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殤(一)


    天漸漸亮了,千年京城慢慢從睡夢中醒來,街道上漸有晨起鍛煉的行人,一會兒,賣米的、賣麵食的、賣豆漿的、提著桶送酒釀的,紛紛攘攘加入晨畫,來來往往絡繹不絕。


    昨夜並不太平,住在錦衣衛衙門附近的人家半夜明顯聽到了裏邊傳來的哭喊。街坊鄰居借著早起灑掃門口的機會,彼此試探著對望數眼,臉上都掛滿迷惑與悲憫。


    “造孽啊,不知是誰家又被那夥人盯上了”,一個駝背老漢敲打著自己永遠不可能再直起來的腰杆長歎。


    “這下,又是家破人亡,慘吆”,胖胖的大嬸伸著胳膊大哈欠。悲慘的事情見多了,人也就麻木了,剛開始在城外殺人那會兒,還有些無賴閑人跟著看熱鬧,現在即使綁出一大群男女老少去,圍觀的人也沒幾個。熱血看多了,人心也跟著冷了,隻要沒砍到自己腦袋上,日子就得照過。


    “知道是誰家嗎,怎麽折騰了一晚上,靠亮天就沒動靜了呢”?老漢神秘的問。


    “知不道,我這也奇著怪呢,按道理,這半夜裏人被抓走了,早上應該聽見探監家人的哭聲和喊冤聲了,莫非全家都被抄了不是”?胖大嬸回答得有一搭沒一搭,一隻腳已經邁回了自己門內,她兒媳婦把早飯已經做得差不多,屋子中飄出新米熬粥特有的香氣。


    “他矜子,你說這世道還讓人安生嗎,前幾年剛殺過一茬,今年又開始了,就像割韭菜一樣沒完沒了。孩子大些,都不敢讓他念書考取功名了”,老漢嘟囔著,自顧發著感慨。


    “嗨,這貪官,該殺!”,一個賣酒釀的漢字剛巧走過,聽了二人的談話,放下擔子,邊擦額頭上的汗水邊講。“沒聽國子監的學生們說麽,貪官不除,國無寧日,您看著吧,這七品以上官員挨個綁起來以貪汙罪問斬,十個裏邊頂多有一個冤枉的”。


    老人眼睛一瞪,對賣酒釀的漢子激烈的言辭非常不滿,他的一個侄兒剛補了杭州府知縣,剛好七品,在賣酒釀人口中,符合可殺之列。“得,賣你的酒釀去吧,照你這麽說,天下就沒好官兒了。人家武大人、郭,那個郭大人,還有朱大人算什麽?人家不是清清白白的。再說了,殺貪官也輪不到錦衣衛來殺啊,這幫家夥更貪,誰來管他們”!。


    賣酒釀的裂開嘴笑了笑,成心和老漢抬杠。“錦衣衛,有皇上管啊,那是皇上的耳目爪牙,養著他們不就是為了幹這個的嗎”。


    “我呸,皇上管,皇上的事多著呢,哪顧得上來。我看現在很多事都是奸臣搞的,蒙蔽了皇上,等皇上哪天發現了,有他們好受的”。老漢啐了一口吐沫,對賣酒釀的觀點表示不屑。


    “皇上管不過來,還有那些底下沒把兒的呢,你沒聽說書先生講,唐朝有個高老相公,漢朝有,有誰來,我記不住了,反正好大的官兒,就是底下沒了”。


    “呸,那是太監幹政,禍國殃民的,天要示警的,小子,你見過太監幹的壞事沒有,別在這瞎說,皇上這麽英明,才不會用太監呢,蒙古人那會…….”,老漢真有些急了,話題又開始向前朝上扯。


    賣酒釀哪裏有太多時間聽老漢講陳年舊事,扯了這半天,一口氣早喘勻了,衝老漢揮揮手,打斷他的話題,“大伯,您歇著啊,我先做買賣去,孩子等米下鍋呢,醪糟哎,新鮮的醪糟――”。


    老漢搖搖頭,衝著賣酒釀的背影氣憤的罵道:“沒心肝的後生,這殺人的事好玩麽,誰家沒個三親六故的,看著他們遭難你心情就好受。那藍將軍手下,多好的幾個孩子啊,怎麽就貪汙了,怎麽就謀反了,造孽呀”。


