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屍鬽


    我尚未聽清他在說些什麽,就見明叔雙膝一軟,咕咚一聲跪倒在地,多玲和古猜也跟著跪下,他們好象見到了什麽令蛋民極其畏懼的東西,明叔以膝代腳,爬過去將那“有筋無骨”的軟屍裝進一個大密封袋裏,見屍體並沒有沾水,難看已極的臉色才漸漸緩和下來,他連連叩頭,祈求漁主保佑。


    在風高浪急的大海上,蛋民漁民們無不視“媽祖”為神,天後娘娘在海上救苦就難,是保佑舟船平安的一方神聖,但冒險出海的人不是為了迎風搏浪,而是為了養家糊口掙飯吃,在海裏采蛋屠鯨,或是打撈青頭,捕到千斤大魚,則務必要拜祭“漁主”,請海神賞口飯吃。


    我始終以為“漁主”是傳說中海裏的龍王爺,卻見明叔等人誠惶誠恐,竟對那螺殼中的女屍如此恭敬,實在不知他們這三個蛋民想做什麽,形煉修道之人,死後飛升化仙,留下的屍體稱為“遺蛻”,難道這軟如爛泥的女人皮囊,便是“漁主”的遺蛻不成?


    shirley楊想在螺殼中尋找“歸墟”的地圖,不料卻讓明叔和多玲姐弟三人,受了一場虛驚,顯然青螺殼裏藏的諸般事物,是蛋人漁民們都識得的,於是問明叔等人,那有筋無骨的女屍,以及螺中的銅劍、玉盤等物,究竟是做什麽的?


    明叔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道:“你阿叔這顧問自然不是白當的,別看你們摸金搬山的高手,曆來搜山剔澤履險如夷,可在海上就不懂采蛋的掌故和規矩了,雖然在七十二行裏都是憑手藝吃飯的,但隔行如隔山,所以你們不知道這女屍和短劍是做什麽用的,在蛋民眼中,這可都是祖宗留下的神物。”


    我說:“明叔你就是個反動學術權威,別說得雲山霧罩的大賣官子,我就是以前從沒采過蛋也能猜出三分,螺甲中所藏的,大概都是古時候疍人祖先在海第采蛋所用之物。”


    明叔說:“胡仔不愧是摸金校尉中的元良,眼光確實犀利,這被銅蓋封住的螺甲,既不是什麽棺槨,也不是陪葬的明器箱子,蛋人的手藝都傳自秦漢時期海上的蠻子疍民,傳說龍戶獺家的祖宗,能在海底置鬽引蚌,現在某些年代古老的海神廟裏,還可以見到有記載那些古時神跡的壁畫,凡是下過海的蛋民沒有不知道的,就好比摸金校尉大多都知道摸金祖師爺在幽王墓裏盜走丹砂異書,這丹砂異書皆是西周的神物,摸金的手段究其根源出處,都是從中演化而成,但後世卻誰也沒見過丹砂異書什麽樣,蛋人祖師的蚌鬽就如同摸金祖師的丹砂異書,是采蛋之人聽說過沒見過的神器。”


    聽明叔如此一說,我和shirley楊就明白了一多半,疍人是恨天氏的遺族,他們應該知道祖先是如何下海采蛋屠蚌,螺甲中所藏的古物,都是恨天氏在海底采珠所使用的道具,相傳都是海神漁主所造,件件都是世上僅有,想不到被我們無意中掘了出來,不過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是怎樣來使用的?那所謂“蚌鬽”的無骨女屍,難道也是捉蚌采珠的道具?對蛋民這些事,我們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確實是外行了。


    明叔說這些東西既然教咱們撞見,都是托了漁主的洪福,幹脆都帶回去,將來再想到南海采蛋,全都派得上大用場,如今沿海的天然珍珠都被采盡了,珊瑚螺旋裏的也不多了,可能在幾百年間都未必再有成形的月光明珠了,不過這些古物都是海底遺存的青頭之祖,用不上還可以變賣出去,也是一樁不小的富貴。


