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倩嚐試著舀了一勺文思豆腐,入口之後,眼睛都眯了起來。


    “這是豆腐嗎?”吳倩半站起來,仔細的觀察湯碗中的細絲。


    “裏麵也有火腿和雞肉,但不多,你看湯的顏色就知道了。好的文思豆腐應該是乳白色的,也就是豆腐的顏色,水平不夠的話,就隻能做出青色或者紅色了。”楊銳話的時候都是一臉滿足,回家以後,他倒是吃到了不少的大魚大肉,精巧細致的美食卻是沒機會品嚐了。


    吳倩不解的問:“為什麽水平不夠,做出來的就是青色和紅色。”


    “水平不夠,切不夠豆腐絲,就隻能放菜絲或者火腿了,青菜房多了就是青色的,火腿放多了就是紅色的。”


    吳倩吐吐舌頭:“我覺得紅色的可能更好吃。”


    “如果是做別的菜,廚師也許會寧可放豆腐,也不多放火腿。文思豆腐太考驗刀工了,水平不夠的廚師,你讓他切豆腐,十塊都切不出半塊。就是尖廚師,他也不能保證一次就能切出一塊豆腐來,這是最費工的地方,大酒店裏一次要做好幾份,刀工好的廚師忙死了也切不出豆腐來,自然舍不得放,一的酒店,隻能是切出多少放多少,廚師累死了,能湊夠一碗就不錯了。”


    楊銳著舀了舀文思豆腐,看著細弱的豆腐絲緩緩滑下。


    吳倩不明所以的頭,問:“春和樓算是大酒店還是酒店?”


    楊銳愣了一下,想想道:“在南湖市當然是大的,但在能做文思豆腐的酒店裏,就不一定了。”


    “裝蒜!”成聽不下去了,道:“倩兒,你別看他在北京上學,他一個學生,哪有什麽錢去大酒店酒店的,還的像模像樣的,好像自己每天下館子似的。豬鼻子插大蔥,裝大象!”


    吳倩不等他完,一下子站了起來,又羞又惱的問:“你叫誰倩兒呢?你……你才是豬鼻子插大蔥!”


    “不是……我就是順口一。”成同學的老爹雖然是市長,但他年紀畢竟還,尚未練出足夠厚的臉皮,被吳倩一訓,頓時掛不住麵子了。


    “順口一也不行。”吳倩瞪圓了眼睛,道:“我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你怎麽能……”


    “我就是……哎呀,不是還要了一個魚頭嗎?怎麽還不上來。”成憋足了勁向後廚喊:“再不上就不要了。”


    此言一出,後廚的中年大媽就氣勢洶洶的衝了出來:“想吵架出去吵,別影響客人!魚頭不要也得給錢。”


    中年大媽的嗓門極大,整個大廳裏都是回音。


    楊銳左右看看,心:總共兩桌客人,另一桌還被你罵的不敢吭聲了,最影響客人的就是你啊。


    成更不敢和中年大媽比獅子吼,縮了縮脖子坐下了。


    中年大媽旗開得勝,輕蔑的哼了一聲,回到廚房,過了會兒,又出來問道:“你們的拆燴鰱魚頭好了,還要不要了?”


    “要,怎麽不要。”楊銳將兩隻筷子碰了碰,做出磨刀霍霍的動作。


    吳倩“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隻覺得楊銳的動作相當有意思。


    當然,作為比電影明星還帥氣的男人,做出帥氣的動作也是很自然的。


    成看的一臉不爽,也是無可奈何。


    中年大媽看在楊銳長的舒心的份上,沒在發動獅子吼,隻轉身去端菜的時候,牢騷了一句:“要不要你都得掏錢,傻子才不要。”


    吳倩淺笑道:“還好我們要了,否則就成傻子了。”


    成暗自嘟囔:這有什麽好笑的。剛才那麽凶,現在又溫柔起來,憑什麽啊!


    須臾,一隻碩大的白瓷盆被端上了桌,熱氣蒸騰,香氣四溢。


    不止成不話了,旁邊桌的人也叫嚷起來:“這是什麽菜?給這麽多?”


