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殊途


    轉眼之間又到了新的一年。小瑪麗仍然沒有醒來,如同中國和美國私下裏關於小瑪麗的事情,關於數字圖騰和波士頓醫療服務集團之間的問題的吵架仍然沒有一個結果一般。毫無疑問,從技術層麵上來說,小瑪麗和瑪利亞被數字圖騰控製和掌握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而從人道上考慮,既然是對方先采取了極端的措施,那哪怕是作為某種避難,由數字圖騰方麵代為保護也是說得過去的事情。


    當然,這些都不會是呂璿需要考慮的問題。甚至這些問題也沒有人敢拿去打攪呂振羽。


    小瑪麗和瑪利亞在情況穩定之後都被轉移到了上海,數字圖騰的總部。振羽慈善醫院現在是全世界設備最先進,研究氣氛最為濃厚的醫院。尤其是,振羽慈善醫院是少數幾個醫生護士總數比病人多得多的醫院。因為醫院的主要職責從來就不是一般的醫療業務,而是研究。小瑪麗和瑪利亞,現在就被那些相關方麵的專家們奉若珍寶。


    小瑪麗還沒有醒來。她的大腦的確遭受了一些損傷,影響了某方麵的機能,但總的來說,並不是沒有救治的可能。隻是呂振羽,呂璿,還有數字圖騰的方方麵麵的專家們在為可能會用於救治她的技術進行更深的攻關,和倫理等等方麵的探討。


    瑪利亞,可能是整個醫院裏最為輕閑的人。除了剛剛進入醫院的時候進行過兩次全麵檢查,和對身體各種體液的取樣之外,那些醫生和研究人員們幾乎就沒有打擾過她。任由她在小瑪麗的病房出入,也不怎麽限製她在醫院裏東張西望,甚至沒有人阻止過她在整個數字圖騰的常規廠區,園林區,公共科研區,圖書館,食堂和麒麟學院等等地方晃蕩。可是,瑪利亞卻非常明白,自從自己被識破之後,她想要從數字圖騰對她的保護和控製中掙脫的努力就不會有什麽結果。數字圖騰整個廠區,連帶著附屬的各種功能區域結合起來,就是一個看似輕鬆實際上卻極為森嚴的超級保密區域。看似寬鬆休閑的氣氛背後是用技術和紀律建立起來的嚴密的監視-控製-安全體係。想要在沒有獲得許可的情況下離開是不可能的。而退一萬步講,即使瑪利亞能夠離開又能夠如何呢?瑪利亞不會敢於回去麵對她們的那個父親的。既然“父親”會有一個自己作為小瑪麗的備件,那麽,說不定現在父親身邊已經又另一個備件出現了,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備件的存在,那自己的存在就變得更加微不足道,更加沒有意義,也讓自己陷入了不得不被消滅的更加危險的境地。


    瑪利亞在用自己的眼睛觀察這個世界,而不是用以前,她的父親決定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於是,瑪利亞覺得奇怪,葉山玄對小瑪麗的感情很有限,但現在葉山玄往返於東京上海搭乘班機的頻率幾乎都超過了他平時為了做事情買東西打車的頻率。


    更讓瑪利亞覺得無法理解的是,精心照顧小瑪麗的人中居然有陳椴,這個被親切稱呼為椴兒的人。椴兒難道不是小瑪麗的情敵嗎?甚至,椴兒毫無疑問是在這場小瑪麗預想的感情鬥爭中占據著優勢的一方。而現在,椴兒不但沒有因為葉山玄對小瑪麗的關注而有什麽負麵的情緒,更是成為了比葉山玄更加關切小瑪麗的人。葉山玄畢竟不怎麽插手護理方麵的事情,最多也就是來看看,在小瑪麗的icu艙外停留上一段時間。而椴兒則不同,隻要她在這裏,她幾乎將照料小瑪麗的一係列工作包攬了下來。


