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嬰被帶走,竇家亂作一團。


    身為權貴之家,竇家人很清楚詣廷尉是什麽結果,能活著從廷尉府走出來的人曲指可數。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詣廷尉隻是一種禮貌性的說法,給大臣留點體麵。自知罪孽深重的大臣一聽到詣廷尉的詔書,往往會選擇自殺,以保留最後的尊嚴,免受折辱。


    好在竇嬰沒有自殺,他隻是有些意外,然後就很平靜地跟著吾丘壽王走了。


    可他的家人卻不淡定了。老妻第一反應就是趕往館陶長公主府,向館陶長公主求救。


    聽到竇嬰被帶走的消息,館陶長公主也傻眼了,好半天沒有反應過來。竇嬰這一生宦海沉浮,做過最尊貴的大將軍、丞相,也曾經被貶為庶民,可是他從來沒有入獄。


    詣廷尉?館陶長公主想到了那些在廷尉寺大獄死去的重臣,第一個浮現在腦海裏的人就是周亞夫。周亞夫和竇嬰有太多的相同點。他們一起平定吳楚之亂,他們一起為廢太子劉榮力爭。周亞夫後來死在廷尉寺。接到詔書的時候,他曾經想自殺,被他的夫人攔住了,後來證明,自殺也許是最好的選擇。


    他後來是備受摧折,絕食自盡。


    想到竇嬰的性格,館陶長公主意識到情況緊急,一旦竇嬰被刑受辱,悲劇將不可避免。如果竇嬰死了,不僅竇家將失去一個領袖,陳家也將塌了半邊天。


    館陶長公主和丈夫陳午、兒子陳須、陳蟜緊急商議,陳須二話不說,立刻決定去找梁嘯。


    館陶長公主答應了。此時此刻,除了這個辦法,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她也許可以入宮求皇後,可是必須等到明天,現在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去找梁嘯。梁嘯住在自己的府第中,無須入宮。


    ——


    陳須趕到冠軍侯府,卻被值夜的龐碩攔住了。龐碩要派人通報,他等不及,想直接闖進去,奈何使出渾身解數,左衝右突,始終無法衝進大門。他急了,幹脆站在門口中大叫:“梁君侯,梁君侯,快起來,出大事了。”


    過了一會兒,梁嘯披著衣服,從裏麵趕了出來。他揮揮手,示意龐碩退下。


    “出了什麽事,一驚一乍的?”


    “魏其侯……被抓了。”陳須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


    “魏其侯被抓了?”梁嘯也是大吃一驚。“為什麽?”


    “河間王劉德自殺了。據說和魏其侯有關,宮裏下詔,半夜把魏其侯抓走了。”


    梁嘯愣了半晌。這兩件事都是大事,在諸王來朝之際,河間王劉德自殺,肯定會引起重大關注。魏其侯雖然隻有一個虛職,並無實權,但是他的名望卻無人可及,儼然是在野的輿論領袖。現在一個自殺,另一個被抓,就像兩塊巨石投進水池,絕對是一場驚天動地的波瀾。


    梁嘯突然想起了魏其侯昨天剛提到的事,頓時頭皮發麻。不會是竇嬰這個老遊俠一時激動,去聯合劉德與天子立約,把劉德那個驚弓之鳥嚇死了吧?


    他隨即又想到一個問題:廷尉掾就是有名的酷吏張湯。他因為整治江都案而得到天子賞識,現在竇嬰落在他手裏,恐怕不會有什麽好果子吃。


    竇嬰危矣。


    梁嘯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趕到宮裏。可是他轉念一想,不管他猜想的原因是否成立,天子這麽急著把竇嬰抓起來,肯定是氣到了極點。這時候趕過去進諫,除了火上燒油之外,沒有任何用處。


    “你先回去。”梁嘯擺擺手。“想辦法讓人給魏其侯傳句話,讓他千萬不要自殺。”


    陳須連連點頭,轉身就走。轉了兩步,又反應過來。“然後呢?”


