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四章休令豎儒壞天機


    經過兩個多月的整治,臨安城的禦街已經鋪好了水泥,在這改造過程之中,許多無業的流民被臨安府所雇用,總人數約有六百餘人,故此工程雖然不小,可進度卻更快。道路寬有三丈有餘,在兩側的地下開挖了暗溝,與臨安其餘下水道相聯通,而每隔二十丈左右便有一個上了蓋子的暗井,方便大雨時節排水。路兩側也用磚、水泥修了將人道與車馬道隔開的花圃,內裏種著花木——曾到過流求的太學生對這種街道都有些親切。街道最中間是天家禦道,普通人是不可隨意行走的,故此又被不易脫色的白漆隔了出來。


    “陳易生,你覺著那《京華異聞》上說得是否有理?”


    說話的是石良石子房,他神色極是惱怒,仿佛有人欠著他錢卻要賴帳不還一般。


    “那上頭所引之例,個個出處詳細,類想不是造假。”陳安平歎了口氣,苦笑道:“官家推崇先祖之學,我隻道以先祖之學治國,自是民殷國富,卻不曾想還會有此等事情……唉,確實如此,流求所用機械,無不巧奪天工,一械之用,可省十人之力,而這所省之十人,必無生計……唉!”


    “看,看!”


    與他們在一起李石突然一把拉住二人,指著前麵的一處道。


    那裏是一處洋貨鋪子,專門售賣流求物產的,除去一般生活之中所用外,還賣些小型器械,倒是能給人家添上不少方便。往日裏這鋪子生意不錯,可今日雖是擠滿了人,卻都是遊手與看熱鬧的,另有一夥人在鋪子前吵吵嚷嚷,若不是有幾條漢子叉腰守著鋪門前,隻怕這夥人便要闖將進去。


    “這是第五家了。”石良捏著拳頭道。


    情形讓他們覺得異常怪異,這些圍著鋪子的都是自發聚攏的,他們或是親自看了那名為《京華異聞》的小報,或者是聽得有人念起報上的文章,故此才過來。與鋪子的人爭執的,則是那些生計受得流求貨物衝擊的匠人,有鐵匠、木匠,還有些織工。護著鋪子這人神情有些尷尬,他們原是這附近街坊的遊手,如今卻做起衙役官差的活兒,原因是霍重城的嚴令罷了。


    三人未做停留,因為他們已經在其餘地方聽過類似的爭吵,三人神情有些不安,快步趕向太學。


    最讓人擔心的便是太學,大宋太學生可是有為民請命的習慣,去年五月時分,剛跟著鄧若水鬧過一場,今年若是有人登高一呼,再鬧將一場,也不是不可能。若是真如此,那麽事情便難以收拾了。


    他們趕到太學之時,正如他們所料,寓居於臨安的太學生,幾乎都趕回了國子監,數百人聚攏於一處,正鬧轟轟地議論。不過自從謝嶽去了流求、李仕民去了楚州,趙景雲便成了臨安太學生中唯一公認的領袖,這般情形下,他卻並未出現。


    這些時日,陳安平三人在太學中也闖下了名頭,眾人都是知道,他們是支持流求的,故此一見三人來,便是與三人關係好的,也盡皆怒目相視。


    “國賊!”不知孰人在人群中喊道。


    原先三人心情都是極不好的,被這一喊,更是黯然。他們氣勢一弱,那些太學生中與他們有仇怨的立刻便跳將出來:“天子便是被這般國賊所蒙蔽,以至大開國門,令流求奇技淫巧之物於我大宋肆虐!”


    “正是正是,壞我風俗,變我衣冠,損我生計……”又有人高呼。


    “我等身負國恩,原當為民請命!”再又有人道。


    見著眾人越來越近,陳安平雖是麵色蒼白,卻站立不動。


    稽古堂中,趙與莒歎著氣,搖了搖頭:“事至如今,罰你有何用處?”


    他相信魏了翁自己不會主動泄露那份冊子內容,而且現在也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


    頓了頓之後,他又道:“魏卿,你那弟子趙景雲呢?”


    “此冊是自臣處流失外傳,與曼卿並無幹係。”魏了翁頓首道。


    “朕不是要找他問罪,便是要問罪,也得先將這一關過了再說!”趙與莒冷笑道:“你自府中來宮,自然還不知曉,如今臨安城裏,四處都在鬧事,那些自認為流求貨物所衝擊的百姓,如今開始圍攻出售流求貨物的商鋪。臨安府的差役不夠用,連坊裏間的遊手都被抓來維持秩序,免得出現死傷——這些遊手能管得住自己便不錯了,誰知道他們能忍多久不出手乘火打劫!”