    但這批“青頭”之中,唯有“蚌鬽”比較危險,剛才shirley楊說古時徐偃王全身無骨,隻有筋肉血脈,這女屍可能生前患有徐偃王的無骨怪疾,實際上在古代確實有這種怪病,古徐國的徐偃王就患有無骨奇疾,他從生下來起,就是一個有筋無骨的廢人,隻能仰麵朝天的躺著,一生不能坐立俯視,不過作為“蚌鬽”的女屍卻並非如此,她是被一種殘酷的刑法化去了全身骨骼,屍體皮肉更經過特殊的處理,象是被製成了一個詭異的標本,但這製鬽的方法,就根本沒從歸墟裏流傳出來,所以後人無法得知。


    在秦漢之際起,因為有些千年老蚌藏得嚴密,更兼軀體龐大,難以托出水麵,所以疍人中的龍戶入海必帶“珠媒”,於水底置珠媒引珠,老螺巨蚌見珠媒閃動,就會誤以為明月在天,紛紛從藏身處現形展甲,吐珠弄月,采納天地靈氣之精華,龍戶趁此機會舍命奪珠,這套方技極其危險,因為此時海底精光四射,引得深海惡魚鮫龍隨之出沒,龍戶往往要一麵力搏龍觸鯊吻,一麵又要在老蚌藏珠閉甲的間不容發之際,奪取蚌珠,以前漢文帝聽到這些龍戶采珠的事跡後,曾連聲驚歎:“險哉!”


    “珠媒”最早的原形,就是用女子軀體所化而成的“屍鬽”,原始鴻蒙的海底極陰處常有蚌祖,實已成精,這種蚌都活了不下千年萬年,已經與海底礁石化為一體,非到月圓極明之時不肯吐珠,它的蚌珠光華絕倫,而且老蚌狡猾通靈,普通的“珠媒”根本無法引出它的蚌珠,隻有給女屍穿以珠衣,珠衣上的珍珠都是不值錢的魚珠,類似於魚腦中的結石,在水底並無光華,但女屍體內一股憂怨之氣,在海底能使魚珠產生暗淡的精光,這種光暈陰氣沉重,極似月陰,采珠者隻有背負“屍鬽”赴水潛海,才能引得蚌精吐納明珠。


    “屍鬽”平時不能見水,遇水就會展其形骸,損耗陰氣,這種原始而有效,並帶有幾分邪惡殘忍和神秘色彩的采珠之法,隻掌握在於疍人的祖先手中,連龍獺之輩也不會製作“屍鬽”,隻能以平常的死者磷膏混合魚珠為媒,對成形的蚌精則毫無辦法。


    至於螺甲中的兩柄短劍,劍身漆黑,背刃有透孔,呈北鬥七星排列,刃柄吞口都鑄為渾然一體,劍柄是鱗族鮫人的形態,鮫尾彎曲盤縮,人頭上仰口吐劍刃,雙劍一陰一陽,工藝對稱精確,刃口已經變得微微泛出暗紅,但依然鋒銳十足,人離得近了,就會感到森森涼意,將劍刃的透孔附在耳畔,能聽到隱隱海潮之聲,兩柄短劍都和“龍弧”相似,是疍人先祖入海宰蚌屠龍的利器,看這天井下堆積如墳山的螺甲,想來已不知有多少水族喪在刃下。


    明叔自稱蛋民,雖然從未真正在海中采過蛋,但他精於事故,常年在海上做不法勾當,熟知海事,對蛋民的手藝和各種掌故來曆,簡直比那些真正以此為生的蛋人還要熟悉,我察顏觀色,知他所言不虛,不過心中有些不以為然:“這就好比是古時候說的屠龍之術,根本沒有實際的用途,如今老蚌都被捕殺得近乎絕跡了,它們所需的生存環境又十分特殊,海底哪裏還有需要用屍鬽才能引出來的老蚌?”


    我最關心的,還是螺甲中那套玉盤和蠟燭,相傳周文王推演先天卦數之時,所使用的器具,正是龜甲和照燭,蓋因諸如龜甲龍骨或是海底玉石等物中,都自身蘊涵著神秘的龍氣,自古以來,便被視為通天的靈物,歸墟古城中很可能有先天十六卦的遺跡,於是就讓明叔不要再說那些不相幹的蚌祖漁主,玉盤、玉瓶,還有那幾隻人魚蠟燭,可是古人用以占卜之物?


