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五年秋末,蒙古太尉觀童率金山部三十萬眾降。


    北和林東部屏障轟然倒塌,震北軍平應昌(北應昌),取青原,大軍直搗和林。整個明蒙戰局徹底扭轉在一顆棄子上。這個被人拋棄的部落曾經出過木華黎這樣的英雄,也曾經被蒙古諸部當做恥辱任其在遼北自生自滅。


    外邊轟鳴的火炮聲震得和林城樓來回晃動,泥土土簌簌下落,脫古思帖木兒和眾文武顧不上理會外邊的炮戰,一臉凝重地聽著應昌守將阿木兒匯報對手的信息。這一切來得太突然,突然得讓人疑在夢中。鐵打的漢子阿木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委屈得如同一個孩子,一邊嗚咽,一邊東鱗西爪地講述他聽來的消息。


    讓我們把時光倒退回一個多月前。


    又近中秋,遼陽城迎來了自己的收獲季節,寬闊的街道上擠滿來往為商隊運貨的馬車,羊皮、羊毛、木材、人參、毛料,成車的物資絡繹不絕的從遼東各地商棧運來,以此為中心轉運到中原各地,中原的漆器、玻璃、布料、磚茶也從北平運送到這裏,然後由行商們分銷到各處。


    “他奶奶的,真繁華。此時要是在這裏搶上一把,夠咱們部落活上二百年的”!一個粗豪的漢子用女真話大聲嚷嚷著,根本不顧行人的側目。


    走在他前頭的漢子回頭橫了他一眼,佯裝發怒道:“完顏赤,閉上你的嘴巴,小心被大明士兵聽見,抓你去割了舌頭”。


    被喚做完顏赤的人吐了一下舌頭,四下看了看,裝做害怕的樣子用手緊緊捂住嘴巴,嗚魯嗚魯發出不甘心的聲音,“我隻是說說,又不真搶,再說,我們完顏部也沒那麽多士兵”。


    “誰要搶劫遼陽啊,讓我看看是哪家英雄,怎麽和我想到一塊去了”,就在幾個女真人笑鬧的時候,對麵一個大嗓門如霹靂般炸起,把半條街的行人都嚇得躲到了一邊。遠處巡邏的士兵以為這邊出了亂子,匆匆地跑過來。


    “常兄,好久不見,你越發富態了”!,走在前邊的女真漢子高興的快走幾步,抱住來人的肩膀。


    常冒也不示弱,緊緊用雙臂箍住這個女真漢子的上身,狠狠地勒了下去,邊勒邊說:“好你個瓜爾佳,又想打我們遼陽的主意,說,你這次帶了多少人馬,這些商人裏邊有多少是你們的探子”。


    瓜爾佳用盡全身力氣分開常冒的胳膊,做出心疼的樣子,一邊整理著衣服上的褶皺,一邊說道:“看,我這新做的毛料衣服,都給你弄皺了。快賠我!不然城破之後,我先放火燒了你的酒窖。我打你遼陽還用帶多少人,我智取,先用一車酒把你灌醉,然後偷偷打開城門就行了”!


    “好,好,好,咱們今天看誰先醉倒。還有你帶來這兩個兄弟,一看就是海量。我們晚上去我的府中拚一拚,看誰先趴下”。


    巡邏的士兵知道這個黑臉將軍是常冒,也聽說過他的瘋名,笑著施禮,轉到別處去了。留下一堆發呆的遊客,心裏暗自納悶:“這兩個人是兄弟麽,怎麽這般親熱。嗯,不像,其中一個明顯不是漢人,不過兩個一個賽一個壯實”!


    常冒帶著隨從和震北軍中幾個文官簌擁著客人向驛館走,邊走邊問:“老瓜,你沒看到燕王嗎,他知道你要來,迎出十裏外去了”。


    “看到了,他那正忙活著,人太多,各部都有豪傑來,長亭那邊都快擠成集市了。我圖清淨,就和鎮耀先生打了個招呼,自己先進城逛逛,守城的士兵差點把我攔在外邊,多虧碰上了李堯將軍”。瓜爾佳一邊看著街頭人來人往,一邊回答。女真部人少,除了打仗和出獵,從來沒見過這麽擁擠的場麵,這裏比起四年前的遼陽,簡直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你今年怎麽就帶了這幾個人,不怕我和弟兄們灌趴下你”?


    “我這回帶的全是後輩,能說幾句漢話,也能喝十斤以上才讓他們來。一共五十多人,剛才進了城,孩子們看什麽都好奇,我讓他們四下玩去了。反正他們兜裏有的是銀子,不會惹出禍事來,況且你們這城裏也安全,沒人會欺負他們”。


    常冒看了瓜爾佳一眼,嘿嘿地笑了“老弟,你不會像第一次一樣,讓一萬勇士埋伏在城外,又凍又餓,弄個半死吧”!


