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二章夙夜憂歎心不同


    蒙胡退得非常徹底,李鄴派出斥侯追了二十裏也未曾看到蒙胡的蹤跡,就象是伏旱天氣裏澆在沙堆上的水一般,轉瞬便不見了影子。


    按著他們的行程,有如此多的騾馬與大車,原是每日要趕百裏的,今日被戰事耽擱了,隻得在叫鄭渠的小鎮過夜。這個地方李鄴鎮守徐州時常來,原是個小鎮,因為扼著徐州北大門的緣故,往來徐州與金國的客商往往選這裏為入徐州的落腳點。後來徐州通往大名的混凝土路建成後,這裏更成了交通要衝,人口從數千增長到過萬。既是小鎮,又離徐州近,因此幾乎沒有什麽防備措施,隻有一段古老失修的土牆。


    隻不過傍晚時分他們趕到時,發現這段古老失修的土牆也被人推,整個鄭渠所有的房屋都被拉倒,四處都是斷壁殘垣。


    “狗蒙胡,做得倒幹淨,今夜隻有宿在帳篷裏了!”


    石大勺是第一個跳起來叫罵的,這般寒氣刺骨的冬天裏,若能睡在屋中,自然比睡在帳篷裏舒服。特別是他們習慣了流求溫暖的氣候,在這寒冷的北地,多少有些不適應。


    “你這大漏勺子,趕緊放鐵絲網立營寨吧!”李鄴吼了一聲,然後微微一怔。


    據他所知,徐州早就做了堅壁清野的準備――這還是他與軍事參讚署一幫子年輕將官製定的計劃,既是如此,這鄭渠有什麽值得蒙胡看中的,不但將土牆都推了,連這些好生生的房子都要拆?


    而且還拆得這麽徹底,分明是用繩子套在馬身上,驅馬拉倒的。


    想到這裏,李鄴嘴角浮起一絲冷笑來,無怪乎白天時隻略一試探便撤軍了,想必是想夜襲。若是換了別的部隊或許會怕,可是近衛軍……


    蒙胡隻怕不知道,近衛軍有專門的夜戰訓練項目吧。


    “紮好營帳,給你們一個鍾點的時間,誰完成不了任務,今晚負責倒馬桶!”李鄴吼道。


    近萬人的紮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個小時要想完成,還真需要抓緊時間。在宋軍的大車上有的是補給,夥軍開始烹飪做飯,有士兵一邊幹活一邊唱歌,還有巡邏的士兵在鄭渠集外不停地巡視。


    若是有人潛在草叢或者林木之中看,這些宋軍果然是副打完勝仗後的輕鬆自在模樣。


    冬季的夜來得分外早,還隻是下午六點的時候,外頭已經看不到什麽亮光了。宋軍的營帳裏還有歡聲笑語,不過已經安靜得多,在營寨之外,數十隻火把高高掛著,照得進出鐵絲網的通道如白晝一般。


    孛魯站在山坡上遠遠望著宋人的營寨,因為相隔足有數裏,故此他看見的隻是一片燈火。


    戰馬在他身邊有些不安地打著響鼻,馬蹄輕輕敲打在地麵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孛魯愛撫著馬脖,收回目光,盯著馬蹄上鑲嵌的蹄掌。


    夜間攻擊,以多擊寡,出其不意,應當……沒有問題吧?


    雖然孛魯的沉穩讓人容易忽視他的年紀,但實際上他今年也隻有三十三歲,若按著未曾改變的曆史,他原本在鐵木真死後奔喪不久病死,但曆史已經發生了變化,他現在還活著,而且比起原本曆史上的他目光更為深遠。


    馬蹄上的鐵掌是李銳帶來的漢法釘上去的,雖然此前也有給馬蹄保護的方子,隻不過象這般用鐵的還很少見。為了這些馬蹄鐵,不得不通過走私從宋人處購買鐵器――其實購買的何隻鐵器,隻要是大元需要的東西,宋人幾乎都能想辦法生產並賣過來。


    每次想到這件事情,孛魯便會情不自禁輕輕歎息一聲,蒙古與宋朝的關係原本是不錯的,在宋國前一位皇帝時,雙方甚至結盟。而在當今宋國皇帝初登基時,雙方也有很密切的經濟往來,至少自己坐鎮燕雲期間,蒙古人的皮毛等物,源源不斷地被去南方的大船裝走,換成了各種可以提高蒙古人生活品質的貨物。若不是那些該死的畏吾兒人挑唆,若不是成吉思汗年老糊塗,蒙古與宋國的關係哪會破裂得如此之快!