    “然後等著。”梁嘯揮手示意陳須快走。“天子如果問起你今天來找我的事,你不要隱瞞,如實說。”


    “哦。”陳須雖然不明其意,可是見梁嘯沒有再解釋的意思,隻好揣著一腦袋漿糊,匆匆地走了。


    梁嘯回到臥室,卻怎麽也睡不著。他反複分析,依然摸不著頭緒。此時此刻,他非常想念劉陵。如果劉陵在長安,他就不會這麽無助了。


    他仔細考慮了半宿,這才拿定主意,決定靜觀其變。第二天一早,他先安排人回豫章,通知劉陵做好應變準備,又派人入宮請假:腿疾複發,需要靜養,暫時不能入宮侍候了。


    ——


    河間王劉德自殺,魏其侯竇嬰被抓,這個消息在短短的半天時間內就傳遍了整個長安城,掀起的動靜直接超過了淮南王劉安舉辦的講座。但劉安的講座並沒有因此被人遺忘,相反,這兩件事互相激蕩,將局勢變得更加複雜。


    很快,諸王不約而同的上書,請求到河間邸拜祭。


    天子收到消息,怒不可遏,但是他卻無法阻止。劉德是宗室,突然自殺在長安,諸王要去吊祭,這是人之常情,他沒有理由阻止。可是,他也清楚,劉德並不是善終,朝廷必須盡快給出一個明確的答複,否則必然謠言四起。


    天子當然知道劉德的死因,劉德臨死前所上的奏疏就擺在他的麵前,但是他卻不能簡單的將這封奏疏公之於眾。劉德在奏疏裏說細說明了竇嬰來找他的目的,一旦公布劉德的奏疏,竇嬰的建議必然也公諸於眾,想瞞也瞞不了,說不定還會得到諸侯王的一致支持。


    但是天子並不打算接受這個約定,否則他也不會第一時間把竇嬰抓進大牢,甚至連天亮都等不及。


    猶豫之下,天子遲遲沒有做出決定。他和徐樂、主父偃等近臣反複討論,都沒有拿出什麽穩妥的方案。案情並不複雜,但話題卻是一個死扣,不管怎麽說都會碰壁。


    竇嬰的建議本身並無出格之處,君臣相待以禮,即使不用儒家的理論支持也是一個合情合理的訴求。他們也是臣,再支持天子的事業,再想追求榮華富貴,也沒人願意為奴為婢,任人宰割。如果可能,他們將對竇嬰的這個建議樂見其成。


    可是他們也清楚,天子一心想強化皇權,他們如果支持竇嬰,必然會觸怒天子,眼下擁有的一切都將化為泡影。與擁有食邑的梁嘯等人不同,他們沒有食邑可以依賴,一旦失去官職,他們將立刻陷入貧困,說不定還會有性命之憂。


    左右為難之下,他們隻能三緘其口。


    見一向親信的近臣都態度曖昧,天子更加憤怒。這其中最讓他不爽的就是冠軍侯梁嘯。梁嘯最近一直好好的,突然又請病假,不用說,肯定是在躲風頭。不用查,天子也知道,竇嬰肯定就這件事找過梁嘯。梁嘯之前不匯報,現在又裝病,其心可誅。


    如果不是意識到這件事牽連眾多,不能輕舉妄動,天子說不定也會將梁嘯投入廷尉獄,讓張湯審問審問他,看看他究竟在打什麽主意。


    事實上,並非沒有人如此建議。得知魏其侯竇嬰被抓之後,一直臥床休息的田蚡就撐著尚未痊愈的脖子,掙紮著入宮,建議天子將梁嘯也抓起來,與竇嬰一並審問。天子清楚田蚡和竇嬰、梁嘯都有仇,這個建議未必出於公心,報私仇的可能性更大,這才沒有接受他的建議。


    萬般無奈之下,天子下詔廷尉寺,命他們加緊審訊竇嬰。


    ——


    事情大出天子預料,廷尉寺很快拿出了審訊報告。竇嬰非常配合,將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的說得清清楚楚,甚至連之前去找梁嘯的事都說了。廷尉翟公認為,竇嬰本人的行為並無觸犯法律之處,他和劉德議論的內容也沒什麽問題。劉德的自殺與竇嬰的建議並無必然聯係,應予無罪釋放為宜。


    天子接到報告,氣得暴跳如雷,立刻命人罷免了翟公的官職,由張湯行廷尉職權,審理此案。


    張湯接到詔書,第一時間重新提審竇嬰。與翟公不同,他沒給竇嬰留麵子,動了大刑,把竇嬰打得死去活來。竇嬰很硬氣,不管張湯如何誘供,他堅決不肯改口。眼看再打下去,竇嬰可能會沒命,張湯無奈,決定另找突破口。他入宮請詔:冠軍侯梁嘯涉案,請天子下詔,命梁嘯詣廷尉自辯。