    瓜爾佳的臉一下子紅了,重重地給了常冒一老拳:“老常,在晚輩麵前給我留點兒麵子,怎麽著我也是女真十六部的首領,你們皇上親封的歸遠公,燕王殿下的把兄弟。當年那點兒破事就別老抖落了。再說,你第一次到我女真部,不也是穿著寶甲去的,兩個女真部最漂亮的美女都沒能把你的鎧甲脫下來。說你膽子小吧,你也不像。常兄,我想起來了,我怎麽聽人說你懼內呢,不是你老婆規定你在外邊不準脫衣服吧”!


    周圍的負責迎客的幾個文職轟地一聲,也不管將軍臉上掛住掛不住,一起大笑起來。原來常將軍去金山部還有這碼事,怎麽從來沒人說過。這下大家有說頭了,省得在大帳中整天被這個常將軍奚落。


    “去,去,去,沒良心的瓜爾佳,我白照顧你的部落了。你再取笑我,我明年就不收你部的羊毛了,看你賣誰去”!常冒裝做惱羞成怒,露出一幅奸商嘴臉。


    “嘶――,好怕,不過我好像也是大股東吧,你這遼河邊上的紡織場收不收羊毛,是否也得和我打個招呼,不能光叫我家出錢出力吧”!瓜爾佳有侍無恐。常冒的族人在遼河沿岸開了幾個大毛紡場,每年春天羊毛下來,遼河也正好漲水。就著水邊紡成上等毛料賣到中原各地,這幾年沒少賺了銀子。洪武十三年,在常冒護送商隊到女真部談判時,順勢拉了瓜爾佳和各部族長入股,大家這幾年都分了不少,所以彼此間越來越熟絡。今年中原商人來遼陽開罐頭廠,皮革廠,木材場,家具廠,也全靠常家的人和女直諸部牽線收購原料。漢人通稱遼東各部為女直,要不是有常家的人帶著,新來的商人還真分不清,女真、赫哲、達斡爾、鄂倫春等部落在生活習慣和生產方式上的差別。


    這真繁華,瓜爾佳四下看著,偷偷地咽了幾次口水,‘要不是女真部找到了更好的賺錢方法,我真地要帶人來幹上一票!無怪乎完顏赤動心,誰不動心誰沒長眼珠子。不過這地方沒四十萬大軍拿不下來,各部勇士加一塊也湊不出這麽多人,除非漢人自己發了瘋,又開始自相殘殺’。


    瓜爾佳放下沒有用地念頭,腦子裏開始尋思此次前來,是否能從燕王這裏要到更多的好處,讓女真各部多些賺錢的機會。遼東各部族中,除了蒙古人,數女真各部人多,並且女真各部更習慣定居的生活方式,所以這幾年和中原的交易最多,獲利最大。


    突然,在路邊買東西的遊客中瓜爾佳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這個身影太熟悉了,燒成灰也認得出。雖然此人用白布包了腦袋,打扮成了大食商人,瓜爾佳還是一眼看出了他的真實身份。當年遼東決戰,要不是此人帶領手下人馬出工不出力,要不是此人明知震北軍的真正實力也不知會女真人一聲,女直諸部不會輸得那麽慘,不會出那麽多孤兒寡婦。輸在強大的對手麵前可以容忍,但朋友的背叛永遠不能原諒。他們來幹什麽,他們……。


    未及多想,瓜爾佳用肩頭撞開常冒,把後者的半個身子護在自己背後,腰中佩刀脫鞘而出,在半空中劈出一道閃電,向路邊的“大食商人”砍去。


    刀柄被常冒托住了,手疾眼快的衛兵趕緊圍住瓜爾佳和完顏赤等人,把他們和“大食商人”隔開。


    “老觀……你這…….”


    常冒用大手捂住瓜爾佳的嘴巴,硬生生把叱罵填回了他的喉嚨。“兄弟,他們也是燕王殿下請來的客人,身份不能泄漏。是燕王允許他們在城裏隨便逛的”,常冒附在瓜爾佳的耳朵上,用隻有他一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叮囑。“我們要結束這場戰事,大家都打累了。他們是解決問題的關鍵”。


