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裁雞令


    鷓鴣哨讓眾人細看這隻雄雞,“犬不八年、雞無六載”之例雖是古時風俗,今人也多信服,自然是不能不依,凡是家養的雞禽,都不肯給它六年之壽,但此雞非雞,卻是不需遵循此例。


    那老頭聞言連連搖首,陳瞎子也暗中叫苦,心想:“虧你鷓鴣哨身為搬山首領,竟說這大公雞不是雞,不是雞又是什麽?是鳥不成?三歲小孩怕也不信,這如何能說得這老頭信服,看來隻好按咱們綠林響馬的舊例……直接搶了它去。”


    鷓鴣哨話沒說完,見眾人不信,便接著說道:“凡是世上雞禽,眼皮生長得正和人眼相反,人的眼皮都是從上而生,上眼皮可以活動眨眼,而雞禽之物,眼皮都是自下而生,諸位不防看看,這隻雄雞的眼皮生得如何?”


    那老者從未留意此事,但養雞的人家,誰個不知雞禽眼皮在下,仔細一看,那隻“羽分五彩、昂首怒鳴”的大公雞,果然是同人眼一樣,眼皮在上,若非刻意端詳,還真忽略了這一細節,就連見多識廣的陳瞎子和紅姑娘,也覺驚異,都道:“這是何故?”


    鷓鴣哨說:“眼皮如此生長,隻因它不是雞禽。”


    複聽此言,眾人仍是聽得滿頭霧水,不是雞禽,卻是什麽?


    鷓鴣哨也不願與他們賣弄識寶秘術,直言相告道:“湘西從古就有鳳凰玄鳥的圖騰,地名也多和古時鳳凰傳說有關,就如同此縣,名為怒晴縣,怒晴乃為鳳鳴之象,雞禽眼皮生在上麵,更兼一身彩羽金爪,豈是普通雞禽?它根本就是罕見非凡的鳳種,是普天下隻有湘西怒晴縣才有的怒晴雞。”


    鷓鴣哨說此雞名為“怒晴”,金雞報曉本就是區分陰陽黑白之意,而怒晴雞引吭啼鳴之聲能破妖氣毒蜃,更可驅除鬼魅,若是凡雞凡禽,其眼皮自是生在眼下,而眼皮在上就是“鳳凰”,雖也有個雞名,卻絕不能以常雞論之。


    鳳凰是不是當真存在於世?此事誰也沒親眼見過,不好妄做定論,今人多認為古楚人的“引魂玄鳥”,正是從雄雞圖騰中演化而來,從春秋戰國時期就已有“怒晴雞”的傳說,但到了現在民國年間,即便是在它的產地湘西怒晴,現在也極為罕見了,恐怕一兩百年也難得一遇,“鳳鳴龍翔”乃是世間吉瑞之兆,此等靈物實乃天地造化之所鍾,隨意宰殺必然生禍。


    鷓鴣哨言詞懇切,對那老者說道:“正因此事,才勸尊翁莫要擅動屠刀。”說罷就請他依照誓約,讓出這隻五彩雄雞,也不會平白要了他的,紅姑娘背的竹簍裏有一大袋子鹽,約摸有十餘斤的份量,在山區鹽比錢更易流通,對這僻處深山的寨子來講,十幾斤鹽已經很可觀了,鷓鴣哨願意將這袋鹽留下作為交換。


    那老者聽到最後,始知自家養的大公雞竟是個稀世寶物,平時殺雞宰鵝自是不在話下,可誰有膽子宰鳳屠龍?那不是自找倒黴嗎?便立刻絕了宰雞這個念頭,隻惱恨自己平時未曾注意這公雞的眼皮生得恁般古怪,眼睜睜將一件寶貝輕易給了這夥“紮樓墨師”,有心想要悔約,可他也是有些見識的人,一看鷓鴣哨和陳瞎子都不是等閑小可的木匠,萬一開罪了會下陣符的墨師,也是天大的麻煩,隻好認栽了,吩咐他兒子將怒晴雞裝入竹簍,換了紮樓墨師的一袋子鹽。


