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瑞堪匆匆而去,東方朔似笑非笑的打量著獵驕靡。△↗,“昆莫一定以為我不可能再來赤穀城了,所以將我的椅子撤了,對不對?”


    獵驕靡嘴裏發苦。他的確以為東方朔再也不會來赤穀城了,所以命人將那把大椅子砸了,沒想到阿瑞堪違背了他的命令,悄悄地將椅子留了下來。他知道阿瑞堪對東方朔有意,也正因為如此,他才看那把椅子格外不順眼。可是現在,得知阿瑞堪沒有毀掉椅子,他更多的卻是慶幸。


    否則的話,一時之間,他到哪裏去找這張特殊的椅子。


    “先生這是哪裏話,赤穀城永遠有先生的座位。是先生總也不來,我看到椅子就傷心,所以命人收了起來。”獵驕靡陪著笑臉。“先生,梁嘯……什麽時候來?”


    “他直接去了南山。”東方朔漫不經心的說道:“我今天來,是有一件想請昆莫幫忙。”


    “先生請說,隻要能做到的,我一定不推辭。”


    “梁嘯說,天狼手中的那張弓可能就是你們得到的月氏三弓中的地弓,有這回事嗎?這月氏三弓究竟是怎麽回事,昆莫能不能為我解惑?”


    獵驕靡眼神遊移,吱唔不言。這時,阿瑞堪帶著四個衛士,抬著東方朔的那張大椅子走了過來,和獵驕靡交換了一個眼神,笑眯眯地說道:“先生,你是準備在這兒說話呢,還是上天台去看雪景?”


    東方朔看著獵驕靡,笑道:“我看昆莫滿頭是汗,恐怕是有些熱了。還是去天台吧,那裏涼快,既能欣賞雪山美景,又能澄心靜氣,免得心情煩悶,做出錯誤的決定。”


    阿瑞堪聽出了東方朔的言外之意,轉身示意衛士將椅子抬去天台,又對獵驕靡說道:“既然如此,昆莫,你陪先生去天台,我先去安排一些酒席。先生許久不來,今天不醉不歸。你們談完了國事,我還有些小事要向先生請教呢。”


    獵驕靡的臉青一陣紅一陣,卻不敢表露出來。他轉身相邀。“先生請。”


    東方朔擺擺手。“還是昆莫先走吧,這樣說話方便。”


    獵驕靡苦笑一聲,隻得走在前麵,東方朔跟在後麵。平地時看不出什麽,等走上台階,立刻顯出了作用。獵驕靡高兩個台階,正好和東方朔差不多高,隻是說話時要側著身子,非常難受。可是相比於東方朔走在前麵,他仰起頭也隻能看到東方朔的屁股,這已經不錯了。


    “先生,梁嘯回來,可曾帶來什麽新的消息?”


    “有啊。去年我漢軍兩路出塞,斬首十萬。右賢王被李將軍一萬精騎打得頭破血流,狼狽而歸。”


    獵驕靡臉色一變。他知道右賢王兵變的事,卻不知道漢軍隻出動了一萬精騎。這可有點誇張,漢軍是強,可是什麽時候騎兵也這麽強了,居然能以少勝多,重創匈奴人。


    “是那位號稱飛將軍的李將軍嗎?”


    “就是他,他還是李當戶的父親,你不會不知道吧?”


    “聽說過,聽說過。”獵驕靡心中打鼓。他雖然沒和李當戶交過手,卻對李當戶非常忌憚。當年右賢王侵入天山南麓,屠了龜茲,最後卻被李當戶擋在達阪,進退不得。烏單號稱天狼,卷土重來,他本想響應烏單,可是李當戶不為所動,固守交河城,他自問沒有把握拿下交河城,這才沒有動手。


    如果不是李當戶像一根釘子一樣牢牢地釘在交河城,他何至於把東方朔放在眼裏。


    “還有其他的嗎?”


    “當然有,平陽侯曹時率步騎四萬,橫掃河西,如今羌人俯首,我大漢兵鋒直抵星星峽,拓地千裏,新立三郡,名為敦煌、酒泉、張掖。對了,敦煌太守你應該認識,他就是當年陪梁嘯出使的郭文斌。”


    獵驕靡哪裏記得什麽郭文斌,但是漢軍控製河西,並且在河西設郡,對他而言絕不是一個好消息。如此一來,漢軍離他就近了,一旦有需要,隨時會殺過來。如果說李當戶、李舒昀隻是一根刺,那這些漢軍就是懸在他頭上的一把刀了。


    一萬漢軍能打得右賢王灰頭土臉,烏孫又算得了什麽?


