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移屍地


    陳瞎子見瓶山中有積水,不禁暗暗皺眉,擔心地宮浸水太多,雨水對古物侵蝕損害非常之大,若真如此,冥殿裏的明器可早就毀了,怕是要竹籃打水一場空了,不過聽地尋龍時,聞得山中有數處城郭般大的地穴,中有俑道相通,即便有一兩處浸了雨水,隻消墓道中門戶重疊封閉,必有相當一部分墓室是完好的,倒也無須憂慮。


    一行人在瓶山四周摸排勘察,不斷能見到一些石墚石坊,大抵都是宋元以前的建築遺跡,在元代都被拆除損毀了,元墓沒有地麵建築和石人石碑,但有些夯土封石的細微跡象,還是逃不過卸嶺盜魁的眼睛,這些所在應該都是殉葬坑,裏麵不會有什麽值錢的行貨,陳瞎子邊看邊命手下的紅姑娘將瓶山地型繪在紙上備用,有道是“千尺看勢,百尺查形”,在山下觀望時,由於人的視野有限,隻可觀形,難以辨勢,所以繪成圖紙,看起來更為詳明。


    整座奇形怪狀的岩山雖然剝斷險惡,但仍是占據陰陽之理,顯得氣勢不凡,陳瞎子繞山轉了一圈,時已紅日欲墜,他不敢在密林中逗留太久,正要帶人回去義莊的臨時指揮所,可走著一半,忽然在林中見到一片被挖開的空墳坑,裏麵腺姬、地鼠見人來了就被驚得紛紛亂躥,墓穴中都已長出雜草,竟是一片狼籍,見此情形,陳瞎子冷不丁想起一件事來,一把抓住那洞蠻子的領口,低聲喝問:“昨日你說瓶山裏埋著屍王?卻是什麽道理?”


    洞蠻子被問陳瞎子問起此事,臉上神色突然變得比死人還要難看,仿佛大難臨頭一般:“好教首領知道,山腹中萬萬去不得,那是任誰也不敢去的,咱們洞家都曉得瓶山是片移屍地囉。”


    洞蠻子說這瓶山是塊“移屍地”,人死後裝斂到棺槨裏,下土入葬,倘若有機會再掘土啟棺,不論死得時日遠近,隻要埋到瓶山附近,棺中的屍體就會不翼而飛,棺槨封土完好無損,絕沒外人動過,可棺材裏就隻剩下一些陪葬的瓷瓶竹筷,死屍穿的凶服也原樣擺著,扣子都沒解開過,但硬是見不到一星半點的屍骸。


    當地人有種傳說,在元兵打過來之前,瓶山是給皇帝煉丹的禁地,除了這裏地形奇特,是處天然的洞天福地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湘西辰州盛產朱砂,從中提煉出的水銀是煉丹必不可少的原料,從延壽長生到房中術的秘藥無所不煉,所以山中一年四季藥氣十足。


    時間久了,瓶山岩石泥土裏就得了能化屍消骨的藥氣,山裏埋的屍體都隻剩一股氤氳屍氣,隨著地脈之氣流轉移動,蹤跡不定,故名“移屍地”,隻有山腹中那元代將軍的古屍由於是中了洞人邪術而死,僵屍難以腐爛,又得了墓中仙丹的藥力,形煉成精。


    據說自從古墓裂開縫隙之後,以往每隔幾十年,就有人見到頂盔貫甲的僵屍在山中出沒,都說是親眼所見,並非虛談,湘西趕屍風俗盛行,對僵屍為祟之說尤為相信,於是風傳瓶山中埋有屍王,那些進山盜墓采藥的都被僵屍和陰兵所害,所以人人談之色變,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進山腹中的古墓地宮?


    陳瞎子聞言冷笑起來,他見多識廣,又怎會被這些土人的言語唬住,“移屍地”的名頭倒是聽過,但那隻是春秋戰國時的巫楚傳說,世上豈能真有移屍地?元墓向來深埋大藏,裏麵多有西域番子的方技防盜,陪葬品並不如中土的王孫貴族奢華,一直以來都不是大夥盜墓賊的首選目標。


    可這瓶山所埋的元軍統帥是隕命陣前,他剿滅七十二洞的蠻子之時,掠獲之物必重,再加上曆代皇家在瓶山裏供奉的珍異寶貨,那地宮冥殿中所藏之豐,怕是不比帝陵差上多少,可這古墓形勢獨特,人少了卻是動不得,而且地處偏遠,消息隔絕,是以近代知道的人反而少了,否則早就應該率眾前來倒鬥,又怎等得到今時今日,如今機緣已到,看來正是卸嶺群盜成就大事的機會。


