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六章豈意周公害成王


    春寒料峭,將年節的喜慶氣氛一掃而空,這場突如其來的寒潮,吹得人自骨子裏發顫。


    富貴人家,身上穿上了產自流求的棉襖,比起塞著蘆花的麻衣,可要暖和多了。但即使是如此,每個人麵色仍然是極陰沉的,因為宮中傳來的消息比起來自極北之地的寒流更凍徹人骨。


    才一個月大的小皇子趙坻,還是象他的七個兄長一樣夭亡了。


    消息傳到史彌遠耳中時,他正在進食,手中的筷子自指尖脫落下來,他還茫然不覺。


    雖然未曾見過這位小皇子,但是史彌遠安插在宮中的人手早晚都有消息傳來,這位小皇子身體強健,皇後娘娘對他也非常疼愛,每日都有禦醫為他把脈,可謂照管得無微不至。昨日得到的最後消息,還說小皇子一切安好,怎麽一夜之後便變了?


    “進宮,進宮!”史彌遠站起身來,先是低聲,然後大聲咆哮道。


    他才離了相府,宣繒、薛極等人便紛紛來到相府拜謁,聞說他已經入宮之後,這些人便未離開,而是有些惶然地留在相府等候。足足過了兩個時辰,史彌遠才陰沉著臉自內宮中出來。


    “相公,那坻皇子……”宣繒地位最高,故此在眾人一番眼色之後,他出麵相詢。


    “薨了。”史彌遠冷澀地道。


    “可是,可是……”在座的各自有門路,因此都知道那皇子趙坻身體很康健,突然便死了,這其中必有疑竇。


    史彌遠掃視眾人一眼,微微歎息了聲,搖頭道:“說是病薨。”


    眾人心頭立刻雪亮,史彌遠並不直接說“病薨”,而是“說是病薨”,這證明小皇子之死,果然藏有疑竇。才一個月大的小皇子,若不是礙著某些人,如何會死於非命?


    “相公,此事似乎可以利用?”薛極這時跳了出來,他長著一雙讓人看著就覺得可怕的雙角眼,略有些發黃的眼珠閃著冷冷的光芒:“是不是皇子趙竑所為?”


    他說話同樣藏了一半,事實上是不是皇子趙竑所為不重要,重要的是是不是可以利用此事攻擊皇子趙竑。若是能借著這機會,扳倒趙竑,那麽他們作為史彌遠一黨便除去了心頭大患。


    “此事休提。”史彌遠麵色又沉了下來。


    在宮中,當皇子趙坻出現不適症狀之時,皇子趙竑便去了宗廟,為趙坻祈福。那祈文文辭哀切,甚至有“若皇子坻受責於天,請以竑代某之身”之語,在史彌遠趕入宮中時,天子正與皇子趙竑抱頭痛哭。


    必須承認,皇子趙竑這一手極是漂亮,無論皇子坻是死是活,他都能憑著這一手,鞏固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天子仁懦,原本就是重情義的人,經這一番事,原本最有嫌疑的趙竑,反而最無嫌疑起來。


    史彌遠堅信皇子坻之死,必然與趙竑有關係,隻是趙竑做得太過漂亮,在史彌遠看來,以趙竑一向的急躁脾氣,很難有如此之智,那麽究竟是誰在背後指點趙竑,這是一個問題。


    還有此前給皇子趙竑指點,使得自己在天子麵前進言總不被信的那件事情,也必然是這位高人指點的……


    必須把此人找出來除掉!


    每當想起這種事情時,史彌遠的心思便動得特別快,他也再沒有垂垂老朽的感覺,相反,他能體會到自己的心髒仍然強健有力的跳動著。


    他喜歡這種感覺,發現一個政敵,然後想辦法除去他,自從他十六歲踏入仕途以來,這種感覺便始終伴隨著他,但數十年過去,他仍然毫不厭惡這種感覺。


    “相公?”進言未被史彌遠采納,薛極多少有些不安,他扶住史彌遠,將他扶入座位,這原本不應是他做的事情,可是他卻做得極自然,絲毫沒有羞愧之感。史彌遠入座之後半晌不曾說話,薛極不知道他正在尋思那個指點皇子趙竑的人是誰,隻道他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事情而有些驚慌,因此忍不住出言探問道。


    在他的心中,也有一絲動搖,自己倚為長城的史相公,莫非真的老了,這點意外之事,便能將他擊倒?