    “拆燴鰱魚頭,淮陽名菜。”中年大媽往後看了一眼,道:“你們就別了,這是袁大師父特意做的,別指望再來一盤能有五斤的魚頭。”


    “為啥呀。”後桌不滿意了:“他們也是來吃飯的,我們也是來吃飯的。”


    中年大媽牙縫裏蹦出一句“愛吃不吃”,秒殺全場。


    楊銳的目光完全鎖定在魚頭上。三十公分的魚頭,比一個人的臂還要長,中間一劈兩半,露出嫩白的魚肉來。


    湯是濃稠而乳白的,有像是剛才的文思豆腐,卻是咕嘟咕嘟的冒著氣泡,瞬間勾起人的食欲。


    服務員好心的提醒道:“先喝湯,再吃肉。這是袁大師父用雞湯熬的底,一般人喝不到。”


    楊銳不話,先是恭恭敬敬的盛滿湯,也不用湯勺,就站著用碗喝了一口,又一口,再一口,才籲出一口熱氣,笑道:“好喝。”


    服務員勾了勾嘴角,道:“好喝就行。”


    一碗湯喝下去,渾身都感覺熱乎乎的。


    楊銳一把脫掉大衣,拿起湯勺,朝著魚頭的眼窩部位挖下去。


    他先挖了一隻給吳倩,再挖另一隻給自己,接著才道:“這個部位叫魚膏,是魚頭的精華所在,你嚐嚐看,絕對好吃。”


    80年代的女孩子,遠沒有後世的嬌氣,更不會因為兔兔可愛就不吃兔兔了。


    吳倩大膽的用筷子夾起一半的魚膏,放進嘴裏。


    濃鬱的香氣,立刻在嘴裏迸發出來。


    純淨的膠質配合高湯的滋味,具有鮑魚也不曾有的風情。


    楊銳夾了大大的一塊,微微閉眼品嚐。


    在京城的一個學期,他除了做實驗,有一半的娛樂活動是在各大飯店進行的,四大菜係中的淮揚菜自然沒有少吃。80年代的北京具有相當的人才集聚效應,各家酒店的特級一級廚師層出不窮,雖然在這些地方吃飯需要寶貴的外匯券,可還是有人三五不時的願意嚐鮮。


    當然,還有楊銳這樣的土豪流連忘返。


    春和樓早年從揚州遷過來,是正宗的淮揚菜路數,但如今鎮堂的袁大師父,卻是本地出身的特級廚師,他做的菜,自然又吸收了河東當地的特色,非常符合楊銳的胃口。


    兩人一臉滿足,留下成拿著湯勺不知所措。


    魚膏來自於魚眼部位的膠質,楊銳唰唰兩勺子下去,幾乎沒有剩下多少。


    成同學有心舀殘羹嚐嚐鮮,又拉不下麵子。再看楊銳有條不紊的先喝湯,再吃魚膏的動作,成更擔心弄錯了步驟,惹人笑柄。


    這麽一耽擱,楊銳又動了筷子,將剩下的魚膏全部掃掉,吃幹抹盡,還順口道:“不敢吃魚眼呀,那你估計也不敢吃魚唇了。”


    著楊銳將兩瓣魚唇全部夾走,還是一半給自己,一半給吳倩,且道:“魚唇和魚膏不一樣,這個是越嚼越香的。這道菜之所以要用大魚頭來做,就是為了吃魚膏和魚唇。古代的大戶人家宴客,魚膏魚唇各給主座的客人一份,左右再分享一份魚膏和一份魚唇,其他陪客就隻能吃魚肉了……”


    剛剛準備放棄步驟,已然將筷子搭在魚肉上的成聽楊銳這麽,頓時氣的鼻子冒煙……


    “等我的人來了,等我的人來了……”成默念三遍咒語,低下頭來,一心吃菜,再不關心周圍發生的事情。


    魚頭快吃完的時候,成叫來的兩個朋友終於到了。


    成隨口給楊銳介紹:“這是老八,這是武,和我從玩大的。”


    招呼兩人坐下,成又道:“這是楊銳,去年的高考狀元,牛的不得了,我爸讓他跟著我。這位是吳倩,我朋友。”


    武是個帥氣的夥子,比不上楊銳,但也長的挺順眼。老八有橫向生長,眼睛瞄人,頗有些江湖氣。


    老八瞄了楊銳一會,問:“高考狀元有啥用啊,天天瞎****讀書,狀元是不是不用看書了?”


