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前塵


    那一日發生在華京城外的驚天血案震驚了整個朝野。


    所有人都沒有回過神來,怎麽有人,敢在天子腳下,犯下這樣的驚天大案。


    段錦的本意是封鎖官道,然後滅口便可封鎖好消息。但段鈞怎麽可能讓他如意,他本就是要借這次謀殺置之死地而後生。


    靖王府的五百精銳鐵騎,唯一的使命,就是護著“靖王”突圍,並且是出乎意料地向京城突圍。


    那一日的夕陽染滿天際,城門口的所有士兵和百姓都看見了靖王帶著一隊浴血的侍衛,席卷著塵土朝京都策馬狂奔而來。


    在他們剛剛露了個臉的時候,城門上就有神箭手在彎弓搭箭,人群中段鈞早就安排好的探子立即喊道:“靖王!”“謀殺親王啊!”


    “靖王”左肩中箭,從馬上跌落在地,他忍不住仰天大吼道:“兒臣無罪!太子卻要弑兄!求父皇為兒臣做主啊——”


    如雨的箭支落下,護衛趕緊架起靖王,朝著京西綿密的山脈奔去。


    道路上滲入泥土的血跡是騙不了人的,特別是次日還下了雨,天空烏沉沉的,仿佛是在給這些不幸枉死的人唱著挽歌。官道上田地裏一絲一絲地滲出紅色的血跡,就像是來自地府的幽冥河水。


    到京兆尹報失蹤人口的人越來越多,第三日,更是有菜農在自己的菜地裏挖出了尚未腐爛的屍塊。


    京兆府的人來查案,挖出來的卻是一個又一個填滿了屍體的屍坑。一個個死不瞑目的除了失蹤的百姓,便是靖王府的侍衛。


    京兆府查到這裏再也不敢查下去了,大理寺立即接手,並火速封鎖了這則消息。但這種流言,從來都是越禁越盛,在口耳低聲相傳中,更是有人說,他當日看到了東郊京畿營數千的兵馬傾塵出動。


    再結合之前靖王哭喊的那句話…………京都裏一下便炸了鍋了。


    所有人都開始用異樣的眼光看向東宮看向大理寺看向京兆府;所有京畿營的士兵都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輿論甚囂塵上。


    朝廷不得不給出了一個解釋:靖王府車隊在入京的官道上不幸碰上了綠林匪徒襲擊民眾,朝廷聽到消息後派出兵馬平叛,雖剿滅了匪徒但靖王府眾人及沿途民眾已經不幸遇難。


    這個解釋實在是牽強,乍一看是能說的通的,但細細思索,便會發現在時間上存在著重大漏洞——朝廷派出兵馬的時間實際上是在靖王府眾人遇難之前。


    況且哪個綠林匪徒團夥有這麽大膽?!敢在天子腳下犯下這麽大的案子!屠殺民眾也就算了,還敢謀殺皇親!


    明眼人都看出來了,這是一場實實在在的太子針對靖王的截殺!


    而那些死無全屍的普通百姓……不過隻是一些枉死的冤魂罷了。..


    沒幾日,京中權貴圈中更是流傳起了一個消息:太子往他在京中的別院安置了一個女人,三日未曾回東宮安寢,而那個女人,正是在靖王府車隊遇難那日消失了蹤跡的靖王妃。


    或許很少有人知道,太子曾經向皇帝求娶過容國公嫡長女。但所有人都知道,靖王妃在未出閣之前,是才情容貌冠蓋華京城的貴女第一人。


    朝臣權貴們很心驚,今日太子不論是為了什麽做下這驚天的血案……可見他是視人命如草芥的,那麽來日登上帝位,焉知不會一意不合,便一道聖旨,奪了他們項上人頭呢?


    容國公府,鬢發已然斑白的容國公望向了皇城的方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這就是養在深宮的皇子,不知民間疾苦,不知世道人心,更不知……流言畏於虎。


    他的嫡長子垂首立在他下方,有些不安的問道:“父親……妹妹她要怎麽辦呢?靖王若是死了……當初便該把她嫁給太子的。”


    容國公看著他的繼承人搖了搖頭:“你近段時間……便多去看看瑾玨吧。”


    他的臉上已經爬上了皺紋,但漆黑如墨的瞳仁中卻有著時光賦予他的睿智剔透:“太子還是太年輕了啊……他哪裏能比得上五皇子呢。這……就是五皇子的反擊啊。”


    弑兄,擄嫂,屠民,滅口。


    與朝臣離心。


    與百姓離德。


    從此以後,太子就算坐上帝位,也不過是他一個人的皇帝罷了。


    三個月後,太廟的鍾聲敲響。開元帝殯天。


    四個月後,京中的一座別院裏傳來了嬰兒的啼哭聲,被幽禁於此的靖王妃在清晨時分誕下一子。


    這座別院有一個特殊的名字“錦園”,這個“錦”字毫無疑問就是太子名諱中的“錦”,明晃晃的生怕別人不知道這是太子的私人財產。


    錦園門口,容國公嫡長子安瑾珩提著一個大大的食盒對護衛說:“是從府裏給阿玨帶的糕點,她從小最愛吃的。”護衛示意性的看了看,就放他進去了。


    暖閣裏,安瑾玨正臉色蒼白的靠在榻上等他。


    安瑾珩一見他的妹妹就紅了眼眶:“阿玨……你何苦?太委屈了,太委屈了。”


