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焰火


    隆平二十九年七月二十四,昭明太子卒於雁翎城。


    然而太子逝世的消息並未大肆流傳出去,除了祈舜玄瀾外,也僅限於荊疏鎮國候等一幹絕對親信知曉,底層的眾多將士甚至絕大多數的高級將領的認知都還停留在前一日,太子親自現身在軍營鼓勵三軍,步伐穩健麵色從容,絲毫沒有重病將死的氣象,軍營裏也因此士氣大漲。


    沒有人會想到那是強撐出來的表象,而僅僅隻是一日之後,太子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醒過來。


    死後封鎖消息秘不發喪,這是段祈昭死前親口囑咐他們的,是為這邊境戰事考慮,但同時,也是他死前留下的布局的第一環。


    他身死在雁翎城的消息肯定瞞不了多久,這個消息一旦傳回京都,可想而知會造成局勢的多大動蕩,他穩坐儲君之位二十餘年,一旦他身死,有多少人會坐不住。


    同樣可想而知,對於他留下的這點血脈,有多少人不想他們安穩的回到京都。


    時間緊迫,刻不容緩,祈舜不敢有絲毫耽擱。


    當然他也不會就這樣悄無聲息的突然銷聲匿跡,那樣任誰也能夠猜的出來了。


    二十四日夜,雁西候府連夜指定作戰計劃,趁著之前太子出麵士氣大漲的東風,在二十五日,出兵犬戎。


    而在二十四日的淩晨,數十名更換了便服的太子親衛,悄無聲息深入夜色,少數人疾行在雁翎城,敲開了一些商行掌櫃的家門;更多的人趕去了雁翎城附近富庶的城鎮,目標是某些商行的倉庫——他們所收購的都是同一樣東西:焰火。是的,焰火,或者說炮竹。


    年前九皇子給小皇孫殿下賀十歲生辰,在京都放了一場盛大的焰火。那一場焰火堪稱炫目,在深夜裏照亮了京都的半邊天,此後焰火之風大行其道,迅速風靡京都並傳到江南與西北。而那家被九皇子用金銀砸著硬生生做出了許多花樣的王氏焰火,更是在緊接著的年節和正月賺了個盆滿缽滿。


    京都所風靡之物,向來其他地方的達官貴人們所趨之若鶩的,如今半年過去,王氏焰火早就趁著那一東風將自己的名號傳到了大江南北,許多商號裏都有它家特製的焰火炮竹。


    七月二十五日,雁西軍出兵犬戎。


    犬戎人收到雁西軍主動求戰的消息毫不怯戰,立刻就整頓軍隊,首先仍然是他們的騎兵在打頭陣。


    犬戎人的騎兵向來驍勇善戰,他們所配備的軍馬也都是整個草原上養出來,最好的那一批馬,一頭頭都是膘肥體壯,桀驁凶猛。當犬戎人的騎兵一排排整齊的排出來準備衝鋒的時候,氣勢向來無人可擋,邊關的守軍如果不想損失慘重,那便隻有退城守避的份。


    然而這一回,祈舜是特意來打破這個魔咒的。


    交戰當日,雁西軍兵分三路,兩路佯攻,從側麵襲擊犬戎軍大營,正麵攻擊那路兵馬最多,卻遲遲不見有什麽動作。而祈舜則帶了兩隊人馬早早的就守在了正路兵馬前兩旁的低矮山丘上,身後一排一排的全是弓箭手。


    這個距離其實已經超出了弓箭的射程,當箭支從高空落下的時候,後勁早已用完,軟綿綿的沒什麽氣力了,堪堪一擋就能擋住。所以犬戎人並未對旁邊山丘上的兩隻小隊有什麽警惕,山丘上光溜溜的除了草地和荊棘叢連高大的樹都沒幾棵,是不用擔心滾石戰術的,而山丘上的人衝殺下來必定要一定的時間,當他們衝下來的時候自己的騎兵早就呼嘯著跑過去了。所以犬戎人並未在這兩個低矮的山丘上安排什麽人駐守,輕而易舉的祈舜就把這兩個矮峰占領了。


    祈舜站在矮山丘上,看著不遠處犬戎人的軍營一片塵土沸騰,想必是佯攻的兩路兵馬已經開始攪和了。而這邊正路軍爺開始大肆張揚,馬蹄踏踏鼓聲整天,生怕犬戎人不知道正路兵馬在這。斥候隊出來探聽情況後被正陸軍的陣勢下的狂奔而回,然後不過半個時辰左右的時間,祈舜就看到犬戎人迅速整合出了一支萬人左右的騎兵。果然不出他所料,這群犬戎蠻子碰到什麽事情,都第一時間想著由騎兵出來衝殺。


    既如此,那這隊騎兵,就不要回去了吧。


    他身後的一排排的弓箭手,每一個人身邊都站著一個普通步兵,步兵的手裏捏著火折子,腰間的備用的箭筒裏,每一支弓箭上都死死的綁著一枚王氏焰火所製的大好炮竹。


    祈舜看準時間,在這一支騎兵已經一半跑過了矮峰的時候,眯著眼睛冷靜到:“放箭!”


