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三章逐鹿群英正年少


    誌旭揚在人群中探頭探腦,看著這幾個進學堂來的客人,心中甚是好奇。


    在徐州,初等學堂是一處比起淮北屯田使和徐州總管府更為保衛嚴密的地方,所有學生,無論是有父母的還是無父母的,都被勒令住校,學堂為他們提供了絕不遜於家中住宿條件的宿舍,提供了免費的三餐――包括讓誌旭揚曾經饞得不得了的大鴨蛋,還為他們提供衣服。但在這同時,也完全剝奪他們的自由,非經學校組織,他們不得外出,不得回家,不得離開校區。便是父母來探望,也隻準許每周一次。他們的作息時間有嚴格的規定,何時起床何時睡覺,都必須照著來,同時一切諸如搶奪、欺詐、怠學、懶惰、賭博等惡習,都會受到嚴厲處罰,誌旭揚便因為小偷小摸,前些時日還被打爛了屁股。


    沒有人能從這裏逃走,初等學堂左邊駐著近衛軍,右邊駐著忠衛軍,兩支軍隊雖然不同名字,現在實行的卻是一套製度,作息操演都如出一轍。誌旭揚也不想從這逃走,他能到這邊來,是極不容易的。


    “這邊是男校,男孩都在這邊,隔著那兩道牆是女校,女孩在那邊。”


    趙子曰對真德秀談不上客氣,但也說不上不尊重,他深沉少語,眼神銳利,真德秀初見他時,發覺年紀隻比李仕民略大一些,卻顯得穩重沉著,甚至有些不怒自威,心中又是暗歎。


    陛下究竟是如何養出這批人來……


    親眼見到徐州初等學堂孩童們上學的模樣,真德秀漸漸有些明白。這種教育方式,就是流求工廠一般,可以按照嚴格的規格,用短時間教養出合格的人來。


    “誌旭揚。”


    聽得自己心中了不得的大人物點自己的名,誌旭揚挺胸站直,大聲應道:“到!”


    “來與真先生見禮。”


    誌旭揚不知道這位真先生是什麽人物,但聽得趙子曰的命令,他乖乖地走上前來,長揖到地,然後站直身軀。


    “這少年是四月逃來的,剛剛過三個多月,身上還有些壞毛病,不過如今已經能識得三百餘字了。”趙子曰淡淡笑道:“識得三百字,能算一百以內的加減,這少年還算聰明。”


    聽得自己得了誇獎,誌旭揚站得更直,下巴也昂了起來,他用眼角餘光掃了同窗們一眼,心中有些惋惜,可惜六娘在女校那邊,看不到自己如今的威風模樣。


    “能寫幾個字與我看看麽?”真德秀沒說什麽,那邊李仕民先道。


    誌旭揚見趙子曰對他點頭,立刻跳過去拿了個木盤來,然後以樹枝在木盤中寫下八個字:忠君報國,一心為民。


    見他雖然寫得有些歪扭,可八個字寫得很是流暢,顯然是極熟的。李仕民又問道:“這八個字怎麽認,是何意思,你可能講解?”


    “先生瞧不起我!”誌旭揚冷笑了聲,正待譏笑兩句,卻看見趙子曰麵色沉了下來,他立刻又站直身軀,老老實實地解說道:“忠君報國,一心為民。君為我大宋之表征,忠於君便是忠於大宋;國泰方能民安,故此須報國方能護家;民為君之基石國之根本,一心愛民便窮極忠君報國之理。”


    聽他信口說來,連中斷都不中斷一下,顯然這些都是背得熟了的。真德秀默然無語,隻覺得自己學了半輩子的東西,似乎都在崩塌重組之中。


    “女校那邊也去看看?”趙子曰問道。


    “不必了,足矣,足矣。”真德秀拱手道:“多謝趙副使。”


    “真公不去看,晚輩卻是要去看的,聽聞子曰收了個女兒在那邊,我給她準備了禮物,隻待她喚我叔父便拿出來。”


    孟希聲的話讓真德秀一怔,誌旭揚目不轉睛地盯著孟希聲,不知道他為何敢稱六娘的叔父。趙子曰揮手示意他歸隊,他不敢停留,這才快步離開。


    “叔父?你隻能當兄長吧?”趙子曰笑著調侃了一句。


    “哼,自然是叔父。”孟希聲在這個問題上寸步不讓:“若是兄長,你趙子曰便得給我禮物,拿禮物來,能打動得我,這買賣我便做了!”