    陳瞎子在旁看個滿眼,他在往日裏,常覺得自己才智卓絕,家承師傳的養出一肚皮學問,這些年更是率領著卸嶺群盜“盜遍天下”,稱得上是見識廣博,燒雞也沒少吃過,結義的雞頭也沒少斬過,可還真不知道普天底下的雞禽眼皮子究竟是怎麽生長的。


    此時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也不得不在心中暗挑大姆指稱讚,雖然在唐代鼎盛一時的“搬山道人”現在早已經日落西山,剩下來的人屈指可數,但“搬山分甲”畢竟是傳了千年的古術,果然是有一番神妙之處,而近年來又出了“鷓鴣哨”這等出類拔萃的人物,想來日後搬山道人必有中興之期,不過要是能拉攏他們到“常勝山”入夥插香,又何愁卸嶺之盜不得興旺?


    陳瞎子暗中盤算著怎麽才能拉攏搬山道人入夥,而此時鷓鴣哨已經交易妥當,親自用個大竹簍背了怒晴雞,當即對那老者抱拳告辭,轉身出門。


    陳瞎子接連走神,被紅姑娘暗中扯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他神情微微一怔,也趕緊對那山民父子抱了抱拳,嘿嘿一笑:“多有討擾,若是有甚麽得罪之處,尚請尊翁海涵,告辭了。”說罷一拂衣袖,帶著紅姑娘和洞蠻子,跟上鷓鴣哨望外便走。


    那曾在金宅雷壇道門中的老者吃了個啞巴虧,又輸了見識,越想越是不忿,心底也隱隱覺得這些人不象紮樓墨師,忍不住在後麵叫道:“拜山拜到北極山,北極山上紫氣足,天下名山七十二,獨見此山金光閃……誆了我家怒晴雞去,好歹留個山名在此!”


    當時世上結黨營私之輩極多,加上那些行走江湖憑手藝吃飯的,以及各地的綠林中人,黑白兩道為了互相區分,都各自以“山”為字號,每座“山”,代表著一個個**的行業或是體係,天下名山是“大山三十六,小山七十二”,比如木匠墨師就都屬“黑木山”,要飯的乞丐是“百花山”,使古彩戲法雜耍賣藝為生的是“月亮山”,而在道門之輩,則向來自稱“北極山”,實際也是大言不慚,隱然有自居仙人之意,各行互相報山頭用的是大切口,也稱《山經》,各行各道中也有本身對外不宣的唇典切口,比起《山經》來,使用範圍要小得多,那老者認為這夥紮樓墨師不象是“黑木山”裏的手藝人,忍不住在後用《山經》裏的暗語問了一句,要問問他們究竟是哪一行裏的人物。


    那老者雖自報家門,可搬山卸嶺的魁首豈會將不入流的“北極山”放在眼中,陳瞎子聽見了也隻冷哼了一聲,恍如不聞,他和鷓鴣哨隻管走路,連頭也不回,既然露了行藏,就沒必要在一禮三躬的講什麽禮數了,區區一個在道門的糟老頭子,連給舵把子提鞋都不配。


    但是按照道上的規矩古例,隻要對方報了字號,聽到的就不得不留下一句,這叫“明人不做暗事”,既然陳瞎子不屑理會,此時隻好由走在最後的紅姑娘替首領報出山頭,她的言語還算“謙遜”,不提北極,隻比昆侖。


    因為昆侖是諸山之祖,沒有任何行業敢占昆侖為字號,那等於自稱是天底下所有人的首領,隻有朝廷官府才是“昆侖山”,在這一百單八山中,也僅有昆侖山是座真山,其餘的山名都是虛的,比如官麵上的人,或是軍隊警察之流,才被民間在背地裏稱作是昆侖山裏的來頭,除了那些“存心造反、目無王法”的,輕易也沒人敢比昆侖山,所以她當即回道:“訪山要訪昆侖山,昆侖山高神仙多,常勝更比昆侖高,山上義氣衝雲霄。”


    那老者聽得清清楚楚,雖然紅姑娘說話的聲音也不怎麽高,可一字字聽在他耳裏,卻好似晴天裏憑空打出一個個炸雷,當場腳底下發軟,“咕咚”一聲坐倒在地。


    他那蠢漢般的兒子哪懂這些暗語對答,根本不明白他們說了些什麽,一看他爹癱坐在地,還以為是中風了,趕忙伸手扶住:“爹……你怎地?”


