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一)


    西域明珠阿裏瑪圖徹底成為曆史,蒼茫暮色中,一堆堆殘磚斷瓦見證著這裏曾經的輝煌。馬屁詩人羅恩跟在一隊隊拔營東進的隊伍後,不知如何謳歌貼木兒這一豐功偉績。


    “睿智仁慈的萬王之王,他追上救命恩人,殺死他,將他的妻子和財富搬入自己的寢帳”,羅恩勳爵搖搖頭,將這些足夠讓自己釘在尖樁上的古怪歌詞趕出腦袋。


    大明商人高德勇放的那把火隻燒毀了城西的一小片倉庫區。當晚為了製止火勢的蔓延,貼木兒四子,擁有最果敢戰士之榮譽的沙哈魯下令將西城區的所有建築夷為平地。大愛彌兒拎著朋友的人頭返回後,覺得半個城市有損其榮譽,在撥營東進前,命令仆從國士兵將整座城市徹底在草原上抹去。


    他們都是過客,這裏沒一件東西屬於他們,所以他們也不知道珍惜。隻可憐這絲綢之路上的千年文明,百年前剛剛被成吉思汗洗劫了一次,今天貼木兒接著將剩餘部分徹底毀滅幹淨。羅恩勳爵鬱悶地想,四下看看仆從國的將領,每個將領都和自己一樣滿眼迷惑。


    糧草被毀沒有關係,遊牧民族軍隊主要食物是牛羊。但火藥庫被炸的陰影卻烏雲一樣遮在每一個仆從國武將的心頭。新的火藥需要從撒馬爾罕等地貼木兒設在那裏的工廠運來,沒有充足的火藥補給,沿途那些高城大池就得憑借士兵的血肉之軀去填平。貼木兒不會舍得他帳下那支百戰雄師,這種九死一生的活肯定得由仆從國士兵來完成。此次東征,能不能活著回來已經成為疑問。


    和羅恩勳爵設想的一樣,明知東進十有八九是送死之旅。這些仆從國將士卻不得不去。戰死在無定河邊,還能給家鄉故國換來高壓下苟延殘喘的機會。不去送死,惹得貼木兒發怒,自己的家園就是下一個阿裏瑪圖。


    沿途的居民早已被先頭部隊“清理”幹淨,大部隊沒有必要再掩飾行藏。初冬的草原上。滾滾煙塵遮天蔽日。透過煙塵看去,密密麻麻的士兵就像蝗蟲一樣東進,鐵蹄踏過之處,留下一道數十年都無法恢複的枯黃。


    突然,逆著征塵,一匹白色的駱駝疾馳而來。緊急軍情,是貼木兒的傳令兵,沿途的士兵紛紛避讓。白駱駝如一道閃電,分開煙塵,直奔詩人羅恩。


    “羅恩勳爵,大愛彌兒命你速速趕到他身邊。今晚紮營後大愛彌兒要迎娶他的新娘。請你前去觀禮,並記錄這一盛況。”駱駝背上的傳令兵從懷裏掏出被汗水打濕了的羊皮卷,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是,我馬上就去準備。”羅恩勳爵雙腳並攏,對傳令兵行了一個標準了西方軍禮,恭恭敬敬地回答。


    ‘貼木兒又要娶妻子了,不知這是第七十三個。還是第七十四個,大愛彌兒的妻子數和年齡數差不多。’羅恩身邊的幾個仆從國將領彼此對視,不約而同地想。‘不過這個女人的確傾國傾城,難怪貼木兒那晚不顧老命親自帶兵追她,並親手殺死她的丈夫。’將領們眼前浮現了晴兒摘去麵紗後美豔絕倫的臉,還有那淒絕的眼神。


    “你們看到過大愛彌兒的新娘沒有,他們回城那天,我剛好奉皮爾阿黑麻殿下之命,帶人清理西城的碎磚頭,遠遠的看到過一眼。那真是美。看得我心跳都停了,我麾下有幾個不爭氣的東西手裏的家夥都掉到了地上”。看著羅恩勳爵與傳令兵離去,一個年青武將羨慕的說,喉嚨不停地上下抖動。