    天子答應了。不過他鄭重警告張湯,梁嘯不是竇嬰,你不要亂來。


    張湯信心滿滿,一口答應。他甚至沒有請天子派人傳詔,自己帶著詔書來到了冠軍侯府。


    梁嘯躺在榻上接見了張湯,連起身都免了,隻是點頭致意。張湯雖然有心理準備,可是看到這一幕,還是難掩怒氣。他皮笑肉不笑的看著梁嘯。“君侯,我雖然隻是一個小吏,卻是奉詔而來,君侯這麽做,是不是有些失禮啊。”


    梁嘯擁被而臥。“的確有些失禮。不過,我這腿疾是征戰時落下的,陛下也知道,從未怪罪。張君如果為難,大可匯報與陛下,我不會說什麽的。”


    聽梁嘯一開口就抬出了天子,張湯頓時語塞。他盯著梁嘯看了好一會,這才意識到天子提醒他的用意所在。梁嘯不是竇嬰,他絕不會任他擺布,更不會給他抖威風的機會。張湯沉吟再三,決定先把梁嘯帶回廷尉寺再說。


    “雖然如此,湯詔命在身,還是要請君侯隨我走一趟。”


    “詔書上說什麽?”梁嘯耷拉著眼皮,漫不經心。“是讓我協助你調查,還是到廷尉寺自首?”


    張湯再次語塞。天子詔書隻是說讓梁嘯詣廷尉,卻沒有說明這其中的分別。在張湯看來,這兩者也沒什麽區別,到了廷尉寺,自然是先關起來再說。


    “這……有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梁嘯歪歪嘴角,瞥了怒形於色的張湯一眼。“若是讓我協助你調查,我身體有病,不利於行,你有什麽問題,大可在這兒問。若是讓我到廷尉寺自首,那我就要入宮請見,看看是誰告我,又是什麽罪名。”


    梁嘯輕輕地拍了拍胸前的被子,輕笑一聲:“張君精通法令,你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嗎?”


    張湯冷笑一聲:“精通法令不敢當,不過,即使是再愚蠢的人,也知道君侯吹毛求疵,蔑視王法。僅憑這一條,就可以治君侯一個大不敬之罪。君侯,我勸你還是隨我走一趟的好。”


    “如果我不肯呢?”


    梁嘯臉上的笑容也不見了。他抬起眼皮,靜靜的看著張湯,麵色平靜,雲淡風輕。可是張湯卻覺得頭皮一陣發麻,後脊梁寒氣森森。他不安的四處看了看。月亮和貝塔、希婭站在一旁,眼皮都沒有抬一下,一副溫婉賢良的模樣。可是張湯卻從她們的沉默和從容中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殺氣,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張湯忽然後悔了。他不應該親自來見梁嘯。如果梁嘯現在發作,憑他帶來的那幾個衛士,根本不能指望活著離開。如果梁嘯殺了他,天子會殺了梁嘯為他報仇嗎?


    恐怕不會。韓嫣不明不白的死在豫章,天子都沒有追查,何況是他張湯。他的確精通法令,可是大漢從來不缺他這樣的文法吏。


    張湯咽了口唾沫,強笑道:“君侯若是不肯,那我也隻好請示陛下,請陛下再派使者。不過,陛下政務繁忙,我覺得不必要再驚動他。還請君侯隨我走一趟,到廷尉寺把話說清楚。君侯有恙,不利於行,我也能理解。如果君侯不棄,我願意將君侯背上車。如何?”


    見張湯服軟,梁嘯哼了一聲:“不敢。請張君稍候片刻,容我準備準備。來人,請張君到堂上入座。”


    “喏。”月亮站起身,給貝塔使了個眼色。貝塔轉身,右手扶刀,左手一伸。“請。”


    張湯雖然覺得很沒麵子,卻無法可想。身在虎穴,他可不敢觸怒梁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他隨貝塔來到中庭,在堂上坐了很久,連一口茶水都沒有喝到,直到日色偏西,梁嘯才從後院出來。


    不過,他不是走出來的,他還躺在榻上,由八個全副武裝,身形剽悍,一看就是那種上過戰場的壯漢抬著。旁邊還跟著龐碩和荼牛兒兩個貼身衛士。


    “走吧。”梁嘯半躺在榻上,有氣無力的說道。


    張湯站了起來,看著梁嘯,氣得臉色通紅。“君侯,你這是……”


    “身體不好,不能走路。”梁嘯說道:“要不,有什麽話,你就在這兒問?”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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