    那老者麵如死灰,心口起伏劇烈,斷斷續續地喘了好幾口氣,才告訴兒子:“我的祖宗哎,那夥木匠……是常勝山上下來的……響馬子!”


    金宅雷壇在道門的那些門人弟子,乃至整個“北極山”裏修道的,不管是道士還是方士,隻不過是做些驅邪畫符的糊口生意,憑著愚民愚眾來騙些財帛,如今天下大亂,而且都到民國了,誰還有工夫去信那些煉丹畫符的?“北極山”這些人連糊口自保都難,怎比得了“常勝山”裏那些殺人放火聚眾造反的太歲們來頭大?在當時響馬子和軍閥沒多大區別,衝州撞府連大城重鎮都敢去劫,隨便殺些個山民百姓,比踩死螞蟻還要來得容易,皇帝是萬歲,他們就敢稱自己是萬萬歲。


    常勝山雖已不複當年之鼎盛,但在當時仍然控製著幾個大省的十幾萬響馬盜賊,而且暗中扶持著若幹股軍閥勢力,真要聚集起來,真連重兵駐守的省城也打得,所以紅姑娘一報字號,險些把這老頭嚇背過氣去,他仔細想想實在是有些後怕,剛才若是稍有悔意,不肯依照誓約把怒晴雞交出去,惹惱了那夥殺人不眨眼的響馬子,恐怕現在一家老小已經橫屍就地多時了,當下偃旗息鼓,緊閉扉門躲回家中,再也不敢聲張。


    陳瞎子等人輕而易舉的得了怒晴雞,信步離了金風寨,回轉老熊嶺義莊,這時羅老歪的傷情也已好得七八了,他瞪著一隻眼暴跳如雷,誓要帶兵挖開瓶山,管它什麽屍王屍後,定把古墓裏的元代幹屍拖出來好好蹂躪一番,搓骨揚灰,以解心頭之恨。


    陳瞎子說,老熊嶺瓶山一帶盛產藥材辰砂,常有山民冒死去瓶山采藥,所以多有在山中見過湘西屍王的傳說,如今墓中毒物已經有了克星,但那數百年的僵屍一旦成精,卻也不能不防,常聞僵屍乃死而不化之物,那古屍生前,倘若是恰逢陰年陰月陰日陰時而亡,便會借得天地間一股極陰的晦氣不朽不化,而且能在月夜出沒,啃吃活人的腦髓,咱們破了瓶山,除了滅盡毒蜃妖邪,再把墓中寶貨搬出來圖謀大事之外,也務必要想方設法除了這“湘西屍王”,以揚搬山卸嶺之名。


    鷓鴣哨點頭同意,湘西的地形地貌,多是“山高水急,洞多林深”,向來與外界隔絕,又兼夷漢混雜,風俗獨特,湘西屍王的傳說流傳了不下數百年,凡是進山采藥販貨的,或是盜墓掘塚的,露宿在荒山野嶺,常常會遇到不測,其中有些人確實是被挖空了腦髓,死狀極為古怪,所以當地山民才有屍王吃人腦髓的說法,鷓鴣哨本不相信此事,可不少山民都睹咒發誓,稱他們在山裏見過那元代古屍吃人,若不去親眼看了,實是難定真假。


    不過摸金校尉有對付僵屍的“發丘印、捆屍索、黑驢蹄子、星官釘屍針”,搬山道人也有專踢僵屍的絕技“魁星踢鬥”,卸嶺群盜則有類似漁網的“纏屍網、抬屍竿”等數種器械,在瓶山古墓裏找不出元代屍王也就罷了,真要撞見,眾人一擁而上,必擒了它燒成灰燼。


    於是群盜部署方略,先撒出去大批人手,到各村各寨收購活雞,隻要公的不要母的,反正現在羅老歪的部隊進了山區,以演習為借口盜墓的事情已經敗露,幹脆就一不做二不休,也不再遮遮掩掩了,瓶山古墓既然被“常勝山”看中了,其餘的各方勢力要想打它的主意,至少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夠不夠份量,估計他們是不敢輕舉妄動。