    “我這女兒甚是豪氣,心地又善,你不可嚇唬她。”提起自己的女兒,趙子曰麵色微柔:“晚飯之後我讓她來拜見你,在這學堂中不可行事特殊,故此還是免了吧。”


    真德秀到徐州的消息,在他抵達徐州當日便傳到了趙與莒手中,趙與莒對這則報告不以為意,因為有更為重要的事情正在等待他處置。


    仍然是高麗之事,如他所料,蒙胡六月二十日攻破鴨綠江之後便一路東下,因為此次東下不是以劫掠為目的,而是占地奪民,故此速度沒有蒙胡一貫的快捷。饒是如此,高麗人也根本無法阻擋,六月三十日便又遣使者來大宋求援,這一次使者答應了大宋幾乎所有要求,包括在漢江以北恢複百濟、新羅二國,在高麗人看來,反正這些土地也丟給了蒙胡,宋人便是要恢複這二國,也得先自蒙胡處奪了土地來再說。


    “命林夕自耽羅島北上,在漢江中截阻蒙胡,隻用船炮轟擊,不令蒙胡渡江即可。另外,鴨綠江中也可以去轉轉,炮轟蒙胡補給,也不可上岸。”趙與莒下令道。


    “是。”李雲睿將命令都記了下來。


    “命令彭義斌,在河北虛張聲勢,不要真的與蒙胡打起來了,隻要做出大的調動集結便可。”


    “是。”


    “派往蒙胡的秘諜傳回消息了麽?”


    自從石抹廣彥被驅回之後,趙與莒設在蒙胡的密諜網絡便很難與他發生聯係,而且這些網絡集中在河北燕雲之地,蒙胡、遼東幾乎是空白,這年餘來他多次派遣密諜向蒙胡內部滲透,可是因為已經斷絕通商的緣故,這些密諜很難潛入,直到炎黃二年三月,才有幾個密諜在遼東立足。


    “沒有,但從金國傳來兩個消息,一是完顏陳和尚收複了大同,蒙胡已經退出了晉地,二是金國招降嚴實未能成功。”


    “這嚴實有幾分意思……”


    趙與莒心中很是詫異,嚴實這人原是漢人豪強,與史天澤父兄一樣,都是利用金國被蒙胡擊敗之後在河北一帶的統治分崩離析的機會自立起來,又都投靠了蒙胡。當時蒙胡勢大,他投靠蒙胡情有可緣,可台莊之戰後,蒙胡受到重挫,幾乎撤出了長城以南,這個時候嚴實按理說應當積極與南邊的宋國或者金國接觸,準備換家主子才是。可無論是麵對宋國還是金國的勸降使者,他都是不殺不見,仿佛一心忠於蒙胡一般。


    這種漢奸,自然不會真有什麽忠誠,無非是認為蒙胡還有希望,故此想巴結這個主子罷了。可是他們憑什麽認為蒙胡還有希望,難道說拖雷真有如此魅力不成?


    能打動這樣之人的隻有利益,而且是實實在在的利益。


    就在趙與莒為蒙胡的動向而揣測的時候,遼東之地,數人站在高崗之上,看著一望無際的平野,正大為感慨。


    他們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裏,上半年的時候,他們便來過一次,那個時候這一大片連綿不絕的都是樹林、雜草和荒野,時隔半年再來,看到的已經是連阡接陌的田地。


    “耕種不易,幸得有李卿這般人物,若非李卿,哪有這麽多良田?”其中一年輕人道。


    “今年秋糧豐收,這遼東雖苦寒,土地卻極肥沃,若是有充足的勞力,咱們何懼無糧?”


    接過話題的是李全,他現在的職務是遼東總管兼屯田使,這是一個自淮北學來的官職名號。經過兩次巨大挫折之後,李全現在臉上已經沒有絲毫草莽之氣,相反,他如今深沉穩重,便是臉上的胡須也不再象以前那般弄得威風凜凜,而是留了個文官的三綹須。


    他現在的職務也讓他更象是一個文官,負責在遼東屯田開墾,供應蒙胡糧食。


    聽他說話的人是號稱親征高麗的拖雷,才二十餘歲的拖雷穿著宋人服飾,看上去倒有些象儒士,他長得甚為英挺,這年餘來聽漢人儒生給他說治國之策和曆代興亡得失,更是平添了幾分儒雅之氣。他學習甚為勤奮,如今可以說得好一口宋話,也識得千餘個漢字。聽得李全之語後,他點點頭,讚道:“李總管精於屯墾,為我大元立功不小,今後富貴,朕必不吝惜!”


    就在半個月前,拖雷於上京黃龍府即帝位,按史天澤的建議,取《易經》中“大哉乾元”之辭,建國號“元”,他與諸兄爭奪汗位未成,加上隨鐵木真南侵時親眼見著漢地繁華,便先稱了皇帝,好名正言順地統治遼東、燕雲和河北之地。


    “多謝陛下,臣也不要其餘賞賜,待陛下掃平南朝諸國後,能使臣手刃那宋國皇帝,臣便感恩戴德!”