    自然,椴兒是不會向任何人解釋,自己為什麽會這樣作的。


    而呂璿,匆匆返回日本稍稍和學校方麵解釋了一下之後就回到了上海,直接住進了數字圖騰總部的研究中心。雖然他不得不讓父親和高等事務局的一些朋友們安排一些迷惑盯梢在身後的日本情報員,來掩飾自己進入數字圖騰總部的意圖之類。畢竟無論是他自己,父親呂振羽還是高等事務局方麵的人,都有點舍不得他已經取得的能夠深入日本自衛隊的情報核心的地位,是不是需要繼續利用這個身份下去,還是個問題。


    呂璿也就是最近才終於明白了自己和父親在科學研究方麵的差距。以往,雖然一樣能掌握到絕大部分數字圖騰的研究數據,同樣可以進行分析研究,同樣進行自己喜歡的課題的探討和延伸,但操作著整個集團運作的呂振羽已經很久沒有那麽深入地親自主持一個項目的研究了。大概,新近成長起來的一代技術骨幹也已經很能擔負起整個局麵。


    而現在,小瑪麗仍然躺在icu艙內,大腦內的損傷絕對不容拖延,要麽是短時間解決問題,要麽小瑪麗就將永遠在icu艙裏活著。但救治小瑪麗的方法卻被幾個龐大精深的學術體係層層掩蓋。一麵是美國方麵已然發展得比較成熟的基因技術,而另一方麵則是基於數字圖騰數十年技術積累的一個飛躍性衍生――神經計算理論。要將這兩個體係結合起來,至少能有一個穩妥可靠的現行解決方案都是非常困難的。由於時間緊迫,呂振羽終於親自主持項目,而呂璿,則擔任父親的助手。


    如果說呂璿以往取得的成績是因為家庭,環境和興趣的熏陶,加上他過人的天賦,那麽,現在呂璿看到的就是父親在天賦之外所擁有的東西――決策,控製和管理。


    400多名在相關技術領域有著領先地位的核心研究院和輔助工作人員被集中在高10層的一棟新建的大樓裏。這棟建築原本是為了取代建了已經頗有年頭的原先的研發中心大樓而在去年破土動工的。為了結構和許多特殊的設計細節的保密,整個大樓的建設全部由特別設計的蜘蛛係統進行建造。而現在,這棟大樓在被正是宣布投入使用之前就成為了呂振羽選定的工作基地。為了趕上呂振羽的進度要求,


    然而,在科學和技術的疆界裏,這些最為高精尖的研究仍然受製於設備,資金和人力。數字圖騰固然是一個財大氣粗的機構,但絕對沒有富裕到可以任意揮霍。呂振羽要主持和領導研究工作,要在關鍵的地方下決心。而呂振羽在這樣的局麵下,將管理所有的實驗室資源的工作交給了呂璿。呂璿要審閱每一份他理解和不理解的研究報告,批示每一份對研究中心有限的設備資源的使用申請,對某些關鍵設備排出使用日程序列,安排好每個設備的使用和檢修維護,安排好所有的試驗消耗品,設備替換部件,安排好上上下下幾百個研究人員的辦公耗才,安排好每個人的生活起居,安排好整個研究中心的清潔衛生和保安保密……而其中的多少事情是互相衝突的啊。當這些原本呂振羽一直操持著的重擔驟然壓在呂璿身上的時候,他才明白,父親在這些年裏在繁重的工作之餘仍然每年都有可觀的研究成果,還能顧著家裏每個人的事情是多麽不容易。


    呂璿忙得甚至沒有多少時間去看望小瑪麗和瑪麗安。而實際上,無論是有知覺的瑪麗安還是沒有知覺的小瑪麗,也被研究人員們重重包圍,恐怕也沒有時間,沒有心情享受那片刻的相聚。