    “那算什麽,聽說她沒摘下麵紗前。沙哈魯殿下就發現了她的美麗。天天纏著阿爾斯楞城主,想從胖子手裏將她搶過來。所以阿爾斯楞城主才半夜跑了,順帶放了把大火”。另一個仆從國將領使勁咽了口吐沫,忿忿不平地講。“要是換了我,我也得跑。他們爺三個天天打人家老婆主意,人家能在狼窩裏呆麽”。


    “不過四殿下終於還是沒嚐到鮮,聽說大愛彌兒本來打算將這個女人賞給四殿下的,摘下麵紗看了看,當即改變了主意,留給自己了。氣得四殿下整天拿手下瀉火。”一個黃頭發的將領酸溜溜地搭腔。


    “不過那個女人願意麽,大愛彌兒比她大那麽多,這到了晚上……”,幾個將領色迷迷地笑著,下麵的話,彼此心照不宣。


    “她不願意,由得她麽,女人就像這城市,誰力氣大,兵多,就屬於誰。自古以來還不都一樣……”。


    蒼茫暮色中,響起了紮營的號角,仆從國將領們停止議論,各自招呼部下按照貼木兒事先規定的距離紮營,群星拱月一樣將大愛彌兒的嫡係部隊保護在行營中間。暮色裏,筆直的炊煙從各營帳中升起,伴著奶茶與煮肉的香氣,馬頭琴奏響淒美的牧歌。


    夜色漸濃,巡夜的士兵冒著刺骨的風寒,徘徊在大愛彌兒的營帳外。野外露營,沒有城牆與山脈阻隔,北方荒原吹來的寒風針一樣刺破皮袍,將貼身棉衣凍得冰冷如鐵。他們都是貼木兒帳前親兵,今晚要替大愛彌兒站崗,保護他的洞房花燭夜。


    “哈”,有人對著手哈了口氣,試圖用呼吸來取暖。氣死風燈下,一團白霧包圍了他的手,冰冷的刀把立刻籠上了一層寒霜。


    “這鬼天氣,簡直要凍死人了。到了深冬,還不知道有多冷”!巡夜的士兵抱怨著,羨慕地看了看大愛彌爾那裝飾得金壁輝煌的寢帳。窗口處燭光搖曳,投出一個妖嬈的人影。


    “妖精”,親兵們咽一口吐沫,眼光裏充滿羨慕,心中猛然騰起一股熱火,腦海裏,貼木兒換成了自己。淫笑著走向那個美麗的影子。


    “今晚誰值夜,你們幾個,趕緊給我過來”,身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威嚴的招呼,打斷了士兵的綺夢。回過頭。他看到軍師易卜拉欣雪白的胡須和憤怒的雙眼。


    “大人有何吩咐,我們馬上去辦,馬上去辦。”帶隊的親衛首領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壓低聲音,恭恭敬敬的問,肚子裏將軍師易卜拉欣八代祖宗問候了一個遍。今晚是大愛彌兒的洞房花燭夜。這老家夥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羊蛋吃多上了火,不去睡覺,跑到大愛彌兒的寢帳外瞎嚷嚷。攪了大愛彌兒的好事,他官高權重,貼木兒不會拿他怎麽樣。自己和手下弟兄們可就得吃不了兜著走。


    老狐狸易卜拉欣的目光從聚攏過來的士兵臉上一一掃過,每一瞥仿佛都看到了士兵心裏。將他們肚子裏那點兒齷齪想法全部讀了出來。幾個膽小的士兵臉色通紅,尷尬地將腦袋垂到胸口。正忐忑不安的時候,老狐狸陰冷的聲音如刀一樣刺進大夥的耳朵。“今晚機靈點兒,別讓那個小妖精趁機謀害大愛彌兒,你們幾個,誰槍法準,給我向前一步。走”。


    “什麽”,帶隊的侍衛長楞了楞,本能地向後退去。身邊的士兵仿佛受了傳染般,不約而同後退,這一退顯示了士兵們平日訓練的效果,隊伍整整齊齊的後移,易卜拉欣麵前沒有留下一個勇士。