    獵驕靡越想越緊張,兩條腿有些不聽使喚。東方朔見了,伸手扶住了他。“昆莫,你可得穩當些,這一步踏錯了,可是會出大事的,說不定會連命都沒了。”


    獵驕靡又豈能聽不出東方朔的威脅之意。他苦笑著推開東方朔的手,扶著欄杆,勉強站穩。“多謝先生提醒,我是該慢一點,急則易錯。”


    兩人來到天台上,阿瑞堪還沒有到。他們並肩站在欄杆邊,看著遠處白雪皚皚的雪山,一時無語。山風清涼,寒意入骨。獵驕靡不由自主的裹緊了身上的大氅,眼神憂鬱。


    他當然不會全盤接受東方朔的話,他會去派人查證。可是他同樣清楚,東方朔一年多沒露麵,突然又來了,肯定是有了倚仗。別的不說,梁嘯就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對手。他第一次來西域的時候,可隻有十騎。這次來,總不會比上次還少吧。


    烏單啊,希望你能戰勝他。


    阿瑞堪帶著衛士趕了過來,請獵驕靡和東方朔入座,又擺上酒肉。他們邊說邊談,東方朔很健談,一邊喝酒吃肉,一邊暢談大漢這幾年的征伐戰績,聽得獵驕靡、阿瑞堪心驚膽戰。這些事,他們大多聽過一些,但是不夠具體,如今聽東方朔原原本本的說來,才知道漢軍在短短的幾年時間內居然取得了這麽大的成就。


    “那漢朝皇帝有意對天山用兵嗎?”


    “不會,太遠了,而且又沒什麽可以耕種的土地,大片大片的沙漠,沒意思。”東方朔放下筷子,拿起一根獸骨,剔了剔牙。“不過,我朝用玉甚多,玉器的供應必須保證,所以南山必須掌握在我們手中。像天狼這種流寇見一個殺一個,絕不會容他有立足之地。”


    他抬起頭,笑盈盈地打量著獵驕靡。“昆莫盡請寬心,我大漢朝的皇帝恩澤天下,不會搶你那一畝三分地的。你若是順從,說不定還要賞點什麽。以前以和為貴,每年都要賞賜匈奴人近億錢帛,現在匈奴人被打殘了,這些錢也就省下來了,隨便分點給你,也夠你吃的了吧?”


    獵驕靡眉毛一挑,轉怒為喜。“大國賞賜可遇不可求。不過,維護和平,我卻不敢不從。先生,需要我烏孫做點什麽嗎?”


    “不用了,區區流寇,不值一提。有梁嘯出馬,天狼遲早變死狗。你若真有心,就準備準備,到時候派質子入朝,覲見我皇帝陛下吧。另外,沿途商旅的安全,你們要保證,如果保證不了,我隻好請梁嘯來了。”東方朔連連搖頭。“唉,他現在富貴了,脾氣也不太好,殺氣太重。”


    獵驕靡聽得心驚肉跳。他給阿瑞堪使了個眼色,笑道:“那好,我現在就去安排。先生,你安坐,我去去就來。”


    東方朔也不說話,獵驕靡起身離席,席間隻剩下阿瑞堪和東方朔兩人。阿瑞堪端著酒杯,離開了座位,來到東方朔的麵前。東方朔哈哈大笑,伸手攬著她的腰,將她摟了過來。


    “有什麽問題,說吧?”


    “也沒什麽大事。”阿瑞堪臉色微紅。“我就想問一下,你剛才說的有幾分真,有幾分假?”


    東方朔就著阿瑞堪的酒杯喝了一口酒,又渡入阿瑞堪的唇中,逗得阿瑞堪麵色潮紅,氣喘籲籲,這才說道:“沒說的很多,假的卻一句也沒有。”


    “還有什麽沒說?”


    “天狼必須死,但是渾邪部可以活。”東方朔將阿瑞堪抱起,放在自己腿上,兩人麵對麵。“你是渾邪部的公主,你可以選一個人繼任渾邪王。不管是誰,都可以。”


    阿瑞堪被東方朔戲弄得麵紅耳赤,心跳如鼓,卻又舍不得離開,也不敢離開。“那……我弟弟行嗎?”