    魏了翁心中聽得一愣,然後大為驚恐,因為他立刻便想起了國子監裏的太學生們。這群人最是血氣方剛,也最易被煽動,若是他們真地起來伏闕進諫,那麽一場風波必然化作一場風暴。


    “那些太學生……朕恨不得多送些去流求,好生見識一下海外情形!”趙與莒咬牙切齒,雖說太學生是為愛國而動,但他們這般舉措,卻分明是被某些未必愛國之人利有。


    想到此處,趙與莒漸漸從接到消息的怒火中冷靜下來。自從霍重城傳來這消息之後,他立刻令餘天錫派出所有差役,霍重城調動所有可以控製住的遊手,維持好臨安城秩序,特別是要小心火災。然後便急詔魏了翁與趙景雲,希望在他這裏找到線索,但是趙景雲未找著,隻找到了魏了翁。


    還有鄧若水,以他在太學生中的影響,原本是可以一用的,但當密使前去尋他時,他人也不在了。


    看了看魏了翁,趙與莒又隻能苦笑,隻怕隻有讓魏了翁去國子監了。


    “魏卿,太學諸生此時隻怕也已不穩,你如今先去國子監,安撫好他們再說。”趙與莒坐在椅子之中,疲倦地揉了揉自己的眉眼,他可以調動軍隊,但他對如今禁軍的軍紀卻不是十分放心,秦大石、邢誌遠給他的密奏之中,便是殿前司與侍衛司的軍紀,他們也多有貶斥,何況是禁軍。若是禁軍調動,便是沒有什麽事情,也會給這些喜歡殺良冒功和借機搶掠的舊軍人惹出事來。


    如今臨安城,象是四處都被點著了火星一般,單是任何一處都好對付,但若是讓他們蔓延連接,對他趙與莒而言,便是驅逐史彌遠之後最大的危機了。


    魏了翁也知道事情緊急,聽得天子吩咐,立刻叩頭告辭,匆匆便離開了稽古堂。


    鄧若水抿著嘴,用力地點著頭,一邊傾聽一邊飛快地在紙上記錄。


    坐在他麵前的是兩個粗漢,麵對他這個儒生,還有些窘迫,同時又有些驕傲。他們身上的衣衫有些肮髒,但還算齊整,幾乎沒有什麽襤褸補丁。他們麵上也有紅光,而不是那些因為饑餓與營養不良造成的灰黃。


    “如今雖說沒了田地,在這流求基建隊中,卻是有吃有喝,每月有薪資,對不對?”記下來之後,鄧若水怕自己出現疏漏,還特意問了一句。


    “正是,正是,半年之前,小人做夢也不敢想有如今的日子。”一個粗漢搶著答道:“鄧先生,小人不僅學著這泥水匠的手藝,而且還跟著流求基建隊學得了自家姓名如何書寫,學得如何算那屋子方圓……這半月來,小人已經接著少說也有四個活計,幫著富貴人家鋪水泥的,自早忙到晚也是忙不過來。”


    “那今日……”鄧若水看著二人目光閃了閃:“今日卻為何有空?”


    “還是因為那水泥窯裏缺人工。”另一個年長些的粗漢慢悠悠地道:“故此水泥供應不上,我二人提不得水泥,便隻得歇著。”


    “哦?”鄧若水眼前一亮:“此事我倒不知,那水泥窯也缺人手?”


    “極缺,自年關至今,已經招了三批,每批都是數十人,卻還是不夠用!”


    “原來如此。”鄧若水又飛快地記了下來,他看了看天色,然後又問道:“還有其餘麽?”


    “還有一事,說起來,便是先生隻怕也覺著新鮮。”那粗漢子笑嗬嗬地摸著自己腦袋,粗大的骨結上還留著水泥結成的汙垢:“小人在基建隊中做活之時,每月薪資中,基建隊要扣下一成,說是替小人存在流求銀行之中,以備養老之用。”


    “扣下你們薪資一成?”鄧若水目光突地變得淩厲起來,他飛快記下這一段之後,又問道:“你們便由著他們扣除?”


