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天仍冷著,天時卻長了。六點電影散場後,外頭也不過將將擦黑。天宮戲院票價低廉,便是平日上座也有七、八成。加之最近正逢上海阮姓女星香消玉殞一周年,雖說津城遠在北地,各大戲院也紛紛趕趟,翻出幾部佳人舊作重映,一時場場爆滿。


    今日天宮放的是部《野草閑花》,當年公映時沈涼生尚在英國念書,隻在當地華人報紙上見過兩張劇照。如今再看來,熒幕上聲賽黃鸝的賣花女早化作一抔塵灰,好好的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戲碼,終成了一個笑話。


    散場後人潮洶湧,摩肩接踵地往外擠。不過自孫傳芳於居士林遇刺後,各路蟄居在津的政要軍閥人人自危,沈涼生亦被沈父強製要求帶著保鏢方能出門,是以場麵再擠也同他沒什麽關係,兩個保鏢一左一右當先開路,沈涼生走在中間好似摩西渡紅海。


    眼見快到了門口,卻聞身後一陣騷動,有人操著方言喝罵:“擠嘛擠嘛,趕著投胎呐!”


    沈涼生微回了下頭,原來是有人不知掉了什麽東西,正彎著腰四下找,被人潮擠得來回踉蹌,萬一摔趴了,多半要被踩出個好歹。


    沈涼生看那人著實狼狽,頓了頓,難得發了回善心,帶著保鏢退回幾步,為他隔出一小方清靜天地。


    “勞駕讓一讓……誒這位,您高抬貴腳……”那人隻顧彎腰埋頭,嘴裏咕咕叨叨,倒是一口字正腔圓的國語,不帶本地土音。待終於找到東西直起身,也是一副斯文讀書人的模樣,看麵相挺年輕,穿著身藍布夾袍,高高瘦瘦,未語先笑。


    “多謝,”那人先禮貌道了聲謝,又順嘴開了句玩笑,“這人多得跟下餃子似的,再擠可就成片兒湯了。”


    “不客氣。”沈涼生淡淡點了下頭,瞥見他手裏攥的物事,原來是副黑框眼鏡,鏡片兒已被踩破了一邊,鏡腿兒也掉了一根,便是找回來也戴不成了。


    “我說秦兄,怎麽一眨眼你就不見影兒啦?”


    過了這麽會兒,人已漸漸稀疏,不遠處有個圓臉年輕人招呼著擠過來,待看清幾個人對麵立著的陣勢,又疑惑地停了步子。


    “小劉,我沒事兒,”那人先轉頭對友人交待了一句,方同沈涼生告辭道,“這位……”想必不知如何稱呼,卻也沒有問稱呼,隻笑著點點頭,“回見。”


    “再會。”


    沈涼生答過一句,兩人便繼續各走各路。隻是出了戲院大門,走出去十幾步,沈涼生又鬼使神差地駐足回頭望去。


    二十一號路兩側商家林立,正是華燈初上的光景,人群熙熙攘攘,他卻一眼便自其中捕捉到方才那人的背影。瘦長的身形套著件薄夾袍,足比身邊敦實的同伴高出兩個頭,正微傴著身聽友人講話,邊聽邊走,暮色中灰撲撲的一條背影,搖搖晃晃地沒入人流,慢慢找不見了。


    “秦兄,剛才那人你認識?”


    “不認識。”


    這廂閑話的主角卻正是身後駐足回頭之人,小劉好奇地追問了句:“那你有沒有問他叫什麽名字?”


    “你看他那身打扮,就知道跟我們不是一路人。瞎套近乎這碼事兒,秦某可從來不做。”


    “秦敬,你少跟我貧嘴。”小劉笑罵了一句,眉飛色舞道,“我倒覺得那人我在《商報畫報》上見過,看著挺像沈克辰的二公子。”


    自北洋政府倒台後,隱居於津的下野軍閥多如過江之鯽。其中有野心不死的,想著天津與北平相距不遠,那頭有個風吹草動這頭便可伺機再起;也有棄政從商的,沈克辰便算其中翹楚。


    “那你定是認錯了,若真是沈家的公子,看戲也要去小白樓那頭才是,怎麽會來勸業場湊熱鬧。”


    “誰讓平安自恃身價,極少上國片。說不準人家沈公子也是阮小姐的影迷,特來觀影以悼佳人。”