    “隻不是天狼,都行。”東方朔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曖昧。“你生的兒子也可以。”


    南山下,一隊騎兵從山坡下飛馳而過。離標靶尚有百步,弓箭手就舉起了手中的弓,連續射出三箭。箭矢飛馳而去,射向用草紮成的假人。草人紮得很緊,箭隻要射中,幾乎都不會脫靶。


    緊接著,騎兵策馬奔到草人麵前,揮起手中的戰刀,劈向草人的頭部和肩部。刀光一閃,草人中刀。


    “中!”一個剃著髡頭,卻將剩餘的頭發紮在起來,紮成一個漢式發髻的羌人少年大喝一聲,拿起筆,在旁邊的木板上做了一個記號。


    又一個騎士衝過,但是他揮刀慢了一些,刀離草人的背還有數尺。另一個羌人少年見了,懊喪的大叫一聲:“失!”


    一個接一個騎士接連衝殺而過,羌人少年們忙得不亦樂呼。“中”與“失”不絕於耳。騎士們衝殺而過,重整騎士,又衝向下一個草人陣。等在一旁的少年們立刻衝了過去,忙著拔下箭矢,統計結果,又更換不能再用的草人,準備下一次練習。


    梁嘯站在山坡上,看著忙而不亂,井然有序的少年,挑起大拇指。“徐君調教得好。”


    “君侯過獎了。”徐樂笑道:“這些羌人少年質樸,要求也不高,一聽說可以讀書,還有機會去長安,個個賣力。君侯,三五年之後,他們衣冠已成,恐怕誰也認不出他們是羌人了。”


    梁嘯心中愉快。徐樂雖然不是那種能言善辯的人,但是做事很有章法。他很輕易的說服了各部落首領,不僅挑出了最精銳的戰士,而且選拔了一批資質上成的少年予以培養。戰士本來就熟悉騎射,隻要稍加訓練,很快就能上陣。少年耳濡目染,三五年後,也是可以信賴的精銳。


    “徐君,你有沒有聽說過,其實中原人的祖先也是羌人?”


    “聽說過,陸子(陸賈)的《新語》中曾經提及,不過不少人認為不太可能。他說文王出於東夷,大禹出於西羌,與我們所知不符,恐為臆說。”


    “是嗎?”梁嘯既意外,又有些不好意思。他本想賣弄一下,沒想到卻露了怯。徐樂不僅聽說過這種說法,而且知道這種說法不靠譜。


    “君侯,我知道你的意思。”徐樂笑笑。“我讚成你的想法,如果能讓這些羌人認為與我華夏衣冠本出同源,的確有利於同化他們。就算你不說,我也想這麽做的。”


    梁嘯沉默了片刻,搖搖頭。“徐君,我可不是從權之意,而是很認真的想知道答案。陸子所言雖然有誤,但也不能因此就否定大禹出自西羌的可能。一般的學者都喜歡坐在書齋裏埋首典籍,可是他們卻忘了,真正的曆史並不僅僅在典籍中,更在於口耳相傳的故事裏。”


    徐樂不解地看向梁嘯。梁嘯的學問一般,他很少談論這些學術性的問題。今天主動提起,他頗有些意外。


    “徐君,我的意思是說,學術首要的態度是求真,不能為了某種目的而騙人,更不能騙自己,否則最後必然走上歧途。董夫子的天人感應就是一例,已然淪為笑柄,就不用我多說了。徐君如今有機會與羌人朝夕相處,何不虛心聽聽他們的故事,也許會有所得。”


    徐樂想了想,輕聲笑道:“君侯,泱泱華夏,真有必要向這些蠻夷學習嗎?正如君侯所言,他們連文字都沒有,飲酪食漿,衣皮履革,毫無文明可言,有什麽好學的?”


    “一定要有文字嗎?”梁嘯擠了擠眼睛,意味深長的笑了。“魏其侯竇嬰說過,我學問一般,隻是略通《論語》,我想請教徐君,《論語》裏有那麽多子曰,可曾有一句子書?”


    徐樂愕然,一時無言以對。


    “徐君,我讓你多收集一些羌人的故事,並不是說羌人就比我們更加開化,隻是希望你能敞開胸懷,海納百川。真正的強者從來不會自我封閉,以夫子之明,也曾向項橐請教,難道真是項橐比夫子高明嗎?三人行,必有我師爾。聖人的教誨可不能隻有嘴上說說,要落實到行動上才行,你說是不是?”——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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