    陳瞎子盤算著自己這夥人是外來的,不太熟悉當地風物,沒個向導難以成事,不能殺人滅口,但必須先讓這向導安心,否則他說漏了嘴,煽動得軍心渙散,可是非同小可,就對那洞蠻子說:“不是陳某誇口,湘陰的人士,都知道我陳掌櫃最擅捉鬼趕屍的方術,又兼秉性豪爽,專肯扶持好人,如今就打算率領一眾手下為民除害,去除了瓶山中的僵屍,你若肯相助,少不得有你的好處。”說著塞給那向導十塊大洋。


    洞蠻子向導見這位陳大掌櫃出手豪爽,而那羅大帥瞪眼就能宰人,若有不從當場便會橫屍就地,這兩位祖宗一個紅臉一個黑臉,誰也得罪不起,在這軟硬兼施的局麵之下,想逃又逃不脫,為求自保身家性命,隻好言聽計從,即便是上刀山下油鍋也得跟著,再不敢說個不字,當下穿過這片被山賊挖空了的陪葬坑,引著群盜回歸老熊嶺義莊。


    反複幾次“踩過盤子、摸過局”,陳瞎子等人已是心裏有數,隻等啞巴昆侖摩勒帶著工兵營到來,即可著手行事,羅老歪等得好生焦躁,不斷問陳瞎子地宮裏的寶貨是否可以車載鬥量?那元代古墓中埋的元兵元將,是不是都是蒙古番子?


    陳瞎子說這些天沒白探訪,得知了許多情由,這古墓雖然自前清年間就裂開了,但一來地形險惡,二來裏麵機關毒蟲甚多,小股的盜墓賊難以得手,地宮中有九成九的可能是珍寶堆積如山,所憂慮者,隻是擔心風雨侵蝕嚴重。


    另外元朝兵將也並非全是蒙古韃子,當年元軍掃平北國西域,南下之師和庚子年打進北京的八國聯軍差不多,皆是西域番邦的聯軍,其中也不乏投降倒戈的漢人部隊,所以葬俗未必全然相同,他們將瓶山這塊洞天福地造為墓穴,也是妄圖鎮住南朝的龍氣,瓶山自古就是皇家禁地,本就有許多防止盜藥的機關埋伏,封成墓室大藏之後,這些機括多半被保留了下來,稍後進山盜墓,對於此節卻是不可不防。


    說話間天已黃昏,薄暮時啞巴帶了三股人馬混編的隊伍趕來,陳瞎子手下的百餘盜眾,雖是臨時拚湊而成,但大多都是相熟的響馬,雖雜不亂,可羅老歪手下的部隊,基本上是群烏合之眾,這些被選入工兵掘子營的軍卒,不是抽大煙的,就是嫖堂子的,再不然就是耍篩子的,幾乎個個都是要錢不要命的家夥,也隻用他們才敢盜墓掘塚,毫無忌諱。


    羅老歪是附近幾股軍閥的眼中釘、肉中刺,他這此離開老窩深入湘西腹地盜墓,根本就沒敢聲張出去,完全是秘密行動,他主要是擔心別的軍閥前來偷襲,另外盜墓之事畢竟名聲不好,一旦傳揚出去自己就成了眾矢之的,所以也不敢帶大部隊,每次盜墓都是一個工兵營外帶一支手槍連,而且在湘西老熊嶺盜墓,務求迅速隱秘,完事了趕緊就撤,夜長夢多,整個過程最好別超過三五天,這不象是在自家地盤,可以打著演習的名義把山封了,願意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


    陳瞎子見人馬齊備,這人一多動靜就大了,不可耽擱,必須盡快行動,當下命眾人先以朱砂浸過的紅綾係了左臂,以便三隊人馬相互識別,隨後在義莊周圍紮營,休息到子夜時分開拔,將近千人的隊伍,在洞蠻子向導的引領下,牽騾拽馬,帶上許多的輜重,借著月色,浩浩蕩蕩地開赴瓶山,為了封鎖消息,凡是沿途遇上的人,不問夷漢,盡數捉了,充做腳夫隨軍而行,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工兵掘子營就到了瓶山山口處的地門。