    “太師在想什麽?”嚴實湊了過來問道。


    “我在想你們漢人……”孛魯的聲音幽幽的,帶著一絲奇怪的味道。


    嚴實覺得身上微微出汗,他咧開嘴,想要諂媚地笑笑,但立刻想到二人背著光,他就算笑得下巴都脫了,隻怕孛魯也看不見。過了會兒,他才試探著問道:“太師想漢人做甚,小人不是漢人,小人是北人。”


    無論拖雷如何采用漢化政策,保守派的蒙古貴族勢力在他的大元帝國中還是很強的,他們迫使拖雷不得不接受將人分為四大等級的國策,第一等級理所當然的是蒙古人,第二等級是北人,包括投靠的契丹女真和河北的漢軍,第三等級是色目人――因為拖雷與鐵木真有一項很大的不同就是拖雷不象鐵木真那樣信任和依賴色目人的理財能力,第四等級則是高麗人。嚴實自稱為“北人”,而不肯承認自己是漢人,怕的便是受到蒙古權貴們的嫉恨。


    “北人是我們的說法,宋國稱你們為……漢人。”孛魯很有些固執地用漢人稱呼嚴實。


    嚴實垂下頭,即使孛魯看不到,他也不願意露出任何破綻,不願意被孛魯察覺到他眼中羞愧與憤怒交織的目光。


    “你們漢人真是了不得的……大漠草原之上,數千年來曾出現過多少英雄,可他們都象成吉思汗那樣,成為草原上的流星,他們曾經亮過一時,但如經已經找不到任何蹤跡,你們漢人不然,占據著比草原更為廣大肥沃的土地,千餘年來一直如此,仿佛你們就是這片土地的永久的主人。”


    “我與不少漢人打過交道,漢人中有你、史天澤、劉黑馬和李全這樣的英雄人物,可更多的是孱弱的書生,你們為什麽能占據更好的土地超過千年,而那些勇武遠過你們的英雄卻隻能在草原上充當匆匆過客?”


    “成吉思汗是草原上最傑出的英雄,古往今來,那些有名的英雄全部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我父親不隻一次對我說過,隻要追隨著大汗的旗幟,我們遲早要成為中原和江南的主人。可是我父親還是低估了你們,我也低估了你們……嚴實,你是漢人,宋國那個皇帝也是漢人,你且說說,為什麽你們漢人都這麽聰明?會造最堅固的城市,會織最美麗的景緞,會寫最拂動人心的曲兒,會製殺人最凶的器械……為什麽有你們漢人這麽聰明的人存在?我甚至在想,便是成吉思汗不曾遇難,打下了若大的江山,今後這江山,是不是也會成為你們漢人的?”


    這個問題大概困擾了孛魯許久,他緩緩傾訴出來,卻聽得嚴實心驚膽戰。孛魯話說完後好半晌未再言語,隻是側過臉看他,夜裏雖然看不清他麵上的表情,但那雙炯炯的眸子還是讓嚴實汗流浹背。


    “太師,我家有位堂弟,飽讀經書,名為嚴從元的,曾經寫過一篇《北人論》,不知太師可曾聽過。”


    “哦?講。”


    “我那位嚴從元堂弟說,鳥擇木而息,自古君王,武功未有過先帝者,文治未有及當今天子者,故此我大元境內,無論出身何族,盡是天子赤忠之臣。他本名從年,改為從元,便是表明心跡,一心追從我大元之意。”


    “我那位堂弟又說,蒙人為國族,勇猛剛強善於征戰,故可為將士征伐四方,替天子開疆拓土;北人識文韜,身荷天子重恩,蒙天子不棄,舉拔於泥淖之中,可為天子守臣,替天子牧養萬民。故此,蒙人、北人,皆為天子左膀右臂,太師國王經略河北多日,自知此言不虛。”


    孛魯暗暗點了點頭,他當然知道,自從漠北汗廷發生分裂,鐵木真四子爭位之後,拖雷雖然分得的兵多,可分得的部族卻少,能夠與諸兄抗衡,一來靠的是手中的兵力,二來則依靠他推行漢化帶來的穩定的賦稅收入。特別是李全李銳叔侄推行的屯田、教化,使得大元比起其餘三個汗國,明顯要更為富庶些。


    “你的這位堂弟倒是個有見識的人物,為何不讓他出來作官?我記得南邊宋國的報紙裏連篇累牘罵你們是什麽‘漢奸’,何不讓你堂弟撰文駁斥,也可起得挽人心正民意之效。”


    嚴實一時啞然,他那位堂弟的本領,他是一清二楚,讀了幾本書被他吹為飽讀經書,為人卻是誌大才疏不堪使用的,若真舉薦為官,隻怕用不了多久就要闖下大禍,沒準還要牽連到他身上來。他手綰兵權,身為漢將,原本就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哪裏肯放出這般一個惹禍精來。故此隻是含糊地以嚴從元身體不適為由,婉拒了孛魯邀之為幕僚的美意。


    二人又等了會兒,見宋營中的燈火始終不曾熄滅,先後派出三批斥侯接近,都說宋軍戒備森嚴無法潛入。孛魯無奈,隻得放棄上半夜進攻的打算,將進攻的時間定在了淩晨四時。


    “這個時候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時候,即便是被驚醒,也會覺得四肢無力頭暈眼花反應遲鈍。”孛魯道:“傳令諸軍,好生休息,不得生火,以免驚動宋人。”


    在這樣的夜晚裏,雖然蒙胡已經習慣了北方的寒冷,可是不生火的情況下,還是凍得他們瑟瑟發抖。孛魯所說的“好生休息”,隻限於那些怯薛和部分探馬赤軍,大部份士兵還是給凍了大半晚。到得淩晨二時,孛魯被喚醒之後,用冷水洗了把臉,使得自己精神振作起來。


