也有些於心不忍。他想說些什麽,可是一看老娘的眼神,又咽了回去。


    “阿母,沒什麽事的話,我去跟師傅道個別。”


    “過猶不及。胡女個個像小牛犢子,你是個武人,別怕被她們吸了精血,傷了元氣。要說賢惠,還是我們漢家女人好。別當著不著,學那不著窩的雞,全把蛋下在外麵了,便宜了蠻夷……”


    梁嘯大窘,急赤白臉的說道:“阿母,你都說什麽呢。”


    “怎麽著,你封了侯,阿母教訓不得了?”


    梁嘯連忙閉上了嘴巴,一臉陪笑,湊在梁媌身邊。“阿母,你看你,說這些幹什麽。封不封侯,我不都是你的兒子嘛。我的意思是說,天子要征伐天下,胡漢一家,我身為天子近臣,自然要做個表率。我身邊那些多西域將士,你一個口一個蠻夷的,讓人聽見了多不好?”


    梁媌也覺得些失言,訕訕地閉上了嘴巴。梁嘯的安全要靠那些勇士保護,得罪他們,無疑是把梁嘯往火坑裏推。她懊喪的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你看我,一著急,就忘了正事。伯鳴哪,你不要和我一般見識。”


    “行啦,行啦。”梁嘯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吧,不會有再有下次了。對了,上次給你看病的那個女醫義姁醫術不錯,哪天有空,請她為蓉清看看,會不會是小時候受了傷。趁著我出征的這段時間,好好調養調養。”


    梁媌連連點頭,臉色稍霽。母子倆又說了一會閑話,梁嘯告辭出來。又去西院和師傅辭行,正好碰到帕裏斯從東院過來,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梁嘯停住腳步,狐疑地打量著他。“你怎麽跑這兒來了?”


    “主君。”帕裏斯嚇了一跳。“我……我……”


    梁嘯更加懷疑,沉下了臉,正準備盤問他幾句。荼花兒從屋裏走了出來。“我讓他來的。”


    梁嘯看看衣衫單薄的荼花兒,再看看一臉緊張,卻又荷爾蒙四溢的帕裏斯,明白了。他拍拍帕裏斯的肩膀,湊在他耳邊說道:“小心點,被牛兒知道,打斷你的三條腿。”


    “他敢碰一下帕裏斯,看我不打斷他的腿。”荼花兒將帕裏斯拽到身後,像隻護雛的母雞。“你還不走,等著看啊?”


    梁嘯無語的瞪了荼花兒一眼,落荒而逃,一邊走一邊搖頭。帕裏斯真的知道海倫是什麽意思嗎?居然看上了荼花兒,這孩子的審美觀嚴重有問題啊。


    都是吃沒文化的虧啊。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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