    “不委屈。隻要他父親以後能夠承認他的身份,就不枉費他早產三個月。”她忍辱偷生不過是為了腹中骨肉安全,而九死一生喝了催產藥也要現在把孩子生下來,也不過是為了讓他的血脈無可置喙。


    安瑾珩帶來的食盒被打開,拿掉上層的糕點,裏麵赫然沉睡著一個嬰孩。


    侍女把孩子抱起,拿貢緞錦被包好,放入了原本該是另一個嬰孩的木床。


    安瑾玨的指甲深深刺進肉裏,以疼痛來刺激自己清醒,她幾個時辰前費盡氣力生下的孩子正安靜的沉睡在她的懷裏,她嘶啞著聲音說:“我喝了助眠的藥物,孩子剛剛喝了我的奶水,現在應該睡得正沉。”


    “如今先帝殯天,段錦抽不開身過來,隻能趁現在把他送走。”手心似乎感覺不到疼痛,這孩子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如今她感覺自己心裏也生生地被挖掉了一塊血肉。


    “我怕自己無法護他周全……。”她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冷靜:“若是最後靖王進京……便麻煩哥哥讓他們父子相認。若是靖王身死……那便讓他做個一世無憂的富家子吧。”


    她將那塊僅剩半塊的玉佩放進了孩子的繈褓中,顫抖著吻上他的眉心,輕聲說:“…………願爾昭明。”


    產子動靜這麽大的事是瞞不住的,而在這個消息私下裏擴散開來的時候,那個眾人議論中心的孩子已經在離京的道路上了。


    所有人看向這座別院的目光也不再隻是鄙夷與嘲諷,逐漸開始有了尊敬與敬佩。一個為了榮華富貴苟且偷生的女人和一個為了保全親子忍辱偷生的女人是不一樣的。太子再有本事也沒能耐讓一個女人在四個月內為他生下孩子,這個孩子隻可能是如今尚不知所蹤的靖王的。


    拚盡全力也要保存丈夫的最後血脈……這個女人值得他們敬佩。


    靖王府安插在京中的探子探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很有職業素養的沒有把正在啃的大餅掉下來,然後淡定的裝做肚子疼,匆匆和烙餅攤的大叔告別,一溜煙的回去傳消息去了。


    親娘誒,這可是靖王殿下唯一的一個兒子誒。


    金蟬脫殼後的靖王收到這份情報的時候,震驚的手上的筆都沒能拿住——瑾玨竟然為他生下了一個孩子,他有自己的兒子了!


    可是待思緒回攏,他的心卻沉到了穀底。


    召來心腹,段鈞低聲吩咐道:“朝廷不是已經追殺到二哥的封地了嗎……那便讓‘殼子’現一次身吧!”


    靖王遇刺的事情傳出來後,聽到消息的諸王立即就調轉馬頭,大隊人馬護著往自己封地奔去,生怕這個幼弟一個興致上來了給他們也來一個“路遇劫匪。”


    先帝二子周王是個火爆脾氣,本來就極為不滿意這個幼弟了,父皇尚在的時候就敢對著老五下手,如今父皇去世,他壓根就不指望了。如今老五逃到了他的封地裏,他能夠坐視不管,讓新帝的親信取了他弟弟的性命嗎?!


    周王是拿這些追兵當出氣包了,帶兵出去打了他們一個落花流水。


    初初登基的段錦正愁找不到借口削藩,這下正好順水推舟,不顧大臣的阻擋,下旨削藩。


    他的父皇真是老糊塗了,還把他這幾個哥哥分封到邊疆去,殊不知,隻要有藩王存在,他又怎麽可能安心坐穩皇位呢。


    開元帝一生英明,唯獨在繼承人的問題上犯了糊塗,立了這個被寵壞的孩子做太子。


    段錦是那種信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人,殊不知孟子所言“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之視君如寇仇”。


    削藩削藩哪裏是削藩呢,分明是要削掉諸王的項上人頭啊!


    於是死裏逃生的靖王舉起了“清君側,除奸佞”的旗子,諸王紛紛起兵響應。


    簡而言之就是:讓老哥們來教教你什麽是忠義孝悌!


    這一場存亡之戰打了四年,四年後,還在京內的六皇子親手打開了華京城的大門,垂首恭迎自己的幾位哥哥入京。


    靖王入京第一件事,就是去錦園。


    錦園裏,隻有一具冰冷的屍體和一個被毒啞的孩子。


    安瑾玨靜靜地躺在**,早已冰涼的手中握著她的親筆信。


    那個被換過來的孩子在幼時被毒藥傷了嗓子,發不出聲音,如今跪在床邊,嘶啞著喉嚨,不斷地嗚咽,像一隻被拋棄的小狗。


    段鈞顫抖著手指展開了信紙:…………妾雖誓死未讓他人近身,但名聲已毀,無顏麵見夫君,唯有一死以謝罪…………


    在信的末尾寫著:“…………海棠花開,吾兒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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