    明叔說蛋人是海上蠻子,從不行巫卜之事,玉盤和蠟燭是通過燭影來測算月之陰晴圓缺的月璧,早時有許多龍戶也繼承了這種古法,後來測月觀星之物種類多了,就逐漸不再用這老法子了,而那黑色玉瓶中的油膏,是鮫人鱗下的分泌之物,除了能治潛水病之外,還可用來塗抹到采珠人身上,否則活人的氣息就在水下遮掩不住,那些有靈性的巨蚌便知有人奪珠,閉合堅甲藏匿,使蛋人難以接近,這些東西,實際上正是一整套古時采珠所用的神秘器具,恐怕也並非是有意埋在螺甲蚌殼的殘骸中,這天井四下通風,可以消減血腥之氣,很可能就是一處古時刮蚌的屠場。


    眾人聽罷明叔所言,無不心中忐忑,望著腳下堆積的螺蚌甲骸,似乎都能聞到一股血腥的氣息,蚌病而生珠,在水下生活千百年,與人無害,卻常常慘遭屠戮,正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不僅是人之貪欲,就連那些鮫鱗之屬的海怪,也常自舍命追逐海珠,求之不倦,歸墟遺跡中的蚌殼雖多,從古至今這麽多年來,為南珠喪命的蛋民水族數目,恐怕更多上十倍也還不止,難怪明珠皆取月之精華,實是因為陰氣附著難消,這股陰氣甚至可以使古屍駐顏千載,不知古時那些對南珠貪婪無度的達官貴人,若知道每一粒姆指蓋大小的明珠,都是無數蛋民魚龍性命換來的,還敢不敢再隨身配戴賞玩?


    我和胖子將阮黑的屍體裝入已經掏空的螺甲,重新封上銅蓋,納入蚌殼堆積的墳墓掩埋,合手掰了兩掰,但願他在天有靈,能夠含珠安息,並保佑我們順風順水,早日回家,隨後眾人吃些東西充饑,就地休息。


    胖子對目前的處境毫不擔心,他將翡翠寶衣,以及人魚吞珠的遺骸等價值連城之物,全填入一個背囊裏,摟在懷中呼呼大睡,夢裏似乎正在數錢,嘟嘟囔囔說著胡話:“鈔票貼在臉上的感覺可真他媽好……”


    明叔一會兒看看“屍鬽”,一會兒又摸摸那對鮫鱗短劍,雖然按捺不住心頭的狂喜,卻又不禁為如何從海底脫身感到憂心忡忡,想到害怕絕望處,全身都跟著一陣陣發抖。


    古猜和多玲一是傷心師傅慘死,二是擔憂今後命運和眼下的困境,吃了些東西後也都輾轉難眠,睜著布滿血絲的雙眼,躺在“螺甲墳”上聽著城外陣陣海水湧動之聲。


    我分別過去讓他們抓緊時間合上眼休息一陣,看這海氣湧動的勢頭不祥,稍後可能要有大難臨頭,到時候搏浪一擊,是生是死在此一舉,倘若不能養足了精神氣力,便抓不住稍縱即逝的生機,咱們吉人自有天相,眼下什麽也不要多想,隻管睡上一覺再說。


    自從進了“珊瑚螺旋”之後,人人精神緊繃,誰也沒得喘息片刻,這時已都精疲力竭,經過我一番勸說,精神稍稍放鬆,明叔和多玲姐弟陸續倒在橡皮艇中睡著了。


    隻有shirley楊心潮起伏難以入睡,她側倚在小艇上,低聲和我商議如何解決打撈隊麵臨的種種困難,青頭是越撈越多,包袱也就越來越重,接下來的情況不容樂觀,歸墟上的幾處海眼,都有灼熱的陰火流動,擋住了千萬噸海水灌入,但是海底地殼中,被常年大規模的采礦都給挖空了,使得地脈中海氣動蕩不定,凝結積鬱的海氣一旦變化,就會再次產生海陷,大海洞又會卷著無窮的海水灌入歸墟,想從海眼中返回海麵比登天還難,海洞噬海的威力我們親身經曆過,當時海洞產生的巨大吸力,能把空中的海鳥都卷進來,所以“海眼”基本是條絕路。


    shirley楊說:“歸墟下亂流湧動,水麵有時平靜,又時又翻湧如沸,甚至還有浪湧潮汐,小艇無法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航行,雖然遠處可能會有伏流的出口,但也萬難接近,不知幾時大海洞又會把海水吸入,到時這浮出水麵的古城遺跡立刻就會被大水淹沒,咱們連個容身的地方都沒有了。”