    李全對於趙與莒的痛恨是發自內心的,不僅僅是因為他在京東的大好基業被趙與莒略施小計便奪了去,更是因為台莊之戰後,因為鐵木真的死,李全等勸唆南侵的人都受到追究,若不是拖雷庇護,他早就被碎屍萬斷了。他此時完全沒有考慮自己是否有錯,隻覺得自己的榮華富貴,全是毀在宋國皇帝手中,故此恨之入骨。


    拖雷微微頷首:“朕與那趙昀有殺父之仇,自然不會放過他。”


    “今年秋收入糧五十萬石,加上自高麗奪來的,一百餘萬石糧,軍糧已足。”李全抿了一下嘴:“陛下,高麗人懦弱不堪為兵,若為驅口又得不了多少財物,不如將之盡數化為屯奴,陛下手中有糧,收攏諸部不過是時間問題……”


    他正說話時,一隊人馬從遠處疾馳而來,李全住口不語,緊緊盯著那隊人馬,拖雷微微一笑:“是嚴實……他來了,想必事情已成了。”


    “若是事情成了,臣在此恭喜陛下,此實天授陛下!”李全顫聲說道。


    沒多久,嚴實一臉凝重地來到拖雷麵前,翻身拜倒在地:“臣嚴實拜見吾皇萬歲。”


    史天澤、嚴實等人之所以這時還對拖雷忠心耿耿,最重要的原因是拖雷手中的四萬精騎與六萬探馬花赤軍,這是鐵木真留給拖雷的最寶貴的遺產,四萬精騎是收攏來的戰敗散兵和留守於燕雲的蒙胡騎兵,六萬探馬花赤則是孛魯的手下,孛魯在鐵木真諸子爭權中堅定地站在了拖雷這一邊,因為他與拖雷想法一樣,蒙胡要想真正奪取天下,不實行漢製不行,總靠著擄掠那一套,最終結果便是象鐵木真那般,一次戰敗便無法複振。


    “嚴卿快快起來。”拖雷從馬上跳下,親自伸手摻起嚴實,雖然他讚成漢化,但漢人那繁冗的禮儀他卻不喜歡,這一點他與鐵木真很相似,愛的是能縱橫馳騁的勇士,或者運籌帷幄的智者,而不是奴顏婢膝的奴才。


    這一點上,蒙胡比起後世某個隻要奴才的部族要大氣得多。而拖雷雖是年輕,更是氣度遠勝大多數君王,待臣子也是恩威並濟恰到好處,這是史天澤、嚴實等人堅決投靠他的第二個原因。


    第三個原因則是拖雷自己的手腕了,無論是在鐵木真敗後收拾河北殘局穩定防線,還是回到大草原上與三位兄長爭權,他都展現出與年紀不相稱的成熟來。李全有時想想,如今在這片廣闊大地上逐鹿的大宋天子趙昀、金國天子完顏守緒還有蒙元天子拖雷,都是剛剛二十餘歲的人物,當真雄姿英發年青有為。這讓他這般正當壯年的人物,都覺得自己老矣。


    “嚴卿這一路前來辛苦了。”拖雷笑道:“可是為朕帶來了好消息?”


    “臣有辱使命。”嚴實麵帶慚色:“雖然已將陛下仁厚寬恕之意轉與金國,金國遣來的使者卻隻是一昧招降臣,對陛下所言之事卻是顧避而不談。”


    這個消息讓拖雷有些失望,向金國展示善意,把主要精力用於統合、消化目前控製的地盤與人口,將大宋列為頭等需要防備和削弱的敵人,是他建國之後提出的方略,可這與金國和解的第一條便遇挫了。拖雷眯著眼睛,好一會兒之後,他才笑道:“無妨,他不是直接拒絕,那便是有意思了。”


    “陛下聖明!”


    說話的人是耶律禿花,在鐵木真死後,諸子爭執中,拖雷是最為傾向漢化者,故此契丹、女真和漢人多依附於拖雷,而草原諸部則大多為其餘三子分去。耶律禿花甚至在拖雷登基之後,更是被封來右丞相平章天下事,凡內外方略,拖雷多向其探問。


    他在金國多年,熟諳金國政事,完顏守緒其人,他也有所知曉。拖雷讓嚴實遣人帶給完顏守緒的口訊,既然未被直接拒絕,那便是有商榷的餘地,或者金國上下尚在遲疑。


    他沉吟了會兒,然後道:“陛下,大汗不幸為宋蠻所乘,雖然金國與我世敵,但宋國卻與陛下有殺父之仇,而且如今宋國國勢日上,金國遲早為其所滅,金國如今國主完顏守緒頗有智計,想來也知此事,陛下下派使者去,展示誠意,料想金國會應允的。”


    “朕知道……”拖雷微微頷首:“若是能得回父汗遺骸,朕便可以以此功績號召草原諸部,重整大軍,再與宋國皇帝決一死戰!”


    “先得收拾了高麗,免得背後掣肘。”李全提醒道:“陛下萬勿心急,台莊之敗,實是臣心急切所致,陛下不究臣之臣狀,臣心中卻不自安,前車之覆後車之鑒,陛下須得有萬全之備,再南下不遲!”


    注1:元的建立實際上是到忽必烈時的事情,是劉秉忠提出“元”這個名號,在此被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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