    瓜爾佳閉上嘴巴,示意屬下收起兵器,恨恨地瞪著老觀童,跺了跺腳,“呸”!在地上重重地吐了口吐沫,轉身跟著常冒走了。


    “我知道你恨他們,但是別在打了。打仗就要死人,死去的都是各部最勇敢的戰士”。常冒慢慢地開導著這個部族首領。


    不怪瓜爾佳心存怨恨,在那一刻他已經清楚,自己永遠失去了報仇的機會,如果觀童帶金山部請求內附,他將和自己一樣被封為國公,這是大明給皇族以外的官員最大的封爵。原遼東各部族無論大小,現在基本上都被封了國公,相約永不再戰。如果有部落違反此規定,等待他們的將是被震北軍率所有部落勇士踏平的結局。


    老觀童來遼陽有些日子了,見到燕王朱棣的親筆回信和送信來的人質徐增壽,他就再也按奈不住心中的好奇,把部落的日常事務交給親信處理,以出獵為名離開駐地,喬裝來到遼陽城外。燕王朱棣聞訊親自出城迎接,按朱元璋的指示,執以晚輩之理。雙方客套了幾番,表麵上把親情戲做足,暗地裏,一老一小兩隻狐狸彼此討價還價,誰都不退讓半分。


    當基本條件談得差不多時,燕王建議新冒出來的舅舅在遼陽城內走走,畢較一下此地的生活和部族生活到底哪個更好,順便也看看金山部眾是否能接受這種安定的生活。老觀童不和他客氣,帶著陳天行等人幾天來走遍大街小巷,唯恐這城市的繁榮是燕王為了欺騙他特地派人裝出來的。


    經過實地考察,觀童終於明白陳天行所言非虛,大元的氣數已經盡了。不用大明傾國動員,僅僅一個遼東,加以時日,就有橫掃大漠的實力。從商人鼓鼓囊囊的錢代中,從當地定居漢人那滿足的笑臉上,從每天出操守軍那嚴正的軍威中,他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這個世界是觀童以前在中原從來沒見到過的,無論是太原還是大都,全盛時期也沒有這般繁華,這般富強。而這隻是一個邊陲小城,四年前還在高麗人手中,還曾經戰火。那個原來就有數十萬人口的大都,經曆了傳奇英雄武安國的治理,不知要繁華到什麽程度。


    這片土地的主人是娜仁托婭的兒子,是我觀童的外甥,血管裏流著我木華黎家族的血液。長生天,我不知該是感謝你還是詛咒你。你降下了一個比成吉思汗還英明神武的大英雄,他卻是漢人的王爺。他麵對的第一個敵人偏偏是他的母族。想到這些,觀童在比皇宮還華麗的驛館裏,每天晚上都徹夜難眠。沒有人能受得了繁華的誘惑,隨他來的幾個金山部貴族已經和燕王的侍衛旅長張正心混得撚熟,對方許以高價收購今年秋天金山部所有為躲避嚴寒而宰殺的牲畜。眼看著近十萬兩白銀就要滾入族人的口袋中,變成孩子的衣服,女人的首飾。不打仗,原來錢可以這麽好賺,不打仗,金山部可以再回到開元,回到遼陽城北邊過寧靜的日子。可是,不打仗了,金山部還會存在嗎,那些族人用不了多少年,就會比漢人還漢人,他們就會漸漸忘了自己的出身,冷了那隨戰馬蹄聲沸騰的熱血。


    也許是長生天刻意安排,湊巧,觀童借外出購物驅趕心中的疑惑時,碰到了女直諸部原來公推的首領瓜爾佳。對方一眼認出了他,拔刀相向。他卻呆了好一會才認出了老朋友,遼東一別,幾年的風霜未曾在瓜爾佳臉上留下任何痕跡。自己老了,兩鬢飛霜,瓜爾佳卻越來越年青,渾身上下透著舒坦。可以看出來,這些年瓜爾佳的日子過得不錯,當年慘敗帶給女真各部的傷痕早已被時光和銀子撫平。


    接下來,觀童又在人群中看到了好幾個部族首領,他們也和瓜爾佳一樣,全身上下洋溢著笑容和滿足。大把的銀子在各部勇士兜中掏出,換回胭脂、藥材、磚茶、陳年老酒。即將舉行的各部大會給了他們難得的購物機會,也給了商人們難得的售貨良機。雙方在笑容中忘記了彼此的族群,宛如老鄰居。


    “天行,咱們明天回吧”,人群中,為了防止暴露身份,老觀童用漢語對胡和魯說道。


    “您不看看他們的部族大會了,各部都派了最精幹的勇士來參加各項比賽,獲勝者將得到大明皇帝親自題寫的牌匾”。陳天行(胡和魯)好心的提醒。


    老觀童長歎一聲,看了看熙熙攘攘的人群,如同放下千斤重擔般說道:“不看了,一對一單挑,漢人很難贏各部勇士。但是,這不是勇士之間的較量,咱們輸了,我心服口服。回吧,讓孩子們收拾房間,準備迎接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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