    老狐狸易卜拉欣氣得悶哼一聲,雙目如電般射向帶隊巡夜的侍衛長,低聲命令,“你。給我挑準頭最好的五個勇士,伏在大愛彌兒窗口下,看見情況不對,馬上殺了那個女人”。


    “躲在大愛彌兒窗口下偷看?你再說一遍?”侍衛長的手猛然按到了刀柄上,雖然地位差別很大。但易卜拉欣再敢重複這個餿主意,他揮刀就將這老狐狸砍了,免得他禍害眾人。


    “我懷疑這個女人想行刺大愛彌兒,阿爾斯楞的屍骨未寒,她先是在阿裏瑪圖城的票號遺址內找出幾萬兩銀子獻給大愛彌兒,接著又答應做大愛彌兒的妃子。難道她就一點兒不念和阿爾斯楞的夫妻之情嗎!”易卜拉欣盯著侍衛長的眼睛,神態毫無畏懼。“你們怕大愛彌兒怪罪,我親自帶你們盯著,出了事我自己承擔。”


    侍衛長聽易卜拉欣如此一分析,心裏登時也沒了底。看看大帳窗口處的淡淡燭光,再想想大愛彌兒對征服世界的重要性,點點頭,挑了幾個衛士,親自帶著跟在易卜拉欣身後,躡手躡腳地潛向貼木兒的窗口。


    壓花玻璃窗阻隔了偷窺者的視線,裏邊的情形在外邊看不清楚。隱隱約約,侍衛長聽到了大愛彌兒沉重的鼾聲。畢竟七十多歲的人,今晚他太高興,喝醉了。


    老狐狸易卜拉欣聽到鼾聲,笑了笑,拉著侍衛長等人離開了窗子。怪異的舉動惹得侍衛們不住翻白眼表達不滿。


    “不必了,大愛彌兒早有防備。你們遠遠地侯著,如果聽到大愛彌兒呼喚,立刻衝進去將那個女人拿下”!易卜拉欣微微一笑,倒背著手離開。


    侍衛長看看易卜拉欣如釋重負的樣子,想想貼木兒睡覺的習慣,猛然明白過味道來,也詭秘的笑了。留下幾個得力手下遠遠警衛,自己帶著士兵向帳篷外圍走去。


    大帳內,紅燭光溫暖雪白的氈壁。換了一身天藍色沙衣,赤著雙足的晴兒對著燭光,目光中一片迷離。入帳前,她的全身上下已經被貼木兒身邊的侍女檢查過,沒留下一件硬物,連頭上的玉簪都給拔了去,換成了純金的步搖。


    金步搖輕輕晃動,帶出一片流光溢彩。新娘晴兒緩緩起身,慢慢地走到象牙床邊。貼木兒這個老賊喝醉了,自從回到寢帳,換了身綢睡袍後就一直倒在那裏酣睡。伴著呼嚕聲,脖子上的片片紅斑上下翻滾,就像條條蠕動的蛆蟲。


    新娘晴兒精靈般飄到貼木兒身邊,抬起雙眼,迷離的目光落到了掛在床頭的彎刀上。這柄彎刀伴隨貼木兒戎馬半生,視若至寶。刀鞘上鑲嵌的寶石都被冤魂侵蝕盡了顏色,刀柄上的足金花紋也被人血浸成了暗紅。


    抬手,晴兒的手指搭在了彎刀柄上,輕輕一拉,手腕上的花紋在刀刃上映得清清楚楚。鋒利的刀鋒冒出淡淡寒氣。將雕刻著花紋的手臂刺出一粒粒小疙瘩。


    看看窗外沉沉夜色,看看沉睡中的貼木兒,輕輕一推,晴兒將抽出了一半的鋼刀又推回了刀鞘,躡手躡腳走到窗口。將彎刀放到了窗口旁的書案上。


    貼木兒的鼾聲更濃,悶雷般,震得象牙床上的紅羅帳微微晃動。


    羅帳低垂,淡藍色的紗衣無聲滑落於地,一點紅唇,溫柔地吻在貼木兒頸間的紅斑爛瘡上。


    紅燭噗地滅了。馬頭琴聲嘎然而止。


    天亮了,軍旗又開始東進,所過之處,一片火光,累累白骨。冰冷的絲綢古道被人血畫出一抹濃濃的暗紅。


    “群星庇佑的萬王之王,他在世界上找不到對手。他率領百萬大軍揮鞭東進。將真主的威名傳播到眾神的國度。”羅恩勳爵揮動鵝毛筆,在羊皮卷上寫滿讚歌。亦力把裏(伊寧)城消失了,在貼木兒的大軍到達十天之後被從地圖上抹去,東征隊伍又獲得了充足的糧草。孔嘎斯城抵抗了三天,城守陣亡,全城被屠戮幹淨。忒勒哈剌部投降,貼木兒赦免了部落首領及其家族中的十五人。剩下的族人全部貶為奴隸。大小於勒部全部男人陣亡在博脫突山腳下,屍體堆得向山頭一樣高。