    每天在辦公室隔壁的小臥室裏起來,洗漱完畢之後,呂璿的辦公桌上必然會放著一個餐盤,每天都是變著花樣的豐盛的早餐。那些最需要溫度來保持味道的食物都被小心翼翼地用鋁箔包裹著。雖然略有點奢侈,但那畢竟也是一份認真的心意。


    呂璿知道,這份關心來自椴兒。椴兒最近也忙著一係列亂七八糟的事情。由於呂振羽投身研究工作,原先整個集團的管理工作就隻能落到嶽羽和她身上,而青青達摩乃至阿翔的工作也無形中加重了一些。呂振羽固然隻是一個每天需要休息,需要靠睡眠和食物來保持精力的凡人,但有時候,他的能量甚至要超過這些不需要休息,隻是需要電池的特殊的生命。


    椴兒,大概也就隻有每天早上這點時間,在夜班的人下了班,早班的人還沒完全進入工作狀態的這點時間裏才能從行政大樓跑過來給呂璿弄一份早餐。


    身不由己啊……當結束了又一天繁忙的工作之後,呂璿倒在辦公室的柔軟的沙發裏,看著天花板。辦公室裏的燈都關了,然而,落地玻璃窗外射入的燈光仍然讓這間大得有些可怕的辦公室不至於顯得太過晦暗。辦公室的對麵畢竟是要應對全球大大小小上千個分支機構的各種問題的行政大樓,那裏已經連軸工作了10多年了……


    呂璿覺得有點困,正當他閉上眼睛準備稍微躺一會的時候,呂振羽走進了辦公室,打開了燈。


    “事情弄完了?”呂振羽一隻手提著一瓶百齡譚的威士忌,另一隻手裏捏著兩個漂亮的威士忌酒杯。並不像是個父親,而像是一個來找同事喝上一杯,小憩一下的普通人。


    “算是吧,全電分析儀的日程排到了下周,理化實驗室在等結果,基因解析實驗室也在等結果,還有人體工程學實驗室兩個老大在吵架……其他吃喝拉撒的事情上午就弄好了。”呂璿看了看牆上的鍾,說:“估計今天要有什麽事情的話,就是人體工程學兩個老大吵完了以後,至少……兩個小時以後吧。”


    呂璿現在已經不經常坐在辦公桌前處理事情了。雖然那張辦公椅可以算的上是人體工程學和工業設計結合的顛峰之作,但正襟危坐的姿態仍然讓呂璿不習慣。他現在就習慣坐在沙發裏,捧著筆記本來工作。這間辦公室裏一圈都是顯示各種數據的液晶屏,而手裏的筆記本就是讓整個研究中心正常運作的心髒。


    呂振羽掃了一眼各種顯示器上的數據,瞄了一眼放在茶幾上的筆記本上提示著各種工作進程的圖表,滿意地說:“你的表現比我想的要好。本來以為你會受不了這些的。”


    呂振羽從辦公室的冰箱裏取出冰塊,給自己和呂璿倒上了酒,說:“有你在,我這些天能作的事情多了很多。早知道你那麽能幹,就不讓你去日本玩了,把你放在中心我會輕鬆很多。”


    呂璿從父親的手裏接過酒杯的時候,兀自有些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如果讓老媽看到父親找自己喝酒……以母親懷孕這些日子的暴躁的脾氣,恐怕他們父子兩個都不會討好。


    “老爸你怎麽會閑著的?”呂璿忽然想起來,呂振羽應該是忙得沒有時間來找自己喝酒聊天的,他可是同時管理著6個項目組呢。


    “一樣……等結果。小的分支項目前一段時間掃光了,現在都是需要等結果的試驗和測試,還有數據模擬。難得有幾個小時可以來找你聊聊。”


    呂璿捧著酒杯,看著杯子裏可愛的液體。在柔和的光線下,杯子裏那些琥珀色的液體仿佛是流動的金子。不要說是品嚐,哪怕是看著都很是讓人陶醉。呂璿自然明白,當父親將酒杯交給自己的時候,世界上已經承認了呂璿已經成為一個可以一起分擔事情的成年人了。呂振羽並不會說明這一點,但他的舉動已經表明了他對呂璿的信任。