    於是一旁站著的步兵迅速吹燃火折子,點燃炮竹上長長的引火索,弓箭手迅速將簡射往矮峰下犬戎人的騎兵大隊。


    白日裏陡然升起幾朵焰火。


    炮竹炸響的聲音劈裏啪啦,馬群大驚。緊接著,無數數不清的炸響聲在馬群中響起,火星炸到了馬尾或者撿到了馬腹上,爆炸般的聲音在馬耳旁乍開,馬群在一瞬間失去掌控。一個個犬戎人的勇士被從馬身上甩下來,然後在眨眼間被混亂的馬群踐踏至死。


    塵土沸騰一片混亂,馬的嘶鳴以及人的慘叫貫滿了耳膜。


    後續跟上來的騎兵隊不知所以的衝上來,立刻就被混亂的馬群衝散了隊形,第二支騎兵隊的戰馬本還是安靜受控的,但被瘋狂的戰馬嘶鳴幾聲,於是也不安的躁動起來,隊伍中又憑空炸出了幾聲巨響,天空上緩緩盛開了幾朵巨大的牡丹——於是馬群更加不安瘋狂了。


    帶到這兩支騎兵隊的將領騰出手來的時候,兩旁矮峰上早已空無一人,祈舜早就下令撤退了。


    在他撤退之前,久久不見動靜的正路軍迅速的動起來,快速衝過兩軍之間的距離,對乍亂的犬戎騎兵進行絞殺。


    祈舜悄無聲息的脫離大軍,迅速回到雁西候府,玄瀾並八百太子親兵早已收拾好靜靜的等候在這裏。


    這場戰役的結果他已不用去看,必然是夏朝大勝,犬戎經此一役騎兵折損嚴重,至少一兩年是不可能折騰出來什麽風浪了。


    ——此戰日後被稱為“白日焰火”之戰,被後世所有的專家學者認作是熱兵器發展的起始點。


    這些都是後話,暫且按下不提,當時在雁西軍絞殺犬戎騎兵,為這“白日焰火”之戰奠定大勝之基的同時,是不會有人想到,在一戰大勝犬戎,所有人都在歡呼著慶功的時候,這一場戰役背後最大的策劃者甚至沒等到此戰結束就帶著他年幼的侄子奔襲回京都了。


    太子的死必然瞞不了幾日,一旦暴露出去,飛鴿傳書回京都,截殺他們的隊伍就會一波一波湧來,所以他們必須要先發製人。


    此次千裏奔襲,除了八百護衛親兵,就隻有他和玄瀾兩人,不說一個伺候的人都沒帶,甚至連太子的屍身都已然用冰鎮在雁西候府,隻待京中大局落定,再將其迎回風光大葬。


    段玄河也被留在了雁翎城,至於他如何處置,皇兄生前曾交代他由玄瀾親自決定。他心裏明了,這是對玄瀾的一次考驗,也是對一次鍛煉,身為上位者,必須要摒棄婦人之仁,該殺該囚,要果決並且心中有數。


    玄瀾果然沒有讓他們失望,他隔著木欄看著自己的哥哥看了半刻鍾,就做出了決定:“他可以弑父。玄瀾卻不能弑兄。”


    他說這話的時候分明神情冰冷沒有一絲一毫對兄長的眷戀,果不其然:“若我們回京大事成了,再派人把他接回去,屆時再論如何處置不遲;若我們在京都功敗垂成,就讓人給他一被毒酒罷。”


    祈舜心頭複雜萬分,說不出是什麽感覺,但他清楚,這是最合適的做法,身為上位者,必須要能夠保持絕對的冷靜,不被仇恨蒙蔽頭腦,不被感情迷惑雙眼,在最險迫的時候做出最適合自己的選擇——如果最後玄瀾真的坐上了那個位置,那麽他身上是不能背負弑兄的名聲的,即便那個兄長不孝不悌不忠不義。


    他說不清該欣慰還是該害怕,好像他現在就能透過時光看到十年後玄瀾的樣子——理智冷酷心性狠絕,權勢平衡在他翻覆之間,輕描淡寫的處理好所有政務,不動聲色看朝堂之上風雲詭譎,忍的時候勳爵加身無上榮寵,狠起來轉身就能抄家滅族毀你滿門。


    他輕歎一口氣,把小侄子抱上馬坐在自己身前,此次千裏奔襲他們又是同乘一騎。


    祈舜在玄瀾耳邊輕聲說:“腿受不住就直說,我們停下來休息一會兒。”頓了頓又說,“你受委屈了。”


    玄瀾的腿傷還沒好徹底,隻是初初愈合,好在邊關什麽藥都沒京都好,唯獨金瘡藥品質極佳——隻是一路上傷口崩裂然後上藥愈合,然後又崩裂上藥,少不得一頓苦楚,甚至可能留下隱患,但他們此刻別無選擇。


    “玄瀾不會覺得自己委屈。”坐在他身前的小人麵容堅定冷毅,再不見一絲一毫的嬌貴和矜弱,“阿舜和這些親兵叔叔是為護送玄瀾才踏上這條路,玄瀾不是那等不識好歹的人,怎會覺得自己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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