    那粗漢子臉上現出茫然之色,與同伴對望了一眼然後道:“他是一番好意,說得也極有道理。象我們這般靠力氣吃飯的,若是年老之後做不得活,家中又無田地產業,便是不活活餓死,也要拖累兒孫。如今隻需每月抽出一成存著,流求銀行還給付利息,如何不由著他們?”


    “你信得過他們,不怕是騙你們?”


    一個粗漢哈哈大笑起來,拍了拍同伴道:“瞧,先生與你一般,都是多疑的性子。”


    同伴有些羞赧,嘿嘿笑道:“初時是信不大過,後來憑著他們開的條子去流求銀行取,果然將錢取了出來,再想想我手中有了餘錢,不是賭掉便是進了半掩門子,倒不如存著銀行之中,又不懼怕小偷惦記——實不相瞞,我們出了基建隊自家尋活做後,每月仍將一成的收入存著。”


    鄧若水又飛快地將這段記了下來,然後在二人麵前念過一遍:“你二人聽聽,是否如此?”


    “是,是,先生記得一字不錯。”二人忙不迭地道。


    “好!”鄧若水站起身,向二個粗漢微微拱手:“多謝多謝,學生還有事要辦,便不再打擾了!”


    臨安花月樓,向來是臨安城頂尖酒樓之一,這兩年來隨著群英會的崛起,它的客人略有減少,但依然排在臨安第一流酒樓之列。


    趙景雲有些莫明其妙地望著簇擁自己而來的這些太學生,他們大多都是曾經去過流求的,每個人神情都幾分憤鬱。


    原本這些太學生聚會,都喜歡挑著群英會,隻是今日之事與流求有關,誰都知曉群英會酒樓與流求親密,故此換在花月樓。


    “如今群情洶洶,我等於太學之中幾無辯駁之餘地!”一個太學生大聲說道:“趙曼卿,你也是去過流求的,親眼見過那流求情形,你說那流求於我大宋是禍是福?”


    “正是,正是,趙曼卿,你快說說!”


    趙景雲立刻明白,又是自己的那份調查密冊惹來的麻煩,顯然,那名為《京華秘聞》的小報,如今已經影響頗大,而且惹起的風暴,比他自己想象得還要大。


    聽他們的口氣,似乎並不知道《京華秘聞》上羅列出來的詳細材料,盡數來源於自己這裏,這實在是件讓他尷尬的事情。


    “曼卿兄,你為何不說話,莫非你也以為,流求貨物壞了我大宋百姓生計,故此應當禁絕?”又有一人激憤地拍桌道:“我等在流求分明親眼所見,流求男有分女有歸,老有所養幼有所教,莫非這般大同之地,竟真與國無益?”


    便是這些去過流求的太學生,他們此時也陷入徬徨之中,他們覺得那小報所說是危言聳聽,但人家證據分明,連因為受著流求貨物衝擊,數月來臨安失去生計的人口數量都有一個統計,受到流求貨物威脅的產業也羅列出一個目錄,讓他們去反駁,卻怎麽也無從反駁。


    而且,他們去過流求原本是極受其餘太學生羨慕之事,現在卻成了他們的罪狀,隻要有人為流求出聲辯解,便被斥為“賣國”,為流求所“收買”,這讓他們不得不噤聲來尋趙景雲問對策。


    趙景雲自己心中也是一片茫然,他寫出那個小冊子,自然是對流求貨物的衝擊極重視了,他並不覺得流求貨物便是禍國殃民了,可調查的結果卻讓他無法為流求辯駁。


    隱約中,他也覺得這裏麵似乎有人在推波助瀾,可是他又想不明白,這般推波助瀾法,又能對誰有好處。


    “國子監那邊情形如何?”他定了定神,先問這個問題道。


    “已有人在說,要伏闕上書,奏請天子,禁絕流求之貨,驅逐流求之人,甚至有人說……有人說要出賢妃!”


    便是這些太學生也知道,天子寵愛賢妃,而且臨安城私下裏的傳聞都說,賢妃拓疆辟壤,實為天子內助,無賢妃,天子便無法驅逐史黨,更無法親政。這出賢妃一說出來,天子必然大怒,天子一怒,那便是伏屍百萬流血千裏的結果!


    “不慌……不慌……”趙景雲臉色白了,他在心中告誡自己,如今之事,必要先穩住眾太學生,要穩住眾太學生,必要去國子監。


    “既是如此,我們還守在此處做甚?”他大呼道:“去國子監,終不能讓這些豎儒壞了國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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