    羅恩勳爵不知道誰還能抵擋得住貼木兒,特別是在貼木兒新娶了妻子後,瘸狼簡直就是多生了一對翅膀。他這個新納的寵妾是絲綢古道上的活地圖,貼木兒的軍隊在她的指點下幾度抄小路繞到了敵人背後,在決戰時刻給了對手致命一擊。


    不可思議的女人,頭腦簡直和貼木兒一樣清楚,對征戰也如貼木兒一樣內行。由四殿下沙哈魯帶仆從國士兵越過卻葛兒山,將亦力把裏蒙古殘部迫進塔裏木大漠,順手收拾掉盤踞在大漠邊緣的葉爾羌部。主力急行。直撲別失巴裏,不給傾向於大明的蒙古諸部喘息時間這條妙計就出於晴兒之手。憑借這條計策,貼木兒一戰擊潰別失巴裏部,兵鋒直指吐魯番。


    “照這樣的進軍速度,明年冬天。貼木兒和他的將士可以在蘇州飲酒了吧”,羅恩勳爵鬱悶地想,“不知傳說中那些東方英雄,他們在忙些什麽呢,聽見貼木兒遠征的號角了嗎”?


    “嘎”,幾隻寒鴉被馬蹄聲驚起,抓著半截人腸子,震翅飛向半空。冬日的田野裏,到處是黑漆漆的彈坑,土坡上,樹枝間,來不及收拾的碎肉被北風凍成團,陽光下呈現粉白的顏色。


    數匹快馬在官道上飛馳,馬背上的騎士衣衫破爛,雙眼中血絲縱橫,沿著官道向北平狂奔。南皮、滄州、河間,真定,不到一個月,朝廷平叛軍隊已經逼進清苑、霸州一帶。東路,從天津出發的安東軍也逼進了永平。新式的炮火下,那些古代高城大池塘根本經不起幾天轟擊,一個個相繼倒塌,陷落。


    武安國一手締造的新軍和新式裝備此時充分發揮了最大威力,火銃,大炮發動最大效率地收割著生命。戰爭進展速度與殘忍程度與冷兵器時代不可同日而語。朝廷方麵,五十萬大軍水陸並進,眼看就要打到北平城下。北邊,李增枝率領的靖遠軍半月內攻陷大寧,將北方六省切掉一個半,同時切斷了蘇策宇部回援遼東的退路。大寧乃塞外重鎮,得此地,靖遠軍南下可進攻北平,東進可威逼遼陽。燕王朱棣不敢怠慢,親率大軍西征大寧。南線兵力不足,隻好交給六省布政使郭璞與老將林風火、周衡等人率兵梯次堅守,苦等燕王回師。


    震北軍,靖遠軍,安東軍,近衛軍,天下七軍中四軍向同伴揮起了馬刀,每日炮聲震天,槍聲切切如雨。


    武兄弟,這就是咱們當年的理想麽?北平城內,四省半布政使郭璞眼盯地圖,焦躁地來回踱步。北平危急,靖海公曹振擁兵海上,隨時可以奪下山海關,切斷北平與遼東的聯係。老部下討逆左副將軍王浩已經率軍打破了倒馬關,青苑城岌岌可危。堅守在北平的大將張玉、朱能等人雖然驍勇,可他們對麵的耿柄文是追隨太祖起兵抗元的沙場老將,所帶兵力是張、朱二人的三倍還多。


    這並不是最可怕的情況,最可怕的情況在視線之外。萬裏之外的西域,貼木兒的軍隊已經迫近了大明邊境。朝廷不顧靖海公曹振和總參謀長徐輝祖的苦勸,執意攘外先安內。將抵禦貼木兒大軍的任務全部壓在了定西軍頭上。而據張正武送來的消息,秦王與貼木兒早已勾結在一起,隻等貼木兒兵到,就要借兵奪江山。老將藍玉一直搖擺在給侄兒報仇和保家衛國之間,態度不明。


    而此時此刻,遠在孟加拉灣的武安國,據說已經成為沐氏家族手中的人質。眼前這場錯綜複雜的棋局,究竟如何才能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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