    “天子追贈皇子坻為邳王,要本相擬一個諡號。”史彌遠抬起眼,沒有將自己心中的猜疑說出來——能指點皇子趙竑之人,必然是極為奸滑之輩,甚至有可能就是在座中的一個,這些人對自己的相位,可也都是頗有興趣呢。


    聽他突然說起這無關緊要之事,眾人都是一愣。


    “相公,此事易辦,原用不著相公多耗心力。”宣繒有些焦急,他說道:“以相公所言,坻皇子之薨,背後並無疑竇麽?”


    “本相知道你們意思,隻是……坻皇子之薨,與皇子趙竑確實……至少沒有任何憑據可以指責於他。”史彌遠撚須眯眼,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希望能自眾人麵上發現點什麽來。但眾人神情都如他所料,隻是失望罷了,史彌遠低低咳嗽了一聲,然後振作精神道:“爾等勿須擔心,我們手中還有沂王嗣子,坻王子薨了,不過是又返回從前罷了!”


    眾人麵麵相覷,不知史彌遠為何會突然如此信心百倍,那位沂王嗣子,並不招受天子喜愛,他與皇子趙竑相爭,明顯處於下風。


    史彌遠淡淡地掃了眾人一眼,然後揮了揮手:“都各自回府吧,此事容後再議。”


    聽得他打發眾人回去,眾人不得不散了。待人全部離開後,史彌遠又皺起了眉,把秦天錫喚了來。


    “天錫,你去見綠綺父母,讓他們再催促那女子,一定要探出趙竑的謀主是誰。”他目光中露出凶芒:“趙竑此人愚頑,明知綠綺為我所贈,卻仍然寵愛有加,此乃天助我成事。”


    秦天錫垂首應了聲是,然後便離去了,在他走後,史彌遠又命人道:“去將鄭清之請來,隻說我有要事相商!”


    臨安城中風雲湧動,趙與莒卻是一律不管,他隻是高坐釣魚台,坐看雲起雲滅。但若是以為他沒有絲毫動作,那就錯了。


    有時水麵波瀾不興,水下卻是暗潮洶湧。


    “我又要離開行在了,霍廣梁,以我之見,你也離開臨安吧。”霍重城仍然在“群英會”裏當他的東家,隻是這天上午,蘇穗遣人送來一紙書信,信中隻有這般一句話,霍重城看了之後苦笑。


    這兩年來,他算是總結出規律來,隻要臨安一有風吹草動,這位三元樓的女當家,便會撒腿離開,在慶元府或者鎮江府住上一些時日,待得臨安平靜下來,她才會回到臨安。表麵上,她似乎是去其餘州府查看分號,實際上,她是出去避開臨安府的暗潮。


    這位蘇家娘子極是謹慎,也極是敏感,她怕的便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神仙打架小鬼遭難。三元樓在臨安城中算是有得數的大酒樓,若是臨安城中起了亂子,這必是潑皮遊手垂涎的對象,她父老弟幼,隻能避去外地。


    “若是能象你這般來去自由那倒也好了。”霍重城歎息了一聲,然後收斂起麵上的情感。


    這一刻,他嚴肅得象是太學裏的老夫子。


    一封封密信在他的桌子上,他拿出五本產自流求的書籍,將密信一一打開,這些信件上麵都是一些數字,旁人看了隻會以為是小孩的塗鴉,可他將這些數字與那五本書籍一一對照,便能串起一句句完整的話語來。


    這密信中,有龍十二傳來的趙與莒的秘密指令,趙與莒秘令流求送二十個可靠人員,暫時住到秦大石處,以備使用。還命令流求囤聚甲械糧草,不可盡數賣光,護衛隊進入戰備狀態,等候他的指令。另外對霍重城的密令是廣泛結交太學生,務必與他們中的幾個領袖人物結好。


    秦大石皺了皺眉,這封密信上留有標記,是要他也看,否則按著規矩,他是不能查看的。


    第二封密信來自金國,確切的說來自石抹廣彥,這幾年來,他周遊於胡人、金國之間,撒下無數金錢,如今又有了結果,趙與莒此前傳至石抹廣彥處的一份名單上麵列出的人物,他已經尋著大半了。在石抹廣彥的信中,這些人將抵達京東東路,要求紅襖軍處做好接應。