    “哎-醪糟,新鮮的醪糟”。漢子自顧唱著小調前行,上邊的事,與小民無關,換了哪朝哪代皇上不殺人,哪朝哪代官府不催稅?蒙古人殺人狠,大夥齊心協力趕走他們,換了漢人當皇上,殺得不比蒙古人差。蒙古人那時候見了當官的要磕三頭,現在見了當官的你照樣不敢磕兩個半頭就站起來。衙門還是那個衙門,隻不過當官的換個稱呼罷了。小老百姓還是吃苦受罪的命,從春香改名叫冬梅,聽著順耳朵了,左右還不過是個奴才。


    “讓一下,借光,借光,別耽誤了大人們上朝”,幾個隨從打扮的人騎著快馬從賣酒釀的身邊跑過,示意過往行人和沿街頭做小買賣的生意人向路邊閃避。兩輛馬車一先一後急馳而去,這是京城新潮官員們的主要交通工具,比起轎子來,又快又舒服。


    後邊的馬車跑得很輕鬆,前邊的馬車則稍重些,仿佛拉了什麽貨物。


    馬車上,工部侍郎周無憂低聲對坐在同一個車廂裏的海事卿朱江岩叮囑:“二哥,一會兒朝堂上,別著急站出來表態,事情怎麽發展還兩可之間呢,得多少留點實力,也好收拾局麵”。


    周無憂在清早得到姑蘇朱二派人送來的消息,大概了解到昨晚常茂等人所行之事。二人住處不遠,索性一同上朝,把馬車並在了一起,以便路上商議對策。周無憂處事素來謹慎,分析來分析去,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勁,所以一再叮囑朱江岩朝堂上要見機行事。


    “還有什麽好謹慎的,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這功夫你讓我縮起頭,將來常茂他們怎麽看我。我今天早上已經派人送信給郭大人和武大人,真出了事,由他兩個出麵收拾殘局”。朱江岩有點不在乎,所有宿將都參與了,皇上再狠,也能把大家都殺了吧。


    “咱這個皇上可是馬背上打出來的江山,行事果斷異常,心性又傲,未必肯吃這個明擺著的硬諫”。周無憂擔心地說。錦衣衛、禁軍、總參、武將、文官,算來算去總是覺得少算了一環,隻是憑借直覺告訴自己今天的事情沒這麽簡單。


    “晚了,我就是現在裝病在家,皇上也得治我知情不報之罪。況且大家又不是真逼宮,不過針對的是錦衣衛,皇上權衡輕重也會和大家妥協。武大人當麵頂撞皇上的時候多了,上次胡維庸那回簡直就是借兵權相脅,也沒見皇上把他怎麽樣”。朱二笑著回答,“既然做了,就別想那麽多,你我到了路口後分開,各乘各車。反正最後不會牽扯到你,也留個人在一旁記錄下整個事情經過”。


    無論結果如何,曆史都會記錄下此刻。周無憂點點頭,心中被一種莫名的悲壯充滿。他已經知道了自己擔憂什麽,以前武安國也沒少得罪皇上,但所做之事皆有利於皇權穩固,從來沒有真正威脅到皇家利益。所以朱元璋可以容忍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衝撞。而這次馮勝所為,直接挑戰的是皇帝龍威,以朱元璋的為人,能善罷甘休嗎?將軍們在挑戰時念著君臣之情,而朱元璋心裏,能有什麽情義高於他的帝王寶座嗎?


    “停車”,想到這,周無憂大聲吩咐。朱家的車夫被嚇了一跳,迅速拉住了刹車。減震的軟木在水泥地上拖出一道白痕,傷口一般,印在青灰色的路麵。拉車的馬不安的叫著,四蹄來回刨打,砸出一個個火花。


    “無憂,怎麽了”,朱二收斂笑容,衝著夥伴疑惑的問。


    “路口到了,我們就此分乘,朱兄,姓趙的那個孩子就交給我,定當不負所托”,周無憂跳下馬車,鄭重抱拳施禮。


    “那趙家的孩子就交給你,如果有事,記得通知武侯”,朱江岩鄭重還禮。《趙氏孤兒》是一部流傳已久的曲目,和轉譯後新編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並稱悲劇之王,每每有讀書人把二劇相提並論。


    朋友之間貴在相知,何須多言。周無憂轉身走向自己的馬車,此地已經靠近中華門,當年此門名曰聚寶,震北軍誓師北伐之際朱元璋親筆改此門為中華。如今,北邊已經平定了,中華雄風威震萬裏,可當年的心願實現了嗎。


    “日月不滅,永照大明”,當年自己就是在這裏踏上征途,誓把天下日月照得到的地方都劃歸大明版圖。威北軍主帥常茂恰巧帶著幾個心腹衛士跑過這裏,看著周無憂從朱江岩的馬車上跳出來,愣了一下,旋即給了二人一個充滿陽光的笑臉。


    當年武安國曾質問躊躇滿誌的燕王,還有自己、震北軍眾將:打下這些地方,你能保證所有人都過上好日子,再不被人隨意欺負嗎?