    “我來告訴你一個事情,波士頓醫療集團派了個人來和我們談判了。”呂振羽伸了個懶腰,像是隨口說了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一樣。“他們想要要回小瑪麗和瑪麗安,最低限度他們要求要回瑪麗安。”


    “……因為……他們覺得既然小瑪麗已經變成了植物人,已經不能吐露任何秘密了,對於他們就沒有什麽價值了?”呂璿有些激憤地問。


    “大概吧。或者至少要通過瑪麗安了解一下我們到底知道了多少。”呂振羽有些無所謂地說,“我覺得還是我的想法比較可能。他們應該並不在乎我們了解小瑪麗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在乎?”呂璿愕然。


    “小瑪麗的一路的履曆很清楚地顯示了,小瑪麗對於波士頓醫療集團正在作的研究雖然可能有些猜測,但並不了解真相。而小瑪麗既然已經存在,那就證明了波士頓醫療集團早在17年前,大概是這段時間,就已經掌握了對人體基因進行分析調整和重組的技術,並且具有了穩定產生試驗體的能力。我們就算把小瑪麗救回來,就算分析了解了全部事情又能怎麽樣?17年,或者更多,無論是我們,還是波士頓醫療集團,都不是故步自封的。天知道他們現在的技術已經到了一個什麽樣的程度。”


    呂璿仔細回味著呂振羽所說的這些。是啊,技術的發展從來就不是大家表麵看到的這些。一個理論要經過數十年研究和驗證才能出成果的事情自己也看了很多了,而既然小瑪麗,瑪麗安這樣的基因工程的產物已經明明白白擺在了自己的麵前,那麽,對方沒有顯露出來的就是更加難以捉摸的實力了。


    “其實,這些以前也並不是什麽秘密了。隻是大家並沒有把這些事情和小瑪麗這樣的孩子聯係在一起而已。”呂振羽感慨道:“當年和你們姐弟一起玩的小女孩,誰能想到是實驗室的產物呢?即使當年我們已經知道美國方麵的基因工程研究走得比我們遠得多。可以說,從克隆這個技術從上世紀末開始逐漸走向成熟開始,美國在這方麵的研究就一直走在全世界前麵。他們通過限製克隆人的法律是一回事,進行最大投入的研究又是另外一回事。當然,私底下,每個國家都是這樣在作的。不過,還是沒有想到,波士頓醫療集團那幫人能做到這樣的事情。”


    “一直都知道?那為什麽不公開呢?可以譴責他們進行人體研究的啊?”


    “譴責?我們拿什麽譴責?每個國家都力圖在科學技術的領域掌握一些獨一無二的技術,這些技術能夠為國家提供很多有形和無形的競爭力。大家互相之間都心知肚明。而且,多多少少總有些東西是上不了台麵的。我們當然可以譴責美國進行克隆人和基因調整的研究,那麽我們呢?你覺得全世界真的不知道我們在電子智能生命領域的研究嗎?到底是機器人比較危險還是克隆人比較危險,這種問題攤開了講以後,到底是誰會承受比較大的壓力?”


    呂璿沉默了。


    “你會明白的,所有這些技術上的成就,都是因為一些人的偏執,乃至瘋狂而能夠走到今天的。比如我,比如小瑪麗的父親。……我們固守著不同的理念,用自己手裏的資源開開創自己理想中的領域。如果說,我是為了讓一總獨特的生命能夠融入我們的世界的話,那從老希爾尼開始的波士頓醫療服務集團他們一直在尋求著高於人類,超脫人類的完美世界……如果要計較倫理,沒有人比我們更瘋狂,危險,和卑劣。我們一直在作的事情就是研究,然後用很多謊言掩蓋我們的成果。如果說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有什麽不幸的話,那就是,雖然我們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但是,居然我們都接近了最偉大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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