    古墓裏要真有宋代的藏寶井,就算被元兵元將掠去一部分,留下來陪葬的也會相當可觀,元人之葬崇尚深埋大藏,可不代表是紙衣瓦棺的薄葬,陪葬品也是極豐厚的,看瓶山墓穴地宮的規模非同小可,一旦挖出來了,別說裝備滿滿一個師的英國武器,就是再組建兩個德械師怕也夠了,群盜急不可忍,當即迅速著手準備起來。


    幾天後,陳瞎子就近擇了個“宜結盟”的黃道吉日,在老熊嶺義莊裏設了堂口,群盜在三進瓶山倒鬥之前,要先祭神告天,因為這次勾當不比以往,是“搬山、卸嶺”兩個山頭聯手行事,並非一路人馬單幹,所以必須要在神明麵前起誓,一表同心,二結義氣,免得半路上有人見利忘義,從內部反水壞了大事。


    當天在義莊破敗不堪的院子裏設下香案,這香案實際上就是“攢館”裏為死人準備的供桌,案上擺了“豬、牛、羊”三牲的首及,並供了西楚霸王和伍子胥兩位祖師爺的畫像,上首則是關帝的神位,群盜先在祖師爺麵前磕頭,然後歃血為盟。


    由於不是拜把子,喝血酒不需自刺中指,而是要用雞血,歃血是由執事的司儀負責,這些天收了許多活雞,隨便選出一隻來,執事的要先提著公雞唱讚,要讚這雞如何如何之好,又為何為何要宰,因為這是宰雞放血時唱的讚口,所以也叫“裁雞令”。


    其時日暮西山,蒼茫的群山輪廓都已朦朧起來,暮色黃昏之中,群盜早已在四周點了火把,照得院內一片明亮,隻聽那執事之人朗聲誦道:“此雞不是非凡雞,身披五色錦毛衣,腳跟有趾五德備,紅冠綴頂壯威儀,飛在頭頂天宮裏,玉帝喚作紫雲雞,一朝飛入昆侖山,變作人間報曉雞,今日落在弟子手,取名叫作鳳凰雞,鳳凰雞、世間稀,翰音徽號蓋南北,借你鮮血祭天地,禱告上下眾神靈,忠義二字徹始終,同心合力上青天……”說話聲中用刀子劃開了雞頸血脈,將雞血滴入酒碗裏麵。


    隨後群盜手捧酒碗立下誓來,也不外乎是那些“同心同德、齊力斷金”的套話,最後賭出大咒表明心跡,若有誰違背誓約,天地鬼神都不肯容,天見了天誅,地見了地滅。


    那位在旁執事的司儀,將盟誓內容一一記錄在黃表紙上,然後卷起黃紙舉在半空裏,問道:“盟誓在此,何以為證?”


    由陳瞎子和鷓鴣哨兩大首領帶頭,眾人一齊轟然答道:“有讚詩為證。”


    執事的舉著黃紙又問:“讚詩何在?”


    群盜神色凜然,對此絲毫不敢怠慢,當即對天念出結盟讚詩,這道“讚口”,先讚義薄雲天的關二爺,其讚日:“赤麵美髯下凡間,丹心一片比日月,五關斬過六員將,白馬坡前抖神威,桃圓結義貫乾坤,留下美名萬古吹。”


    次讚的是水泊梁山宋公明,讚日:“水泊粱山一座城,城內好漢百單八,天罡地煞聚一堂,為首正是及時雨,至今市井尤傳唱,肝膽無雙呼保義。”


    念畢了讚詩,群盜一齊對那執事的高聲叫個“燒”字,執事的便在火上燒化了黃紙,群盜同時將血酒一飲而盡,舉起空碗亮出碗底,抬手處隻聽得“啪嚓嚓”數聲響亮,碎瓷紛飛,當堂摔碎了空酒碗。


    此乃綠林中結盟必須要走的一套場子,將結盟比做古人的義舉,有“以古鑒今”之意,起了誓,賭了咒,唱了讚,再喝過血酒燒了黃紙,就算成了禮,這兩個山頭便能夠“兵合一處,將打一家”,要使盡自家全部壓箱底的絕活,共盜瓶山古墓。


    (注――訪山要訪昆侖山,“訪”即為“拜”,常勝山裏的人絕不言“拜”字,故以“訪”字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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