    所有人無言以對。


    現在看來,自己這些叱詫風雲的將領不過是皇家的一條鬥犬,連自己都保護不了,何況別人。


    天氣不錯,在號稱火爐的都市裏,這是個難得的涼快天兒。晨風微微吹著,送來馬路邊人家院子中傳出來的花香,還有自製小菜的味道。


    已經很久沒吃這些東西了,等此間事了,把兵權交給多疑的義父,帶著馮家姐姐找個江南鄉下安頓下來,做一對平凡夫妻,遠離塵世間爭端與殺戮。自記事起就開始打仗,開始鬥心機,開始裝傻衝愣,也該歇歇了。


    隻有包括他妻子馮氏在內的很少人知道常茂並不是一個隻會拎著狼牙棒衝鋒的粗人,他下得一手好棋,畫得一筆好畫,冬天夫妻兩個圍爐賞雪,偶爾還能吟幾首小詩。


    生在大將府,長在帝王家,他又能有多少選擇。不處處和藍玉做對,不處處和自己的嶽父為難,義父朱元璋能放心的讓自己帶兵在外嗎?


    半生做盡糊塗事,唯一一次顯示自己本來麵目的,就是這次回來和錦衣衛過不去。五百斥候,輕鬆將上萬錦衣衛瓦解。


    以訓練有素,善於擒拿格鬥、翻越障礙和隱蔽自己的斥候偷襲,還是一種新式作戰方法呢。常茂邊走邊想,將來燕王遠征西域諸蒙古,完全可以派一支斥候迂回到敵軍背後,或者在老巢裏製造混亂,讓前線將士不能安心作戰,或者伏擊對方運輸隊,切斷其補給。甚至可以刺殺敵軍的主將,讓他們失去指揮。


    這裏已經距離宮門不遠,前來上朝的大臣們的馬車陸續相遇,透過車窗熱情地打著招呼。“常將軍早,馳騁塞外,揚我中華天威,可敬可敬啊”!


    “邵伯伯早,還不是您老在後方支援糧草,調度有方”,常茂笑嗬嗬回答。


    “常將軍,這次回來獻俘,應該加官進爵了吧,看樣子有機會超越開平王呢,真是將門虎子,英雄輩出啊”。


    “哪裏,哪裏,幸不辱命,托皇上的福,燕王殿下指揮有方”,常茂不斷謙虛著,客套著,心想看來大部分官員還不知情,否則見了自己肯定避之不及。


    皇宮說到就到,宮門已開,正門鍾樓上掛著一串十三個紅燈籠,襯托出中秋即將來臨的喜氣。文官下車,武將下馬,一同走到了朝房門口。


    將坐騎交給一名親兵去照顧,常茂拍拍衣袖,對另一名相隨有些年頭的侍衛說道:“常義,幫我整理一下,把這甲胄脫了,等一會進屋好換朝服”。


    “知道”,被喚做常義的親兵抬頭數數宮門上的紅燈籠,緩緩的走到常茂跟前,將他套在身上的北平軟鎖鎧幫忙脫下。


    不著征衣就是爽,常茂舒服的伸展著胳膊,這個皇宮裏他曾經住了多年,曾經把這裏當過自己的家,看著就覺得親切。


    猛然,肋下一陣劇痛,天旋地轉。常茂扭過頭,剛好看見和自己從小玩到大的侍衛常義顫抖著手,將一把染血的匕首從自己腰眼處向外拔。


    什麽都明白了,什麽都不必再說。皇宮,城牆,中華門,藍天,旋轉著離自己遠去。


    “有刺客,抓刺客”!驚慌淒厲的喊聲響成一片。


    侍衛常義丟下手中的匕首,從腰間掏出一個金色腰牌“錦衣衛奉——”,沒等他把話說完,數顆子彈呼嘯著把他的身體打成篩子。被驚動的宮廷侍衛提著槍從城頭上衝下,圍住遇刺的常大將軍。


    橫掃塞外的常大將軍早已經失去了呼吸,大大的眼睛,靜靜的盯著天邊的浮雲。嘴巴微張,好像在喊著什麽。殷紅的熱血從身體一直流向宮門,流向皇宮。


    離得近的官員在槍聲響起前曾經聽見,那喊聲依稀是:


    “娘”!


    混亂中不知誰身上掉下的金幣在地麵上旋轉,陽光下,金字閃耀奪目:“日月不滅,永照大明”。


    日月不滅,永照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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