    我為了讓頭腦清醒一些,摸出煙盒來點了支煙,心想能在幾千年前的古代遺跡中抽煙,這種待遇還真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看著香煙燃燒的煙霧縹緲,忽然想起以前有個高人,是漁民出身叫做“劉白頭”,他平生嗜食煙草,也是一代風水宗師,不過他不看山隻看水,最精海氣之道,著有奇書《海底眼》,詳細闡述論證海氣海蜃,相水觀海之法獨步天下,堪稱一絕。


    “摸金校尉”所著的《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是“窮究天地之變,自成一家之言”的風水秘術總訣,集合了許多宗師大家的堪輿精髓,書中內容的形式可分為“圖、表、歌、訣、賦”五類,隻在“尋龍訣”中才涉及“南龍”,由於《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是本“摸金指南”,所以對古墓山陵奇少的“南龍”解析得並不詳細,其中對“海眼、海氣、龍火”的論述,都得自於海上奇人劉白頭所著的《海底眼》。


    《海底眼》中說海氣之變,不外“盤古渾淪,陰陽清濁”之理,其實都是開天辟地時便已留存在海中的混沌之氣,陰陽之水相互混合,海氣下必有伏流,也就是海底的淡水熱泉,古時恨天氏僻處海島,從遺跡規模來看,人口應該不少,他們常年在地下開銅礦采龍火,但並非就一直住在這鯨腹般的海底,珊瑚螺旋海溝裏的建築遺跡,當年都是從海麵上沉下去的,他們需要龐大的淡水資源供應日常所須,珊瑚森林裏有許多奇溜無比的亂流,大概都是以前淡水深井的遺跡,如果能辨明方向,也許能借著海底噴上去的淡水浮回珊瑚螺旋。


    我自認為此計甚妙,shirley楊卻說絕不可行,這裏距離海麵太深,上下交錯的水壓和亂流之強根本無法估計,可以輕易將人撕成碎片,隨後她又說古猜身後的紋身中,似乎還隱藏著許多秘密,也許如能參悟其中真相,會找到逃出生天之路。


    透海紋身裏描繪的海中之山,與我們所見相互吻合,各種建築大殿都建在起伏的山中,山呈環形,中間有一根黑色巨木,木下壓著一具形態奇怪的僵屍,再深處是鮫人和古龍遺骸,其中奧秘若不親眼所見,實是難以想象,現在我們唯一能做的,隻有暫且養精蓄銳,休整之後再到古跡中探明真相,謀求脫身之策,我和shirley楊說了一陣,就覺得眼皮打架,不知不覺的沉沉睡去。


    也許是太累了,這一覺睡得很實,突然一陣天崩地裂的巨響,隻覺四周海湧呼嘯而至,眾人一齊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天井中的海水暴漲,四壁門洞皆被淹沒,兩艘被拖上“蚌墳”的小艇也都浮了起來,我揉了揉眼睛,擔心小艇被水流衝走,趕緊叫眾人上船,正這時,就聽天井外銅甲鏗鏹,不絕於耳,好象殿中射日的青銅武士神像,都忽然活了過來,渾身銅甲摩擦碰撞,朝我們圍攏過來,而且聲音密集難以分辨數量,絕不僅是我們在射日銅殿裏見到的那幾十尊青銅巨人,似乎是一隻成千上萬的青銅大軍開始在海中複活,千軍萬馬踏水而出,青銅碰撞與海水湧動之聲混合,也不知是軍聲如潮,還是潮似軍聲,但這震耳欲聾的響動格外使人顫栗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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