    秦敬沒再接他的話茬,專心垂頭擺弄著破片兒掉腿兒的眼鏡,一臉“心肝兒我對不住你”的喪氣相。


    “祖宗,您眼神兒不好就多看著路!”小劉沒奈何地扯住他的袖子,生怕一不留神又弄丟了人。


    秦敬確是眼神兒不大好,為了看清東西一直眯縫著眼。少了鏡框遮掩,眼角邊生來便帶著的一顆朱砂痣愈發鮮明。


    說起眼角這顆痣,秦敬在北平師範大學念書時,還曾被同窗好友取笑道:“你這痣紅得實在邪性,又長在這麽個地方,可見你上輩子準定是個姑娘,被相好沾著胭脂點了記號,方便轉世投胎再續前緣呐。”


    秦敬這人眼神兒不好,脾氣可是一等一的好,而且特別愛開玩笑。聞言也不著惱,隻板著臉道:“怪力亂神之事,秦某是從來不信的。”跟著湊去友人眼前,痛心疾首道,“但自打見了你,真是容不得我不信。官人,你可知奴家苦等了你多少年?”唬得友人跳開三尺,連連笑著擺手:“最難消受美人恩,冤家你還是趕緊忘了我吧。”


    “二少?”


    沈涼生突然駐足回頭站了半晌,隨行保鏢不由有些緊張,以為周圍有什麽動靜,手已伸進懷裏,暗暗握住槍柄。


    “無事,走吧。”


    走到泊車的地方,一人鑽進前座,一人立在車旁,待沈涼生上了車,方陪他一起坐到後座。


    沈涼生原本的車是輛雪佛蘭,可自打孫傳芳出了事,沈父便逼著他換了輛加裝了防彈鋼板的道濟,可見對這個小兒子有多著緊。


    但這著緊的緣由,卻關係著一段不光彩的秘辛。


    沈涼生的母親有一半葡國血統,從事的行當不怎麽正經,說白了就是個高級女。沈克辰認下了她生的兒子,卻礙於得罪不起正房太太的娘家,未敢將人娶進門,隻養在外麵,先頭還給些花銷,後來見她染了癮,怕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索性不管不顧了。


    當年那個被煙癮折磨得形銷骨立的女人曾三番五次跑到沈家鬧事,來來回回隻叫著沈家大太太的名字,聲聲嚎著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阿涼,你要還認我這個娘就別放過她!


    沈克辰多少顧念點以前的情分,每次都是將人趕走了事。次數多了,沈涼生在沈家愈發難以立足,十四歲便被送去英國,說是留洋,與流放也差不多。家裏隻給付了頭兩年的學費,後幾年全靠自己半工半讀,待到學成歸國,並非為了認祖歸宗,也並非想著為母報仇——說句實話,他對生母、對沈父、對故國都沒什麽感情,隻是權衡了一下形勢,比起孤身在異國打拚,吃盡苦頭也不一定能出頭,還是回國有更多機會。


    尤其是北洋政府倒台後,沈太太那個得罪不起的娘家也是雨打風吹去,沈太太在沈克辰麵前再說不上話,未等到沈涼生回國便鬱鬱而終。沈克辰於花甲之年寡居在津,身邊大兒子不太爭氣,午夜夢回時憶起當年愛過的女人,對小兒子實有幾分歉疚,見沈涼生願意回來,自是欣然應允。


    沈涼生一個人在異國磨煉多年,歸國做了少爺,外表是嚴謹而一絲不苟的,骨子裏卻是不擇手段的秉性。此番回國,抱的就是撈一筆算一筆的念頭,隻待撈夠了本便遠走高飛,反正世界之大,哪裏對他都一樣。


    從未覺得哪裏是家鄉,便處處皆是異鄉,反而了無牽掛。


    沈家大少原本隻是“不太爭氣”,待沈涼生歸國後,多少也有了些危機感。兄弟倆表麵上還算過得去,暗地裏幾番較量,做大哥的卻一敗塗地,好不容易燃起的一點誌氣被狠狠打壓下去,人便愈發頹唐,整日泡在馬場,後來又迷上了賭回力球賽,回家就是伸手要錢,“不太爭氣”終變成了“太不爭氣”,沈克辰的精力又一年不如一年,待到沈涼生歸國的第四個年頭,已將沈家泰半生意投資掌握在手,走與不走,什麽時候走,端看時局如何發展。


    這段過往雖不光彩,卻也難免有知道幾分內情的熟人。背地閑談起來,對沈家二少的評價總離不開一句“會咬人的狗不叫”。


    沈涼生不是不曉得這些風言風語,可壓根不往心裏去,又或者連有沒有心都要兩說。有時候連沈涼生自己都覺得,他這名字可真沒取錯。


    確實活得涼薄。


    車開出二十五號路,道上稍微清靜了些。沈涼生八點在起士林還有個飯局,趕著回家換衣服,便叫司機提了速,卻沒開兩個路口,又突道了句:“慢點。”