    群盜並沒有在山口出挖掘墓門,還是想來點省事的,直接從山巔的斷崖上切入古墓地宮,山道曲折陡峭,馬匹到了半山腰處就已經上不去了,隻好將需要的物資都由腳夫挑了,長長的隊伍沿著青石古道蜿蜒上山,從頭裏回首望去,猶如一條黃龍攀著古瓶向上蠕動。


    當天上午瓶山雲霧極濃,抬頭看高處,恰似在雲霧裏,等到了高處,雲霧又再腳下了,掘子營的工兵也都知道這是上山盜墓,要是打仗難免人人退縮,可做倒鬥的事,等於是去土堆裏刨狗頭金,何等的美差?最近幾個月沒發餉了,此時見終於有座古墓可挖,個個都摩拳擦掌,抖擻精神,爭先恐後的跟著長官上山,山路雖然艱險,卻也毫無怨言。


    其實工兵營這幾百號人,在倒鬥之事上,主要充當苦力角色,真正起作用的還都是陳瞎子那批手下,這百十名盜眾,每人都背了一個大竹簍,裏麵裝著卸嶺群盜的獨門秘器“蜈蚣掛山梯”,這東西是一種按節組合的竹梯,卸嶺群盜倒鬥之時,凡是上山下澗,遇著艱難險阻,都是離不得這件器械。


    “蜈蚣掛山梯”拆開來,便是一節節小臂粗細的竹筒,材料都使最有韌性的茅竹,在油鍋裏包過數十遍,曲成滿弓之形也不會折斷,每節竹筒兩端,都有正反兩麵的套扣,筒身又有兩個竹身粗細的圓孔,使用之時當中一根縱向連接,好象一條長長的竹竿,兩側再打橫插入供人登踩的竹筒,頂上裝有掛山百子爪,遠遠一看,活象一條竹節蜈蚣。


    逢著絕壁危崖無法攀登,一人輪番使用兩架“蜈蚣掛山梯”,勾在鬆石縫隙裏,就可以迅速爬上絕險的峭壁,而且名為“掛山”,也並非隻能用以攀山,“山”和“鬥”都是古墓的代稱,山就是指山陵,由於盜洞或是被**破壞的盜洞狹窄,盜墓者很難攜帶大型器械進入,可以分拆組裝的“蜈蚣掛山梯”,能夠拆成無數小段,分由眾人攜帶在身上,在這種入口狹窄的場合裏,就可以進出自如,不為地形所限,有些古墓是鐵繩懸棺,為了防止地宮滲水,棺槨都被鐵環在墓室中高高吊起,有竹梯為輔,就在倒鬥的過程中省卻了許多力氣,這種“蜈蚣掛山梯”的原型,是從漢代赤眉軍攻城使用的工具中演化而成,經數十代人千錘百煉反複修改完善,始成今日這般式樣。


    陳瞎子率眾來至山巔,望到那裂穀裏仍有彩霧升騰,隻是近午時已自弱了許多,山裏的毒蟒毒蟲,皆是生性喜陰,此時必是蟄伏不出,正可行事,就將手一招,命腳夫將一袋袋石灰傾入深澗,石灰包摔進穀底就破裂開來,裏麵裝的石灰四濺沸騰,管它有什麽凶惡的毒物,都吃不住這陣暴嗆,即便僥幸不死,也必定遠遠逃開了。


    但工兵營匆忙之間,隻準備了兩百多袋石灰,拋下去時又被山風吹散了些,餘下的想要鋪滿穀底,實在是有些杯水車薪,顯得遠遠不夠。


    眾人在山巔看到石灰不夠,都急得連連跺腳,不過也該著他們此番功成,這陣石灰撒下去,還是起到了極大的效力,深處那陣毒蜃漸漸消失,隻剩空空茫茫的白色雲霧,陳瞎子打算先派三兩個身手利索的下去探探,便問:“哪個願往?”


    群盜中立刻走出兩個精壯漢子,一個是賽活猴,一個是地裏蹦,都是爬山鑽林的好手,二人有心找個機會在盜魁麵前一顯身手,此刻便表示願意冒死下去一探究竟,陳瞎子讚了聲夠膽,就命他二人下崖。


    這兩人躬身領命,口中含了一塊五毒藥餅,背著試毒的鴿籠子,腰間挎了盒子炮與短刀,黑裟蒙上口鼻,拖著兩架“蜈蚣掛山梯”,隻見他們用倒換竹梯,穿雲撥霧,頃刻間就消失了身影,其餘的人都在山巔的斷崖邊向下張望,替他們捏了把汗,這一去是死是活那就看這二人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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