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吃了幾天飽飯,徐婉雲的氣色就明顯好多了,臉色不再蒼白,雙頰隱隱透出些許紅暈來,丹鳳眼中也再不麻木而空洞,而是透出一絲活潑的生趣來。


    修長的手指靈巧地粘好一個個紙筒,再塞進卷煙模板,小心地往裏麵填煙絲,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她就做好了一版煙卷,微笑著把20支煙卷倒入自己腳下的木箱裏。


    徐婉雲不清楚為什麽要做這些煙卷,不過她對此並不在意——隻要有飯吃,有工錢拿,她為什麽要管這些煙卷拿來做什麽呢?而且這份活計如此的輕鬆,幾乎不需要體力,她對這份活兒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


    不僅是她,來打穀場做工的遼東女人們,大多都有同樣的感受,寬闊的草棚下,不時傳來女人們帶著笑意的談話聲。


    草棚下整體氣氛是融洽的,卻不包括最邊上那個小組——她們因為次品率太高,已經連續兩天都沒吃上標準夥食了,現在那個楚家以前的佃戶、幹瘦黑小的小組長正馬著臉,煩躁在長條桌旁巡視著,時不時喝罵著膽戰心驚的組員們。


    曹嬸兒很不幸,正好在這一組,而且不知是她緊張還是手笨,在粘紙筒塞煙絲這些環節裏老是出錯,不是撕了紙筒就是煙絲塞得太多,急得她一張黝黑的老臉上全是汗滴。


    曹嬸兒出錯多,自然就成了小組長重點照顧的對象,這不,她塞煙絲塞得太多,結果一版煙卷倒出來,竟有七八支是被撐破的,小組長登時火了,數落起她來,“瞧你笨成什麽樣了!都跟你說啦,用木條捅的時候小心點兒……卷紙卷不好,塞煙絲也不行,你還能幹啥?”說著說著她越來越光火,聲音也越來越大,“真不知道少爺要你們這些遼東人來幹什麽,一個個笨得跟豬似的!……俺們小組要全是村裏人,哪能落得天天墊底兒?……活兒幹得不好,領工錢倒是一點兒不客氣……還真應了那句老話,狗改不了吃屎,你們呐,到哪兒都是好吃懶做!”


    她這一通夾七夾八把曹嬸兒給罵哭了,草棚下一下安靜了下來,不僅遼東女人,就連剛剛進來的柱子他們都紛紛支起耳朵,聽她這麽刻薄的話,人人心裏都燃起了熊熊的怒火,可沒人敢吱聲——長期以來的不公平待遇,讓這些遼民們在麵對本地人時總覺得低人一等。


    徐婉雲就坐在旁邊的桌子旁,曹嬸兒被罵哭的一幕她看得真真切切,想著曹嬸兒對自己的好,尤其是這次對自己百般維護,她再也忍不住,“呼”的一下站了起來,抗聲道,“你嘴裏放幹淨點兒!你罵誰是狗呢?”


    那小組長罵得正帶勁兒,沒想到居然還有人敢反駁自己,她雖說是個佃戶,可越是低賤的遇到更加低賤的人時,心裏就更加扭曲,所以立刻叉起了腰,瞪圓了眼,“喲嗬!誰褲襠沒夾緊,把你給露出來了?……俺就罵你了怎麽著?你們這些醃臢的遼東狗!”


    她這話犯了眾怒,棚裏好幾個年輕一點的女遼民也都站了起來,紛紛回罵過去。徐婉雲也怒了,指著她道,“你算個什麽東西!別以為俺不知道,不過是個窮佃戶罷了,要擱在遼陽,你給俺提鞋都不配!”


    那小組長被她戳著了痛處,跳著腳罵起來,“你還跟老娘裝清高?你們在沙河那兒幹什麽齷蹉事兒以為老娘不知道?……就是一幫賣肉的!老娘這鞋底的泥都比你們幹淨!……一群賤貨!娼婦!”


    她唾沫橫飛罵得正開心呢,沒曾想身邊的曹嬸兒猛地站了起來,甩手就給了她一個嘴巴子,沒等她回過神來,騰騰幾步走到已經眼淚汪汪的徐婉雲身邊大聲道,“不幹了!俺們回家!”


    其他女遼民也是被徹底激怒了,紛紛站起身,附和著曹嬸兒,嚷嚷著要回家。


    張氏和小三嬸原本是在旁邊的糧倉裏查驗煙卷,聽到外麵鬧起來,急匆匆趕出來時,場麵已經完全失控了:一眾女遼民吵著不幹了,那小組長卻是滾倒在地,撒起了潑。


    張氏問明了緣由後,臉也拉了下來,一方麵她覺著這小組長確實過分了點,另一方麵這些佃戶雖然已成了王廷試家的人,但見著她還算客氣,鄉裏鄉親的,她也不好當場發作。


    她正犯難呢,院門悄無聲息的開了,楚凡黑著一張臉走了進來。


    那小組長眼瞅著楚凡回來,精神頭更加足了,猛地跳了起來,哭喊著朝楚凡撲了過來,“少爺,你可算回來啦!你可要給俺做主呀!這幫子賤貨居然敢打俺!”


    掃視了一眼場內的情形,再加上剛在外麵聽到的吵鬧,楚凡把這裏發生的事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此刻見那小組長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湊上來,他毫不客氣地甩手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一下把她打得愣在了原地。


    打完後,楚凡看也不看她,指著大開的院門喝道,“滾!馬上滾蛋!”


    那小組長愣怔了半天,捂著臉灰溜溜地出了大門——她敢在遼民麵前耀武揚威,卻一點兒不敢在楚凡麵前炸翅,別說楚凡是東主,就是他這個秀才身份都能把她壓得死死的。


    看著她消失在了門外,楚凡這才看了看震驚在原地的張氏和小三嬸,又掃過一眼同樣被驚呆了的一眾女遼民和柱子他們,沉聲道,“我很痛心!咱們中國人……”說到這兒,他意識到自己口誤了,改口道,“咱們大明人,怎麽就不能團結一心呢?登州人也好,遼東人也好,不都是大明人嗎?……若不是韃子禍害,遼東人怎麽會背井離鄉流落到登州?”


    說到這兒,他踱到了草棚裏,指著哭得稀裏嘩啦的女遼民們歎息道,“看看她們,她們已經夠可憐的了,你們怎麽還忍心作踐她們?……有好日子誰不會過?可韃子不讓她們好好過呀……往大裏說,她們的悲慘遭遇,是咱們所有大明人的恥辱!正因為咱們大明人自己不團結,窩裏鬥,才讓原本屬於咱們的遼東被區區十幾萬韃子占了去!才讓這些可憐的女人們無家可歸!……往小裏說,進了這個門,咱們就是一家人,再不應該分什麽登州人遼東人!大家都是出力幹活掙口飯吃,誰比誰也高貴不到哪兒去!為什麽要看不起別人呢?”


    說到這裏,他提高了音量,“從今天開始,從現在開始,再要有誰敢看不起遼民,欺負遼民,再拿這事兒作踐她們,就兩個字兒——滾蛋!”


    “撲嗵”,徐婉雲淚流滿麵,情不自禁跪倒在地,砰砰砰地磕了三個響頭,“公子,謝謝!謝謝你給俺們這些苦命人兒主持公道!”


    有她帶頭,滿院的遼民們跪倒了一片,哭聲震天。


    楚凡鼻子也有些發酸,他走到徐婉雲跟前,把她拉了起來,掃視著一眾遼民道,“別動不動就跪!咱們大明人脊梁骨是直的!……好好幹活,活出個人樣,這才是對那些欺負你們的人最好的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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