    雖然如今李全已經位高權重,但大宋對他的錢糧還是卡得甚緊,憑著與紅襖軍向來的合作關係,加上大量的糧食和少量的甲械支持,雙方仍然保持著比較緊的聯係。霍重城看了這封信後搖頭,近來李全極為狂妄,對流求的要求也越來越多,頗有些將流求當作自家後院的意思。這批人自京東東路入海之後,便得想個法子給李全一些教訓,反正現在李全也收刮不出什麽人口,他對於流求的作用已經小了。


    第三封密信則是來自流求,這封密信是給霍重城與秦大石的,無須譯看,霍重城便能猜出上麵寫的是什麽,無非便是些對趙與莒情形的詢問。


    將三封密信都燒掉之後,霍重城想了想,開始對著那五本書寫信。趙與莒的密信,必須再用暗語寫給流求,石抹廣彥的要求,必須轉給孟希聲,而流求的信件,隻需在趙與莒的密信後附上回複便行。


    至於秦大石那邊,每隔幾日便會有一夥魚販子送魚到“群英會”來,而這夥魚販子同樣要送魚到秦大石的客棧中去。


    細細一算,霍重城不禁微笑,自己這些年來,替趙與莒在臨安城中安插了數十個眼線,這些眼線平日裏有著各式各樣的身份,全然不知自家在做的是什麽事情,隻有極少數人,是來自流求的義學少年,他們知道的才會更多一些。


    經過他手的信件,大約兩日之後便可以通過慶元府的“群英會”分號,傳到孟希聲手中,孟希聲得了信件之後,再依著信件中的要求去布置。信件若是給流求的指令,那麽便會通過前往流求的船隻帶過去。這種傳遞速度雖是慢了些,卻極安全,至少到現在為止,他們的密信從未泄露過。


    如今懸島,就是一個巨大的船場,每個月都有新船下水,既有專為流求造的海船,也有替漁民們造的漁船,甚至還有大宋水師的戰船。胡柯雖老,卻老而彌堅,他已經去了淡水,準備將淡水的船場擴建得也能製造海船。在此主持船場的,是胡義辰,留了胡須的胡義辰做起事來穩重得多,人成熟了,話卻少了。除卻江南製造局,懸島另一個作用便是轉運,懸島至倭國、倭國至淡水、淡水至懸島,這樣的三角貿易關係仍在,隻不過現在淡水運往懸島的貨物,遠比兩年前更為豐富。


    懸島也不再肩負轉運自金國送來的新移民之責,此事已經完全被耽羅取代了。耽羅地域遠比懸島廣大,距離東海、直沽也都方便,故此石抹廣彥要接人的事情,孟希聲還得安排船先駛往耽羅,通知耽羅做好準備之後,再自耽羅發船前往東海。


    如今趙與莒的力量,呈一個扇形,分部在東海之上,最南是流求,這是根本之所在,地域廣闊,人口也已是二十餘萬,情形最為複雜,故此趙與莒多年來積聚、培養的人才,大多集中於此。然後是懸島,這是貿易中心,也是信息轉遞之所,關係全局,在此主持事務的,便是孟希聲這最有全局觀之人。最北是耽羅,這是牧馬之所在,也是北方人口移民的中轉站,在未來經略高麗、遼東與北海時,這都將是前頭堡。這三座島,憑借流求如今的遠海船隊為連接,將整個大陸扼住,即使趙與莒在陸上的計劃失敗,他也處在進可攻退可守的有利位置。


    除了這三處直接控製在手的地盤外,北山、中山、南山諸國,通過質子、留學、軍事顧問等手段,也算是趙與莒的勢力範圍。這三個小島國,如今是唯流求馬首是瞻,通這這三個小島國,流求可以更方便地將觸腳伸至倭國。


    再然後便是在倭國、呂宋設貿易站。倭國如今正是鐮倉幕府之時,流求貿易站設在平戶,主持之人為王鈺,他的工作主要是搜集倭國風土人情,聯絡商人貿易,因為流求男女比例失調的緣故,他還收買大量倭女,隨船輸往流求。這幾年間,經他之後輸入流求的倭女,不下三千之數。呂宋貿易站設在後世的馬尼拉,不僅因為此處為天然良港,也因為此是為呂宋地理要害之所在。後世無論是西班牙人還是美國人,控製菲律賓時,都是自占據此處開始。呂宋站的負責人則是義學三期的韓平,他在學習語言之上也是別有天賦。


    注1:“若皇子坻受責於天,請以竑代某之身”之語,改自《尚書金滕》,原是周公旦為周王祈福祛病的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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