    駕車的保鏢槍法不錯,開車的技術卻不怎麽樣,聞言竟踩了腳刹車,沈涼生身子傾了傾,倒也沒發火,隻淡淡吩咐了聲:“沒事了,繼續開吧。”


    車子繼續往前駛去,沈涼生斜倚在皮座裏,一手支頭闔目養神,麵上波瀾不興,心裏頭卻有些不平靜。


    方才有那麽一瞬,他透過車窗,瞥見路邊一個高瘦的人影,脫口而出叫了聲慢,下一瞬又看清了,並不是自己腦中想的那個人。


    明明素昧平生,不過是偶然的一段小插曲,如此念念不忘,沈涼生自己也覺得十分訝異。


    他閉著眼,在腦子裏重勾勒了遍那個人的麵目,竟是鮮明得像副版畫,一筆筆都是用刀子刻出來的。


    那人似仍立在身前,高瘦斯文,嘴角含笑。大約因為戴慣了近視鏡,一直微覷著眼,眼角一小粒色若桃的朱砂痣,竟似有股脈脈含情的神氣。


    便在那刻,仿佛疾馳中猛踩了一腳刹車,沈涼生心中突地一沉,又再一輕,隻覺一瞬恍惚。像有隻看不見的手,在自己心上猛地推了一把。


    當夜飯局上,沈涼生難得喝多了些,午夜倒在床上,帶著薄醉睡過去,做了個再生動不過的夢。


    夢中緊緊壓著*,分不出男女,看不清麵目,隻記得身下人眼畔一顆鮮紅如血的小痣,卻是自己親手提筆點上。


    不過是個綺夢卻來勢洶洶,竟超過以往任何一次。及至自夢中裏回到現實,心仍跳得厲害。


    房內窗簾緊閉,厚重的絲絨幕幃阻斷了外界光亮,亦似把這間擺著四腳大床的臥房自渾濁世間割裂開來。


    房中一切都是舒適的,氤氳著暖熱的黑暗。沈涼生記起夢中那具同樣暖熱的*,身下竟又起了些反應。


    這無根無由的情實在古怪,古怪得連綺夢的對象保不準是個隻有一麵之緣的男人都沒什麽緊要了。


    且不提留洋多年,隻說歸國後商場應酬,再不堪的勾當也見過,包戲子玩相公這點事兒根本排不上號。這浮華又動蕩的年頭,苟安於國中之國的租界中,道德倫常與是非對錯似乎也隨之淡漠下來,隻剩下奔命似地尋歡作樂。


    沈涼生冷眼旁觀,多半時候覺得自己像個看客,隨身可以抽身而退。但也偶爾覺得自己早已浸淫其中,與其他渾噩找樂的人也沒什麽兩樣。


    譬如現下躺在床上,似又回到昨日十字街頭,眼望著一條灰撲撲的背影隱於人潮,心中竟有絲莫名空蕩,遺憾著沒有問他的名字。心中遺憾也跟著發酵膨脹,慢慢變了味道,陰戾秉性蠢蠢欲動,沈涼生冷冷心道,守株待兔也好,挖地三尺也罷,想要的東西,必定是要弄到手裏方才快意。


    既知那人姓秦,又似學生模樣,沈涼生便盤算著是否要從津城幾所高校找起。但這念頭是僅存活於黑暗之中的,待到起身拉開窗簾,迎入滿室光亮,腦中雜念似就被這光衝淡了幾分。又忙了一上午正事,午間飯桌上再想起來,已是覺得要如此大費周章去找一個人實在荒謬。


    早年獨在異鄉求存的日子將沈涼生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投了多少資本,收回多少利錢,心中一本明賬。這麽個萍水相逢的人,若真大動幹戈去找,不是找不到,隻是不上算。


    眼前有個隱隱綽綽的影子,天亮了,影子便鬼一般畏光似地散了。綺夢中的影子再美妙也抵不過身邊——沈公子身邊自然是不缺女伴的,至於那樣濃烈的夢,也並未再做過。


    春去夏至,轉眼到了暑末,中國大戲院竣工開幕,舉城轟動,首場劇目便是一出《群英會》,台上名角濟濟,可算一場盛事。首演門票老早便被搶購一空,演出當日戲院門口擠了不少人,有抱著僥幸心思等退票的,有高聲求賣站票的,一片喧嘩熱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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