    “勝負在此一戰,若是勝了,繼續南進,若是敗了,保全兵力退回我大元,免得傷了元氣。”他下定決心。


    此時他自己並未意識到,在他心中隱藏的念頭裏,首先想得的便是戰敗。


    淩晨三時三十分,蒙元騎兵來到離鄭渠不足三裏處,按著事先的約定,所有蒙元騎兵都以白布紮臂相互辨認,兵分兩路,一路由孛魯親領自北向南攻擊,另一路由嚴實帶著自西向東進軍。


    三時五十分,孛魯領著軍隊抵達預定出擊位置,他命令部下將包裹著馬蹄的棉布都取下,這些棉布也是宋國出產的,據說原產地便是這徐州,隻不過此次孛魯趕來,連一根棉紗也未曾看到。他想到這一點,心裏的那種不安就更深了:此次伐宋,雖然表麵上蒙元和金國打了宋國一個出其不意,但實際上卻什麽便宜也沒有占到。


    除了進入宋境百裏之外,連一粒糧食一塊布匹都未曾搶到,看起來不象是他們主動攻擊,倒象是他們被宋人牽著鼻子走。


    這讓孛魯心中更是不安。


    然而這個時候無論怎麽不安也隻有按捺,他看了看嚴實那個方向,他們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來時他與嚴實對過懷表,四時正很快就到了。


    寂靜的夜裏,鄭渠集的正西方向,傳來輕微的隆隆聲,最初聲音還隻象是車軲轆滾過混凝土路,但後來就象是洪水穿過山穀,再後來就連成一片,仿佛臨安到華亭府的火車自身邊駛過一般。


    燈已經熄滅了許多的宋軍營寨中,隨著這聲音變得亮了起來。嚴實縱馬疾馳,目中帶赤,緊緊盯著眼前的目標。


    “三百步……二百步……”


    當他指揮的大軍進入距離宋軍二百步處時,宋軍營中的野戰炮響了。說來也怪,這樣的夜裏,野戰炮的炮聲反而沒有白天那麽響亮,而是一種讓人發悶的低沉。隨著宋軍營中出現一連串的炮口火光,一團團的烈焰在嚴實的部下當中升起。


    “最多二輪炮擊,老子扛得住!”他心中想。


    讓他最擔憂的還是那種會噴火的棍子,隻能希望在這夜裏,宋人沒有那麽快組織起來。


    然而,讓他失望的事情發生了,就在他的前軍衝至離宋人臨時紮下的營寨不足五十步時,宋人營寨那黑漆漆的暗處,數以百計的火光閃過。嚴實聽得在鞭炮一般的響聲中,他的部隊發出連綿不絕的慘叫,以他多年作戰的經驗來判斷,僅這一輪,便有近百人或傷或死。


    “宋軍有埋伏!”這是他的第一個念頭。


    “有埋伏也得拚了!”這是他的第二個想法。


    若轉身就逃,當然沒有什麽問題,他相信宋軍不會在這樣的夜裏追擊,但回去之後如何向孛魯交待?便是孛魯不計較他,他回到蒙元之後,又如何保證自己的榮華富貴?


    “殺!”他舉刀怒吼。


    然而,他並沒有聽到自己的吼聲,因為宋軍營寨中又是一輪槍擊聲,將他的聲音淹沒了。從上一輪槍擊到這一輪,間隙時間還不到十五秒,嚴實完全可以肯定,宋軍果然是有埋伏,否則不可能組織起這樣的防守。


    “便是拿人命去填,今日也得填下來。”他心中湧起一陣絕望,想到金國的前一位先鋒在青龍堡前消耗宋人火炮的戰法,如今他的心情,便與伊喇布哈當時心情別無二致。


    第三輪、第四輪、第五輪……宋人營寨中發出的爆仗聲連綿不絕,每次間隔都不會超過十五秒,秩序井然、節奏分明。嚴實借著燈與火光,看著自己身前一排排的人馬倒下,少數僥幸自彈雨中掙紮到了宋軍營寨前的,立刻被不知何處飛來的零散槍聲擊倒。


    這不是戰爭,而是冷酷無情的收割。


    嚴實覺得自己的部隊就象是熟透了的莊稼,而宋人的那種聲音便是鐮刀,鐮刀飛舞而過,他的部隊紛紛倒下。嚴實暗暗慶幸,現在是夜裏,若是現在是白天,自己的部下目的地得同伴如此倒下,隻怕士氣早就崩潰了。雖然還隻是片刻,他卻覺得仿佛過了數個鍾點那麽長,他焦急地向北方看了一眼,希望與他約好的孛魯能夠發動攻擊。


    孛魯的手捏得青筋直冒,乘夜突襲隻是他的計策的第一環,宋人如果有防備,或者宋人反應很快,那麽嚴實的部隊將吸引住宋人正麵的注意力,而真正致命的攻擊將來自他這裏。


    他牽著馬,希望自己盡可能能更接近宋營一些,然後才翻身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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