    “得看更多。”


    “嘻,那不是白費勁。”


    “這東西看天分的,有的人累半死也考不上高中,我沒怎麽費事,就狀元了。”楊銳用手指叩叩自己的腦袋,笑道:“人聰明,沒辦法。”


    老八一下子沒轉過彎來,冷場了。


    成摸摸肚子,道:“門口有菜單,你們自己菜。”


    “我來吧。”武笑笑,取了菜單過來,又問:“你們吃飽沒?要不要再來。”


    “不用,我吃不下了。”


    “那行,我們兩個兩菜一湯剛好。”武了單,喊來服務員,將新單交給他。


    這一次,服務員將單子送回廚房,又走了出來,和收拾了碗碟的年輕服務員聊了起來。


    年輕的服務員細眉細眼的,看著還像個學生,收拾好東西,就坐旁邊桌子上喝水。


    中年大媽憐惜的道:“你看你,等他們吃完了一遍收拾不就行了,偏要現在收拾,累著了吧?真應該把我女兒喊來看看,在家洗個衣服就叫苦連天的。”


    “韓姐,人家就坐邊上呢。”年輕的服務員不好意思了。


    “就應該讓他們知道你多做了活。”她看一眼楊銳的桌子,見無人反抗,安心的轉過頭來,繼續道:“任,韓姐我賣個老,我給你,你做了事,就要讓人知道,你不能藏著呀。領導又不是天天盯著你,什麽事情都不做,你不讓領導知道你幹了這麽多事,怎麽轉正。”


    “哦。”


    “哦什麽哦的,你得膽子大,女孩子潑辣才不受人欺負。”


    “哦。”


    “又這樣。”韓姐無奈道:“你再這樣下去,什麽時候才能轉正,你不想轉正了?”


    “我……”任低下頭,一會兒鼓起勇氣,道:“我想再考一次。”


    “啥?”


    “我想再考一次大學。”任握緊拳頭,一口氣道:“我想去西堡中學複讀,我看了,他們今年向全市招收複讀生,分數高的還減免學費。咱們河東省的狀元就是西堡中學裏出來的,我想再試試。”


    韓姐看她一副要哭的樣子,不禁心生憐憫道:“傻妮子,高考狀元是文曲星下凡,又不是西堡中學裏長出來的……你這前腳一走,後腳立刻有人就把你的位置給填上了,以後再想找個工作,可就難了。現如今,找個正式工作可不容易啊,更不要,你這轉正了,還能轉戶口。你是運氣好,正好遇上了招工,又隻收落榜生,要不然,你跑斷了腿,也遇不上這種好事,你還記得你爹送你過來的時候多高興?你就這麽走了,可就變成農民了。”


    “大學畢業生包分配,遷戶口的。”任聲音的。


    韓姐失笑:“別大學生了,中專生都包分配遷戶口,可中專生也不好考啊。我女兒報名的時候我就,咱們地方的人,不能好高……好高騖遠,是這個詞吧,咱們得腳踏實地的做事情,南湖市一年才能出幾個大學生啊,還都是一中二中的,咱們就安安心心的考一個大中專,隻要考上了,就有鐵飯碗,一輩子不用愁了,你猜怎麽著,這不就是考上了,在學校裏好好表現,到分配的時候,也能分個好單位,你是不是?”


    起女兒的時候,韓姐還是頗為驕傲的。


    任輕輕的“恩”了一聲。


    韓姐醒悟過來,又笑道:“你去年考試的時候,考了多少分?”


    “10。”


    “10?那報了個啥?”


    “大專……”


    韓姐一拍手:“你看看,這不就弄壞了?當時報個大中專,不定就走了……你等等,讓我想想,你這樣,你找袁大師父,就自己想上學,看他怎麽,他要是同意你上班的時候看書,你就抽空子複習。到時候考上了就去上學,沒考上,也不耽誤你轉正。”


    任的眼神微微亮起:“那他要是不同意呢?”


    “不同意?不同意的話,要我,你就收收心,等轉正了,再考個函授,不是也一樣。”


    “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了?”


    “我……我想上大學。”柔弱的女孩子執拗起來,卻是韌性十足。


    韓姐歎口氣,好心好意的勸道:“任,咱們地方的人啊……”


    “楊銳也是地方人。”任一下子站了起來,因為激動,渾身都在微微的顫抖。


    韓姐怔住了,問:“誰?”


    “楊銳,楊銳也是河東省的高考狀元,不是,是全國高考狀元,就是咱們南湖市溪縣西寨子鄉的人。”任使勁搖頭,贏弱的肩膀劇烈的抖動著,道:“他是地方的人,我也是地方的人,地方的人,地方的人也可以……也可以有夢想,也可以……也可以讀大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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